《词中阙》茶柒公子

2、序章 亘替

　　待烟雾散去，亘天看到无数武器正对准了自己。

　　五百年前的光景在他眼中重叠，而外时空体不再是当初勉强盗取成果的落后文明。

　　援兵人数不在劣势，却因敌军威力强大的陌生武器而伤亡惨重。

　　战势变得胶着，亘天不得已，欲以神力破开敌军阵营，却在长刀挥至半空时，猛然顿住。

　　地上竟没有一片树叶……明明残兵已横七竖八倒成一片。

　　再举目，纳容树叶旁若无人般皆以同一频率摇摆，像极了在树籽中的模样。

　　亘天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就在脚下毫无预兆地震颤时，抓起同伴转身向后冲去。

　　极盛的光芒从一枚圆点刹时爆发成覆天盖地的耀眼光球，强劲的气流狠狠甩开地界之内所有生物，热力滔天。

　　一时间四周寂静无声，仿佛被肃清了一切。

　　等刺眼的金光散去，一个邈远而陌生的声音坠下，“亘者。”

　　“你觉醒了。”亘天走近，手在空气里挨到一层阻力，触之如薄翼。

　　这一震，令剿清敌军残余变得易如反掌。

　　但敌寡我众，势力未免过于悬殊，悬殊得令人在意……亘天不解，五百年的平静后，是他太过紧张，还是敌军太过自信。

　　又或是……亘天翻过几具敌军尸首，背脊蓦地发凉。

　　身后，无源金光洋洋洒洒地汇入纳容树中，发出叮当声响，众人因此般“神迹显灵”纷纷跪倒。

　　“亘者，你察觉到了。”

　　亘天看着敌军脸上图案不一的刺青。

　　“我方才收的是四个时空体的灵魂。早在我还未觉醒前，已能感知外时空体之间在互传信息。此次入侵，怕是联合势力，凶险异常。”

　　亘天闻言起身就走，不期撞上和剑一同滚落的霄云派弟子。

　　弟子满身血污，仓皇悲呼，恒源山天顶被破，敌方重兵突袭，霄云派大殿沦陷，恐难自保。

　　创世神心中悬着的那根弦“噔”地就断了。

　　若水河发着苦涩的腥臭，红黑相间，清冽不再。天际的豁口像被人硬生生扯开的伤口，大到能覆盖整个恒源山。

　　铁骑悍兵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伊岛。各色势力标志铺满山川平原，踏平曾经的乐土。

　　远处，寥寥无几的白袍身影依然在勉力抗争，却挡不住巨型武器的疯狂攻击。亘天找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印玄撑着脆弱不堪的护身结界，和凌一得一穿梭在烽火硝烟中，时明时暗。

　　六千多年未有过的情绪撕裂了亘天的胸腔。

　　他举起双拳重重砸向地面，身体里是一阵响彻云霄的嘶吼。须臾间地波急速扩散，沙土崩裂，树木犹如弱柳般折断，原本混战中的敌军被抛至高空，继而纷纷跌落。

　　而亘天并不打算给他们喘息和反抗的机会，掌心温度急剧升高，以神力对准敌军中心燃起山火，顷刻间火势所到之处，一切皆为灰烬。

　　可敌军看到他却异常亢奋，如蝼蚁般层层叠叠地向他涌来。无数铁链和小型暗器朝着亘天飞去，像张开的网，企图将他兜住。

　　亘天有些不解，剿杀他显然能让敌军一劳永逸，但他们更像要活捉。

　　他望着眼下各式的武器，皆是没见过的模样和威力，唯独缺少了某样熟悉的东西。

　　神力。

　　武器他们都有，甚至优于岛上的，可唯独他们不拥有神力。他们想要的，不正是他与生俱来与自然相抗的无上力量吗？

　　亘天不禁冷笑。

　　原来五百年前的外乡人早已是酝酿这次灾难的引子，就在得知他血液和神力的特殊之后。

　　原来给伊岛招来伤害的，一直都是他。

　　眼前，是贪婪如嗜血之徒的敌军，背后，是手无寸铁的岛民，那敬畏的眼神里，竟然藏着对他深深的恐惧。

　　亘天怆然。

　　终像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他用手吸起一片高山，将岛民拦在山外，然后只身迎着敌军走去。忽而乌云四起，山洪呼啸着从恒源山头倾泻之下，冲散了敌军。山洪愈发浩荡，没过亘天的膝盖，淹毁漫山的暴徒。而敌军见大势已去，纷纷将重型武器对准亘天，企图同归于尽。亘天浑身是伤，可他毫不在意，用尽全身力气，双手御雷，然后将雷劈进山洪之中。

