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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问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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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灯初燃,喧嚣的烟火气随着下工人们的离岛焉焉而逝,月薄夜凉,空旷的街上两道小小身影,前面那道垂着辫子拖沓脚步,后面那道背着手不疾不徐。
“当当当……” 钟楼敲过闷沉的七下。
苏小词在绸缎铺子前停下脚步,“瑞儿哥哥,就送到这儿吧,再往前一条街我就到了,你赶紧回去吧。”
谢瑞越过她肩头看了看寂静无人的街道,思考片刻点点头,“也好,我就在这儿看你过去吧。”
“嗯,那我回家啦。”苏小词蹦蹦跳跳地挥着手。
“诶,”谢瑞拉住她,“别倒着走路,小心摔着。”
“嘿嘿,我知道啦,”苏小词说着转过身子,忽而眼前伸出个油黄纸袋。
“这是?”苏小词隐约闻到袋中沁香,深吸一口气后眼睛莹亮,“蟹蜜的香味……是下午我想吃的那家铺子的点心?”
两个深浅不一的酒窝盛着谢瑞满心的笑意,苏小词欢喜地从他手中接过袋子,将脑袋埋进去看了看,两眼笑成月牙,“全是我爱吃的!瑞儿哥哥真好!”可下一秒月牙又成了圆月,“那又是何时……”
“方才在码头的时候,我麻烦一位叔伯代劳了。”谢瑞双手插进兜里,微微摇摆身子。
“哦,难怪……”苏小词掏出一个虾蓉玉子糕递给谢瑞,又被反推了回来,“我说为何回来的路上你总走我身后,还背着手,原是偷偷给我买了好吃的,还热乎呢!”说着张嘴咬了大半,含糊不清嘟囔着,“好吃!”
“你果然对吃是最最上心的,”谢瑞无奈又好笑地从兜里掏出块干净帕子递给她,又指了指嘴角的位置,“拿去擦擦。”
苏小词不大在意地摆摆手,“哎,没事儿。”谢瑞收回帕子,瞥了眼她空荡荡的脖子,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儿你可有掉了什么东西?”
“嗯?”苏小词滴溜溜转着眼睛,“我今天什么都没带出门啊……”突然回过神来,摸了摸脖子,惊呼道,“糟了!我的海冰玉不见了!一定是在摔跤的时候不小心掉了!”说罢就要急急往外跑。
谢瑞忙跨出一步阻了她去路,手掌摊开,浅蓝坠子在里面好生躺着,“喏,还好我今天捡到了,上面的红绳结子松了,”说罢牵起苏小词空着的手将海冰玉塞给她,想了想又拿回来,“不行,我还是给你戴上吧,你若只顾着这油黄纸袋里的点心,怕是要再丢一回。”
一股浅浅的气息忽而绕过苏小词的耳边来到颈后,所到之处一阵微痒,若有似无的触碰后,谢瑞后退抹了把额间薄汗,“你们女孩子家的花样结子真难打,我先给你系个结勉强挂着,回去再让池阿姨弄下吧。”
苏小词有些后悔方才没将嘴角糊着的那排玉子抹去,就着汽灯的阴影掩住两颊的微红,“好、好啊,谢谢瑞儿哥哥。”
谢瑞摸了摸领口,“我也一同带着呢,母亲说需得成对带着才能保平安,”顿了顿朝她摆手,“你快回去吧,有些晚了。”
苏小词愣愣地道了句“再见”便抱着纸袋一溜烟跑了。
谢瑞安静地望着她过了一条街拐弯进去,方才慢慢往回走。
廊亭尽头红砖阁内,王婆敲了敲门,快步走进,“夫人,小姐刚回来了,还拿了个点心袋子。”
池沁放下书本,望向桌上的座钟,吩咐道,“那就给她房里送些清粥小菜吧,想来她吃了点心也不饿。还有,你让跟着她的丫头去休息吧,大半天了估计也没少被折腾。”
苏小词洗漱完毕,发现桌上已然多了一盘精致粥点,拿回来的点心也被盛在碟里加热妥当。
秋夜,好生惬意……苏小词爬上书桌,打开窗户深吸一口气,然后索性坐在桌子上,一手架着窗台,一手抓点心吃。
现下府中大部分的婆子丫头都去休息了,只有前院的书房和主卧隔着一片繁茂枝丫隐隐透出亮光。
苏小词挺身看看四周,围着院子的这些树都是爹爹刚建府时种下的,左右不过就是十来年,婆子们却总当着她的面叫它们老树。
才算不得老树呢!……苏小词腹诽。
一株将曲树本离得有些远,但由于其枝长而叶曲,时间一久竟伸到窗前,苏小词一时心痒,捏住一片叶猛地一扯,啪嗒一声,树叶落入掌心。
茎叶断着处续着几缕墨绿细丝,无力地黏在她掌边,微风拂过,有些挠痒。
苏小词沿着叶脉经络摸去,心下忽而生出些可怜之意。她俩算皆为树类,可惜这棵将曲树只是普通,若有灵性,想必这被人生生牵扯又无法言说的疼也不大好受。
下意识捂了捂头顶的发髻,苏小词不由感慨生而为人,疼痛的种类竟也繁杂讲究了许多,不似先前恒源山上苏铁树内,火烧,剑插,石掷,大体的感觉总差不多,就连轮回前的那记刀割,也没留下什么特别的疼痛记忆,普通到只此经年就能模糊守了四五百年的那个清浅容颜。心头忽而似挠似烧,苏小词将树叶搁在案头,胡乱铺了张笺纸就要动笔。
昔日受困于树内时,她曾无数次肖想自己若得自由身,定是闭了眼都能勾勒出言真师尊的绝好模样,可如今墨淌纸间,笔头倒似失了主意般半响没个落处。
素日识物时,池沁总对苏小词的各色描绘,默默评上句“还能辨得出,约莫是有些绘画能耐”。于是她便欣然执了这份自信,挑了自以为和师尊最相似的眼睛,款款落笔。
好似这般又好似那般地描摹斟酌了许久,苏小词忐忑地搁了笔,吹干笺纸上的墨迹,拎起来细细审视一番。
可这纸上的人,是谁啊……?
