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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澜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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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的各位,”灰色麻衣的矮瘦老头扶了扶眼镜,咳嗽了两声,“你们作为立贤塾第42代学子,从今天起,就正式毕业了。希望大家谨记塾训,前程似锦!”
掌声雷动间,几十个衣装笔挺的青年纷纷站起,三两聚首,相谈甚欢。
矮瘦老头揣着手,从礼堂讲台上慢慢踱下,穿过众人来到一位身着深蓝条纹西服的青年前。
“先生,”青年行礼,身后的中年夫妇皆微笑招呼。
“瑞儿做了我十年的学生,我看着他长大,如今就要离开塾堂,还真有些不舍,”先生捋着胡须,看向青年,“你是为师难得的得意门生,谦逊稳重,心怀宽大,为师以你为豪,相信将来你定能为瀚淼星的百姓造福。”
谢瑞腼腆一笑,“先生教导有方,是学生的荣幸。”
谢景润拍了拍谢瑞手臂,“好小子,你那满腔的抱负终于到了施展之时,可千万别让我们失望。”
“学生必定倾尽全力。”谢瑞垂眸,偷偷瞥了眼腕间的银盘指针,略有分神地望向窗外。
五月的瀚淼星,正值落英之季。
三栋矮屋围成小小的立贤塾,中间空着的院落便成了学生们课余休息玩耍的地方,只是今日那悠闲氛围里,平添了一丝无言的别凉。
院落的东南角,几株千薇树应着一年一度的盛放时节,舞展纤枝,承着繁密的粉黄花簇,沁出幽香。
千薇树下的一方花圃里,点缀着迎日而闭迎月而开的樊然花,四季长春的望甲草,风一吹就散的蒲绒,还有八年前被苏小词拉着一同种下的不知名小花,当时她说像极了曾在山头见过的一种花草,还取名叫“清音花”。
小词……谢瑞心念一动。
微风骤起,千薇枝头蝶瓣坠坠,浮沉飘转,轻密有间,纵身翻腾的瞬间,宛若枝身伸展千丝粉黄衣袖,将院落缀上烂漫之色。
一个纤细身影从树后冒出,踏着落英而来,只是双手负重,步履也有些匆忙。
“瑞儿哥哥!”隔着院落,苏小词一阵小碎步跑来。
“谢伯父,夕曼阿姨,先生!”夹杂着一阵疾风和清香,苏小词生生止住脚步,举起手中沉甸甸的油纸袋子,气喘吁吁道,“我给大家准备了点心,盛记的,听王婆说一下买空了五屉,”蓦地转头打量四周,面有困惑,“咦,毕业典礼结束了吗?怎么人都散了?……我来晚了?那这么多点心没人吃怎么办?”
谢瑞嘴角掩笑,抬手将落在她头上的千薇花瓣摘去,又顺手接过油纸袋子,柔声道,“我吃,我吃。”
“哎呀小词,瑞儿的毕业典礼你人来叔叔阿姨就心满意足了,还费心准备这么多东西干嘛呀,”林夕曼笑眼盈盈,牵起苏小词的手朝自己的臂弯里拢去。
“唉,错过瑞儿哥哥的授章仪式了,”苏小词仔细瞅着谢瑞西服胸口别的金色缎章,有些羡慕。
“明年你也会有自己的缎章了,”先生背着手,“你们俩都是我的学生,从小一块儿长大,一个越发稳重,一个越发淘气,”又指了指苏小词,叹了口气,“这后头的一年,没有瑞儿在私塾里处处护你周全,也不晓得你还能闯出多少祸来。”
苏小词将额前的长发别到耳后,很是难为情,“先生,我也没闯很多祸啊……”
“你光自己闯祸也就算了,”先生无奈地瞪着她,“你还将一屋子的同窗搭进去就是大过。你们可晓得去年夏日,她做了什么?”
“我这是为他们好,”苏小词急急争辩,“我先前从医书上看了个方子,说是可排宿热去暑火,若是在夏初服用,定能保一整个夏天不中暑,体气清凉。”
“如此,就算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可你怎能拿同窗来做当实验呢?”先生形容苦不堪言,沉沉摇头,“整整三日,为师都只能对着你一人授课,其他学生皆在家中腹泻不止,虽说回来后,各个神情清瘦,也少了往年中暑的情况,可你怎能如此胡来,还害得你父亲特地调了补药上塾堂来赔礼道歉。”
“那药我试过了啊,”苏小词委屈,“我只拉了一回肚子就好了,谁知道他们这么体弱……”
“你们看看,她就是百般有理,”先生抚了抚胸口,被呛地连声咳嗽,“一点悔改的念头都没有!”