　　一阵鬼哭狼嚎的尖叫后，世界很久没有如此安静过了，静得亘天以为回到了六千五百年前，他刚从土中坐起的时候。

　　“四星入侵，敌兵十万，生杀烧掠，伊岛尽毁。亘者以己力平之，神迹浩荡，敌势皆摧，人称战父。” - 《伊史说·伊岛卫战》

　　三十多日后，亘天方醒，满目疮痍，在豁顶的霄云派大殿里。

　　凌一和得一说了很多话，说敌人被全数剿灭，伊岛现下的恢复措施已经展开，说他被发现时身负重伤倒在山洪之中，昏迷不醒。可就是绝口不提印玄。

　　亘天没有问，只在能下床走动后，去了后山的聚灵洞，会一会患难与共的老友。

　　印玄躺在冰凉的凝魂台上，安安静静的，身上还是那件仙白飘逸的掌门长袍，面容俊秀祥和，仿佛这场恶战只是他身后的一个梦。可亘天知道他肩膀上多了个洞，那是他仙灵严重受损后，由于护身结界无法张开而遭到的重击。

　　而他的仙灵也所剩无几，只能试试凝魂台，将震破的仙灵收一点是一点。

　　亘天看看自己满身的伤，不晓得等不等得到老友醒来的那日。

　　三天三夜后，亘天出了聚灵洞。他没再回霄云派，也没去住了千百年的竹屋，而是来到恒源山，花了两个月时间，给自己开凿了一方山洞。

　　回不去了……他时常忆起那日岛民脸上的惊恐和畏惧，明白这种隔阂已经无法消除。

　　凌一和得一被他唤到自己的简陋洞穴里来，听他秉烛而谈。

　　一开始亘天只是和他们絮叨苏醒后那三千多年孤独时光里的点滴轶事，随后又聊到他和人类祖先一起密切生活的那一千多年里的富足和快乐，再后来，首战过后，他为了伊岛的安危开始闭门研究防御之策，与岛民的交流愈发减少，再到如今，岛民敬之如神灵，畏之如魔鬼，一切结果都这样自然发生，可终是覆水难收。

　　亘天寂寥地闭上眼，“我乃集天地之精华所生，自然知天命。若没有这些恶战，我本以为可以永远守护伊岛，可现下，我的时日不多了。”

　　凌一和得一默，眼眶泛红。

　　亘天搬出了不少书简，有《山河防御图》、《外时空文明简论》、《草药经》、《兵事战法及武器制造》等，皆是他闭关时所撰。

　　“离世前，我还会继续撰写，你们每隔些时日来我这里取便可。”亘天嘱咐。

　　两位小辈还想劝他住回霄云派，亘天想了想，终于说出那个本想深埋的缘由。

　　“外时空体的目标并非伊岛，而是我。”

　　亘天将自己血液和神力的特殊性和盘托出，敌人只有生擒了他，才能瓜分他的神力。因此他选择在这洞里，一边继续撰写典籍，一边慢慢风干自己。

　　“如今我残存了大半神力，可惜死后浪费了。今日我将鲜血喂以你们，并渡以神力，希望你们继续守卫伊岛。”

　　凌一和得一各自承了亘天四分之一的神力。

　　往后，两位小辈时不时去看望昔日的创世神，为他带回一些纳容树最新搜集到的消息。他们看亘天精神尚好，肖想着或许有一天他能痊愈，再重新融入到岛民的生活中。

　　直到三百年多后的某日，亘天对临走前的得一道，“我记得，纳容树每收纳一次灵魂，枝叶便会叮当作响。若是有一日你听得岛上铃音长作，便是我魂去之时。”

　　得一转身，双膝跪地，泣不成声。

　　亘天只拍了拍他肩膀，“待我逝了，记得偶尔来恒源山看看，带一株念离放在洞口。那是我在岛上见到的第一株花草。”

　　那年某个秋日，得一正在文殿研讨山河防御图，隐约间只听一阵清风夹杂着细碎铃音袅袅飘来。得一忽而语塞，哽咽地放下手中图卷走向殿外院落，然后朝着恒源山方向，静静跪下。

　　是以，伊岛5914年，亘天殁。

　　“亘者逝，纳容树音绕岛三日而不绝。天地恸，山峦寂，万兽悲呼。是年，四季皆冬，素雪为祭。” — 《亘天古录·终章》结语

　　再后来，岁月渐远，亘天那本就鲜为人知的喜悲，和大多数时间里的孤独，都被化作文字，成了触不到的故事。而与亘天居于同时代的人也都作古，慢慢的竟连一丝微弱的联系都难以存在。

　　得一却一直秉着些执念，不知是放不下还是过不去。

　　他知道纳容树中央唯一的那片金色树叶，里头存着的正是亘天的灵魂，不消亡，也不轮回。

　　“亘天是神，灵魂自然与凡人不同，只能被收纳，不能再投入轮回转世。”纳容树总如是答他。

　　直到一千多年后的某个夜晚，纳容树忽而开了金口。

　　“得一，择个秋日，去恒源山头看看吧。”

　　自此，创世消尽，清风遍拂，伊史更替，山木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