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美人》渔安知

8、第 8 章

　　翌日清晨，用罢早膳，云娘领着邵远同容臻赶往镇国侯府。邵远推着榆木制的平板车，上面堆放着花艺器具与几个塞满菜叶的竹笼。竹笼里放置着用蜡封好了花蒂的鲜花。分别是牡丹，芍药和海棠。

　　时逢初冬，这些个春花却开得娇艳，绚烂夺目。而这正是云娘的花圃——凝香庭能得侯府青眼的缘故。凭着这一手温室种植的栽培技术，凝香庭在强手如林的京城崭露头角，而云娘巧手种花师的名头亦在京城不胫而走。

　　待今日过后，可想见凝香庭必将名声大噪，跻身一流花圃圈的行列。当然前提是今儿表现出彩，不出岔子。

　　云娘牵着容臻面含浅笑，心中不无兴奋。对这趟活计她自是看重着，若非侯府讲究，排场大，侯府里头的花匠一时忙不过来需要帮手。此番又哪里会有她们露脸的机会！

　　听说这一回侯府为了给府上的表小姐庆贺生辰，连宫里头的种花师都给请了来。且因这位表小姐极是爱花，是以，侯府的世子爷一掷千金，将城中花圃但凡有温室春花的都给买下，只为博表小姐一笑。

　　如此机遇难得，云娘当然珍而重之。故而宁肯受累些，也不愿坐去车上，就生恐会一个不慎将板车上的花给折损了。这些花可金贵着！弄坏了，怕是只有拿脑袋去赔了！要知道，世子爷可是将她花圃里所有的春花，一朵不落的给尽数买下了！

　　今儿不单要插花，还得给贵人们簪花。车上这些竹笼子里鲜嫩欲滴的娇花，一多半皆是为贵人们簪花准备的。

　　“丫儿，累不？”走了会，云娘侧头温柔的问容臻。

　　容臻笑笑摇头。

　　这点路算得甚么！逃亡那会，她见天儿从早走到晚，完全不敢歇停。一日下来，不知要走多少的路。直走到两腿酸痛发僵，脚打出血泡磨破了皮，疼得钻心。那才叫苦！

　　云娘看着脸上掩着面纱的姑娘，心中疼惜。真真同人不同命！端看侯府的这位表小姐，再看看可怜的丫儿。俱是花羡妍嫩的年岁，一个生在云端，锦绣堆里众星捧月；一个伶仃儿，小小年纪已是饱经风霜，吃尽了苦头。

　　“丫儿”她拍拍容臻的手，温言道：“待凝香庭赚多些银两，我托人给你去寻个好郎中！咱们把脸给治治。”

　　云娘是越看容臻越觉得惋惜。这姑娘在她这里吃得饱饭，睡得好觉。过了这些时日，脸上长了点肉，不再象瘦脱形的小猫。而原本发黄的脸色更是一日白过一日，竟原来肤白胜雪，有着一张顶顶娇嫩的白皮子。

　　这会戴上面纱，单露出瓷白的额头，同一双黑漆漆，水盈盈，似盛着明净秋波的剪水双瞳，实在娇俏楚楚动人。

　　唉，原是多美的小娘子！偏给毁了脸容，怎不叫人可惜！

　　容臻听到云娘的话，心间似注入一股暖流，但觉一颗心热烘烘，直暖到了心底。她何其不幸，看尽世间丑恶嘴脸！又何其有幸，得遇云娘子这般仙姑心肠的女菩萨！

　　她抿抿嘴长睫扑扇，对着云娘摇头轻道：“丫儿不要娘子破费！只要能呆在娘子身边，脸好不好的，丫儿不在乎！”

　　她这话说得真心，亦说得无奈。这世间的姑娘家，哪有不在乎自个容貌的。只是而今，她却是讲究不起。想到那夜的事，容臻微颤了颤，黑眸中掠过一瞬的阴霾与惶惧。

　　她杀了人！

　　为了活命，她不得不弄伤自己的脸。

　　其实那夜她是真想过跳崖，自我了断的。盛书平的欺骗于她委实打击深重。那当口，她只觉万念俱灰。他毁灭了她对这人世间唯一的眷念，带走了她生命里唯一的暖色。

　　她又痛又怕，抽抽噎噎抹着泪在崖边坐了大半宿，却终是没有寻死。支撑她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亲自问一问盛书平。她想问问他，盛家那老不修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真的早就知情，并且同着他们一道哄她，算计她？若果真如此，他又是为何要这般害她？莫非他先前待她的那些好，竟都是骗人的！

　　她不敢回盛家，只听他提过他是要做京官的。于是她一路摸着来了这京城。直到她饱受磨折，于绝境里苦苦挣扎，愈来愈难捱之际遇见云娘子。

　　这段时日，跟随云娘子，感受到她真切的关爱。容臻突然就觉得问不问盛书平，已经无甚打紧！真相如何，于她已没有意义！

　　只她到底杀了人！

　　蓦地，一个激灵，容臻心生惶惶。她望住云娘眸现哀色，神情依恋。倘有一天事发，她断不会牵累云娘子。她只是，她只是会很舍不得！

　　“丫儿，怎的了？”云娘早察觉到她突来的异状，不免疑惑，担心的问道。

　　容臻怔怔看她，语声戚戚：“丫儿不要治脸！丫儿只想能永远呆在娘子身边！”

　　她没有娘亲。云娘子对她的好，就象她曾无数次梦里想望的那样。她梦里想望的娘亲，便是云娘这般温和脾性，柔婉而亲善！

　　云娘闻言，心下一酸。心疼又感动。她再拍了拍容臻的手，柔声说了句：“傻孩子！”