苏小词纳闷地挠了挠头。分明那眉眼唇鼻无一不照着记忆中的模样复刻,怎得拼在一起就变成了路人,师尊那宁贤神韵,皎皎气质和俊美秀颜,都哪儿去了?
师尊我错了,娘亲你骗人……苏小词捂着胸口,小小的脸皱成一团。
犹豫了半天,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苏小词边念着“对不住了师尊”边将画折了起来,藏进柜子深处。
前片的灯火突然熄灭,月色华泽一下浓稠起来。踩着下午穿的白胶鞋,苏小词偷偷出了卧房,仰头观察了下位置,便选定了卧房右边那棵最粗壮结实的胡岚树。
爬树一事,苏小词虽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对同类下手,但也是实实在在地,未遂过。
不过三年前方爬了几尺,她就被婆子从树干上拎了下来。是以,可惜得很。
趁得四下无人,她抱住浑圆粗糙的树干,将脚扣住树的两侧,跟蚓虫一般,一拱一拱往上挪,然后在树冠处,将自己稳稳挂了上去。
嗯,果真游刃有余多了……她躺在最结实的那竿枝上,擦了擦脖间的汗。
伸出胳膊并拢五指,眼前的盈盈满月刚好被遮住一半。隔着空气挥了挥手,又用力抓挠了两下,月亮依旧纹丝不动,苏小词沮丧地荡下手臂,叹了口气。
恒源山是哪个黑点?
极无沙漠是哪片阴影?
言真师尊此刻又在忙些什么?可有偶尔想起她?
心下渐生懊恼,她竟忘了轮回前同纳容树讨个好,若是能求着带个师尊的身外之物,好歹也算有个念想。
只是今日偷听他们谈及伊岛引力不稳一事究竟为何?明明头顶这轮皓月看着安分极了,不安分的反倒是瀚淼星上那些觊觎的心吧。
怔怔盯着月亮许久,愣是没盯出个所以然来,苏小词揉揉干涩的眼睛,打了个哈欠侧身抱住树干。
前路真是未卜得很呐……
心头蓦地冒出件要紧事,她定了定神,慢慢调息运气至心脉处查看了片刻……真血倒同在伊岛时一样充沛,未损半分。只是……
啧!树下的涎秋草瞧着有些干枯萎靡。
苏小词盯着花圃念念有词,忽而伸出食指猛地一弹,敛气等了两秒,口中愈发快速地喃喃不绝,弹了半响手指,竟全无动静。
“唉,四五百年全都白学了……”苏小词蔫蔫地扭着身子踢着脚,“光有真血有何用?那顺眼之人岂是说寻就能寻到的?”
确实,需得如师尊一般,浅笑时煦风微露,思考时轻搁时光,将人望着时星澜熠熠,叫人惦记时暖溢心梢,才堪堪称得上顺眼二字。
眼皮渐沉,师尊的模样倒愈发清晰起来,只是他还未言语便转身进入一片虚无之境,耳中切切有个熟悉的慵懒声音抑住心神,“小霸王,你可想去你师尊的梦里瞧瞧?”
……
翌日,日攀屋梁,一个盘着发髻的丰腴女子正细致地给一个四尺男孩整理衣裳。
“肖裁缝家的格子背带裤样子就是新式,瑞儿你快自己看看,”林夕曼挪开谢瑞手中的书,将他引到镜子前。
“母亲,我正长身体呢,够穿就好,不用买这么多,”谢瑞扯了扯胸前两条紧绷绷的带子,不大适应道。
“这孩子,注意着装也是对别人的一种心意,尤其今年开学,小词也要同你一个塾堂读书。”
门口重重跨进一双脚,带着尘土和前些日早已散尽的暑气搅了午后清宁。
“瑞儿,昨日最后和小词一块儿的人是你吗?”谢景润面色微红,眉宇不展有些焦急。
谢瑞垂下双手,犹疑着点点头,“是啊,我约摸七点送她回家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景润不由嗔怒,“你怕是闯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