“先生,这事也是小词替同学们着想心切了,没用上最合适的方法,您的教导下回她会记在心里的,”谢瑞回了眼苏小词求情讨饶的眼神,“不过小词的体质确实比同龄人好出许多,幼时发烧一夜便能痊愈,想来这试药也是考虑不周里的周全了。”
“你净替她说好话,”先生闷闷叹了口气,“要是她有你三分懂事,为师也不用这么担心了。”
“瑞儿几年前就开始为家里做事,我瞧着性子愈发老成内敛,连同我说话都是只说半分,不似小时候那般有趣,还好小词天真烂漫,和瑞儿很是互补。”林夕曼满面春风地拢了拢苏小词。
苏小词瘪瘪嘴,摇晃着身子小声嘟囔道,“本是瑞儿哥哥的毕业典礼,怎倒成了我的批斗大会……”
“对了先生,”谢瑞见状,将油纸袋子放到一边,将一本白皮册子递给老先生,“学生想请您留些寄语,将来好时时警醒自己。”
先生欣欣然接过,捋着胡子踌躇片刻,“为师眼中,你能将事事都做得出色,这寄语,与其说是警醒,倒不如说是希冀。”
手中微顿,继而落笔流畅有力,“树心,济弱,扶国。”
谢瑞恭敬地接过本子,垂眸道了声“多谢先生”,余光里瞥见苏小词伸长了脖子满脸好奇,便从善如流地将本子凑前,逗趣地问道,“可要给你师哥写点什么?”
苏小词倒吸了一口气,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写了怕是要被先生笑话。”
“诶,哪里的话,”谢景润笑道,“你也算是瑞儿小半个先生了,先前还好有你和你父亲帮忙给他补习医药课,才叫他过了这门考试。”
“你还好意思当着孩子的面说,”林夕曼嗔道,“你学的早就还给丘神医了,还是老苏家靠谱。”
“母亲说到这个,我特地为苏伯父备了礼,待会儿就去登门拜谢。”
道别了先生,四人慢悠悠地朝苏府走。
云烟之下,花草鲜香混着炊食之气,暖人心胃。街心钟楼久历经年,石墙砖面斑驳泛黑,虽失了颜色却依旧是岛上众星拱月般的存在。
中央广场的热门铺子几经转手,依旧散发着鲜腾的气息,老字号们倒不惧新潮,将地盘稳稳占据,依稀还有扩张的架势。
东一街的茶铺耐不住西街的热闹喧嚣,四年前盘下了楼上的门面粉饰一番,搭了个十尺来长的戏台子,募了一班说书唱戏的,终日飘出连篇喝彩和笑语,如今竟连那店家招呼客人的语气也铿锵起伏了起来。
“这有坊茶铺现下也是个吃茶听戏的好去处,倒同谢伯父的揽月阁有些相似,就是吵嚷得很。”苏小词搂着林夕曼的手臂,仰头看着茶铺二楼打开的木窗,里面说书人正津津有味地讲着《阎弥兽三闹济海》的故事。
“你谢伯父的揽月阁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出入的,”林夕曼凑近苏小词耳边,瞄了眼门口揣着抹布招揽生意的小二,小声说道,“下回我在那儿办个舞会,你可得赏阿姨脸,和瑞儿一起来啊。”
“舞会?揽月阁?”苏小词歪头,琢磨了会儿坚定地摇摇头,“娘亲知道了是不允许我来的。”
“哎真是个实诚孩子,”林夕曼轻轻拍着她的手,嗔笑道,“你就同平常一样出门,梳妆打扮就交给你夕曼阿姨好了,”说罢突然脚步一顿,仔细打量一番,“我记得你小时候还穿得活泼鲜艳,如今怎的愈发素淡了?”
角落里传出急促的皮鞋声,一个娇媚之音从背后响起,“哎呀这不是谢夫人嘛!好久没来我店里坐坐了,真叫人想念得紧。正好昨儿我们刚来了几件绸缎裙子,花色样式美极了,一起进来看看呀!”