　　女儿家总归要找个归宿！

　　丫儿不比她，她已是未亡人，这辈子不作指望。

　　但丫儿却是枝头初绽的花苞，正值姑娘家最鲜嫩的年华。小小人儿，她日后的路还长着呢！

　　只道她说的孩子话。又想，亦约莫是因着被毁了脸丫儿心下自轻。以为再寻不到人家。云娘牵着容臻未再多言，端暗里想着待花圃赚了银两，定要给她寻个好郎中。好好的姑娘不能白误了韶华。

　　※

　　容臻睁大了眼望着眼前门庭巍峨，气派威严。在在显出侯门尊贵荣华辉煌的侯府。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高门府第。泼天富贵却透着冷肃，有股子生人勿进的寒意，凛然森严叫人发怯望而生畏。

　　原来贵人们就住这般的屋子。

　　但见此际侯府门前已是车马林立，宾客如梭。早有好几位穿着体面，模样机警而精明的侯府管事，站在门口面带微笑拱手作辑，礼遇有加的迎接八方来客。

　　云娘他们不能从正门进，自有小厮过来领着他们走侯府侧门。进得府内更见华贵，只他们皆不敢抬头东张西望。侯府与他们平民阶层悬殊，不缔于金镶玉与沙砾尘的区别。他们须得本分断不可失了规矩。

　　甭论今日侯府宴请，来者无不黼衣方领五侯七贵。倘若没个形状四下环顾任意打量，冲撞了贵人打板子是小，便是给拿了命去他们也没冤可诉。

　　容臻低垂头，跟在云娘身旁亦步亦趋。她从没来过这样的贵人府邸，又自觉犯了事心里揣着官司，平日已是谨言慎行。今到了这般直若天庭似赫赫生威的地方，益是胆怯益是审慎。

　　一路走着，有乐府乐人们吹拉弹唱意蕴喜庆的乐曲，悠悠扬扬远远近近响在侯府各处。容臻听在耳里跟着云娘邵叔脚下步子不停，眼角余光只见环山衔水雕栏玉彻，纡青拖紫佣仆穿行。

　　待行过宽阔洁净的青石板路，穿过亭台楼榭，廊回路转，进得一道雕花月牙拱门。小厮叫他们停下。

　　“且等着，待我先去通报一声。”

　　须臾有嬷嬷出来，撩着眼皮朝他们上下打量一番。

　　“凝香庭的？”

　　“回嬷嬷，正是。”云娘垂首恭谨应声。

　　“她为何要戴面纱？”这嬷嬷口气不甚喜的瞥住容臻。

　　“回嬷嬷，她乃奴家丫头名唤‘丫儿’，因遭逢意外为歹人所害伤了脸破了相，怕惊着了贵人故而戴了面纱。”

　　云娘应声，心中却忽的打了一个突。

　　是她疏忽了！

　　端想着机会难得，带丫儿出来见见世面。却短了思虑！

　　贵人们多讲究，对下人要求自亦不低甚或严苛。身边伺候的府里当差的莫不经过几番审查严格筛选，首要讲求模样端正人安分，性子伶俐懂规矩而手脚麻利。

　　破相身残之人轻易不得入府，便是偶有得机缘巧合进府做事的，那必也是做粗活脏话最累最低等的苦役，万无机会出现在贵人们身前。

　　何况今日乃侯府为千金贵体的表小姐，操办生宴。正是吉日好景之时，丫儿她哪都好，唯这脸容……

　　云娘心念几转，愈是生虑但感忐忑。她怎的就忘了这一茬！唉，只盼无事，莫要因此累及到丫儿才好！

　　容臻站一旁，更是紧着脊背提着心兀自不安。

　　有道是，做贼心虚。自毁的容貌就是她心中的“暗鬼”！

　　但凡有所牵连，她便是惊弓之鸟战战兢兢。

　　静默片刻，这面相端肃语声冷然，瞅着不甚好相与的嬷嬷，看一下云容二人，再瞧一眼站在后头的邵远。随即她的目光在面前的平板车上停留一瞬。

　　“进来吧。”她终于说道。

　　闻言，邵远将平板车留下看看云娘，后者冲他点头。他便跟着领路的小厮去了。此处是侯府表小姐闺房怡水阁的后院，男女有别，邵远当是不能进的。

　　随后，云娘同容臻齐力推着平板车跟在这嬷嬷身后。

　　又走了半刻钟方被叫停。

　　容臻并着云娘恭顺而立，低眉敛目等待第二道通传。她心下喟叹莫怪有云：富比王侯。王侯之家果当是朱门绣户金玉满堂，是以才会成为世人炫富攀比的对象。这镇国侯府不说别的，单一个府宅面积宽敞，占地广阔已叫寻常人家望尘莫及。

　　少顷，方才的嬷嬷走出门来。

　　“她留在这”她抬手指了下容臻，然后望向云娘接道：“你进去，仔细着点！”

　　“是！嬷嬷放心，奴家省得！”云娘心头一松，赶忙应道。

　　这时，方有仆妇出来帮着搬装花的竹笼，与车上放置的花艺器具。今日侯府排场太大，府内佣仆各行其事，各有差使都忙得很。弄得仆众成群的侯府一时间竟也人手不得闲。

　　以致将才根本没人得空帮衬云娘。而这也是这位崔嬷嬷，会让容臻跟着走来她家表小姐主屋院子的原因——

　　云娘一人推不动那平板车。

　　此刻，云娘自己也搬着一笼花，进屋前，她冲容臻露出安抚的笑容。旋即不敢多耽搁，转身跟着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