苏小词转头,原是绸缎铺子的老板娘湘姨,好些年前还是个内向清秀的小妇人,如今愈发开朗艳丽起来。
“诶小湘啊,这倒也是,赶巧了,”林夕曼朝布置得花花绿绿的门口望了望,继而越过苏小词的肩膀朝身后两个散步论事的男人嘱咐道,“我带小词进去瞧瞧,你俩若是得闲就稍等我们一会儿。”
“母亲慢慢来,我和父亲就在门口等着,”谢瑞笑眯眯看着苏小词一脸推诿地被林夕曼拉了进去。
谢景润挑了个清净阴凉的角落,掏出根细烟点上,望着树梢被惊起的鸟儿,缓缓吐气道,“时间真快啊,二十五年前我还是田家手下的一名航道代理,苦心经营数十载才从他们手中拿下整个瀚淼星的海运权,才有了谢运行,如今终于后继有人,我也可以享享清福了,”侧头看了看如今轮廓清挺,眉眼深邃的年轻人,“瑞儿,我将你培养长大,很清楚你心中的抱负,也知道你我的行事风格定会不同,但你大可不必有所顾虑,按照自己的想法和脚步来,有什么问题还有我在你背后。”
谢瑞替谢景润掸落飘在肩头的烟灰,垂眸思索了片刻,“自七岁起我便跟随父亲旁听各种商务政要之事,父亲的考量和做法于我已是耳濡目染,如今我只希望自己能尽快上手谢运行的所有事务,看清里面的各种门道。”
“不仅是门道,最重要的,还是人,”谢景润隔着袅袅烟雾看着谢瑞,“生意场上,你只有摸透了人心,才会寻得最大的利益。当年我发现并推广海信鱼,对船夫开放航道自由选择权,给海下人降海运费,还有开揽月阁,种种这般,哪一件事,不是在权衡人心和利益得失之后做出的决定。”
谢瑞若有所思地回望着眼前这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有些发福的脸上皱纹虽不多,鬓角却已斑白,一副金丝边眼镜后是依旧有力老道的眼神。
“那近日降低凶险海域的运费,不只是因为体恤那些船夫,而是因为……?”谢瑞皱眉,隐隐不解。
“谢运行,虽是我和一众兄弟一起艰苦打拼的成果,但早没有当初建立时那么众人一心,管理顺畅了,”谢景润掐掉手头的烟,“码头分管制虽然降低了管理成本,但天长日久催生了一些利益集团,表面上看起来一团和气,实际上信息、资源和价格之争已经开始。这种时候,”谢景润拍了拍谢瑞肩头,“我们也避无可避地,需要及时介入并三两拨千金地拨乱反正,将人心和利益一并拢到自己这里来。”
“原来是这样,所以此举是为了引导船夫多参与凶险航道的生意,主动控制安全海域的价格战,将供方市场变为买方市场?”谢瑞幡然领悟,急切道。
谢景润略有赞许地点点头,继而叹了口气,“最表层的结果确实如此,但深究,所有码头的利益盘根错杂,很难找到个十全的法子,能将各种变数和纷争都计算在内。日后,暗流只会愈发汹涌。年轻人,道阻且长啊,你也是时候,给自己谋个心腹了。有些事,不必亲力亲为。”
谢瑞扭头,同谢景润无声的眼神接上。那里是一井黝黑深渊,似是透着由底部升腾而上的呼啸之风,叫人一下忘记往日所见的平静淡然,然后又为由此产生的幻觉所踟蹰。
“对了父亲,我在官道上看到了蒸汽船,”谢瑞口气严肃,“船身构造和动力皆比我们的强出很多。是否考虑,我们也收购一批蒸汽船?”
“你是说,司徒家造的蒸汽船?”谢景润双手抱肘,皮鞋头在地上轻轻点动,“我先前就听总府的人说过这事。你认为呢?”
“目前我只是观望,但,”谢瑞犹豫了下,双手插兜,“之后我们若无行动,恐怕是个隐患。”
“嗯,蒸汽船这事,利弊未明,敌我不清,你要谨慎些。”谢景润看着远方一路小跑过来的身影,放低了声音。
“老爷!”身影在跟前止了脚步,是平日给谢景润盯梢码头事务的总监工彭三千。
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谢瑞,彭三千朝谢景润处挪了几步,探出手掩住嘴。
“有什么就当着瑞儿的面说吧,”谢景润撇了眼彭三千,扬起下巴,“今日瑞儿正式毕业,即刻起便是谢运行的准大东家。你吩咐下去,之后所有事情,皆要让他知晓,并听从他的安排。”
“是,老爷,”彭三千清嗓,捻着兰花指道,“码头那儿有一群船夫闹事,先是偷了海信鱼,又企图在帐房里做手脚,被伙计们发现后扭打了起来。那几个船夫吵着要管事的来……”
“不用叫管事的。瑞儿,这事就由你出面吧。”谢景润打断了彭三千的话头,干脆地朝谢瑞道。
谢瑞拉了拉西装外套,点头简短地道了声,“好。”随后望了眼还在被林夕曼拉着试装的苏小词,径直朝码头走去。
“老爷,现场混乱凶险,我担心少爷会受伤。”彭三千担忧地望着那个挺拔的背影。
“这点事若是办不好,他将来怎么在谢运行立足?”谢景润指了指,“你快跟上啊!”
“哎,是!”彭三千又踹着小碎步蹭蹭跑远。
“那群船夫,果然还是有所动作了么,”谢景润推了推眼镜,悠悠走到绸缎铺子前,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