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美人》渔安知

7、第 7 章

　　半年后，京城市集。一堆管事模样的人，凑在自卖为奴的木栏前，打量着，挑拣着。毋庸置疑，来这里自卖的都是些走投无路衣食无着的可怜人，本质上与乞儿无异。皆无外乎走背运遭了灾，或遇突发变故，弄到家破人亡一无所有。山穷水尽贱卖自己，只为个活路。

　　而会来这里挑选的主家，通常亦不会有多大的家业。多是些城中的小作坊主，抑或小店铺的东家。需要人手了，便来此淘选一二。高门望族，豪商巨贾这样的门第，规矩多讲究大，是断瞧不上这些个求乞者的。

　　容臻蹲在街角，眨巴着眼一瞬不瞬的盯着不远处的木栏，黑漆漆的眼眸里闪动着渴望与希冀。

　　自卖为奴怕是这世间最低贱，最叫人心酸无奈的事了。但凡有点生路，谁愿委身事人，丧失人身自由？

　　可便是这般于人着实凄苦的境地，对现在的她来说都是一种值得羡慕的际遇。为奴者，苦，但总归能管个温饱。比做乞儿安稳。况且，她不怕做活，不怕吃苦，横竖做惯了。论起来，以往在容府，她跟个丫头婢子也没啥不同。

　　只是她却不敢进那木栏，挂牌寻求转机。因为自卖为奴者须得交代户籍与来处。而一旦买卖成交，还须同主家一道去衙门办理相关的契约签订手续。而显然，如今她是万万交代不得的……

　　容臻眼巴巴的瞅着，少顷，她眸光一亮，视线落在一个似刚赶过来，梳着圆髻，着浅绛色团花对襟上襦搭同色罗裙，打扮很是干净利索的妇人身上。这名妇人面相温柔，团脸笑眼，看上去年逾三旬的模样。

　　容臻望住她，心下不由兴起一抹奢望。她蹲在这一块乞讨这么些时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年纪，看着甚为温良和气的。前头几回，来这的几乎都是些上了岁数，端着脸孔看起来精明又苛刻，叫人望而生畏的男管事或老嬷嬷。全不似这妇人面善。

　　她眼儿不错的望着那面善的妇人，见其很认真的逐一端详木栏里的人，继而不过一会子的功夫，便挑了位约莫四十来岁，身量不算高却结实精干，长相憨厚老实的汉子。妇人挑了人就走，办事极是爽利。容臻看了看她的背影，一抿嘴跟了上去。

　　云娘正带着名叫邵远的男人前去衙门办理落契手续。很快两个人都察觉到有人在后头跟着他们。她回头一瞧，见是个瘦瘦小小，蓬头垢面的小乞儿。只当其是想要行乞，她再瞥一眼，叹了口气，自荷包里摸出几文钱来，朝人递过去：

　　“拿着，自去买点吃的。”她很温和道。

　　可怜见滴，这么个单薄伶仃的孩子，想必饿得不轻骨瘦如柴。

　　容臻心道，大抵是真遇到善心人了！她略是紧张的舔舔嘴巴，不接铜钱，直朝着妇人跪下磕头。

　　“奴愿与娘子为婢！求好心娘子收留”她急急道，言辞哀恳：“不需月例，只求个饱饭！奴能烧饭还能洗衣，针线活也能做，粗活也使得。”

　　她说着连磕两个头接道：“奴会听话守规矩！娘子让干啥，奴便做啥！一切听凭娘子吩咐，绝不逾矩！”

　　她说罢，接着磕头：“求娘子行行好，赏奴个活路！倘奴做活，娘子不能满意，亦随时可赶奴出去！”

　　眼见这番情状，云娘同邵远俱是一惊。

　　“你是何人？今年多大了？听你口音不似京城人士，家乡哪里？怎落得如此境地？”

　　片刻后，云娘轻声问道。得知这乞儿竟似个姑娘，她颇感吃惊，亦不禁尤生恻隐。

　　“回娘子，奴没有名字，祖父唤奴丫儿。算起来奴今年当有十五岁了。家乡津城。奴自小没有爹娘，由祖父抚养。后遇荒年，祖父便带着奴一路逃难，四海为家。全靠平日里与人做些个短工糊口。前几年祖父病逝，奴失了依傍只能行乞为生。”

　　容臻垂头应答。心虚又羞愧。若非不得已，她断不会说假话骗人。

　　“你且抬起头来，让我瞧瞧。”云娘听罢，朝她言道。

　　容臻吸了吸气，抬起脸来。

　　云娘同邵远定睛看去，不禁又是一惊。脏污小脸上赫然两道疤，硬生生嵌在双颊一边一个，又长又深狰狞可怖。且看着似新伤不久。

　　“你的脸是？”

　　云娘同情的看住容臻，心说，莫怪乎这姑娘也不怕她是坏人。且不说瘦得跟只小豆芽似，及笄之龄的人看着却顶多十一，二岁的样儿。单论这张脸不说青楼鸨母，怕是人牙子亦不会要……

　　“回娘子，奴受人欺负给毁了脸。”容臻应声，心中凄然。

　　稍事一顿，她垂下脸小声道：“是奴的不是，吓到娘子！”

　　“东家娘子”一旁的邵远却是开口了，他觑着云娘话声里透出哀求之意：“您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您就发发慈悲留下她吧，邵远愿减少一半的月钱。”

　　云娘一愣，容臻则眼鼻泛酸，红了眼眶。她抬眸感激的看了眼邵远，心头有暖意蔓生。

　　“我倒是没挑错人！”云娘冲邵远笑笑，语气不无赞许：“你是个心善的。”她停一停笑道：“如此甚好！为人者，理应与人为善。”

　　说着她看向容臻，温声道：“你既求我，也算是你我的缘分。我便留了你，权当做回善事。起来吧，这就跟我回去了。我家府上没得大富贵，但清粥小菜，遮风避雨还是使得的。”

　　又朝邵远复了一句：“不短你的月钱，好生干活就行。”

　　邵远忙不迭点头应是。

　　而容臻闻言，更是当即落下泪来。她大喜过望，连连磕头：

　　“娘子大恩大德，奴当铭记于心没齿不忘！”

　　又向邵远磕头，哽声言道：“多谢大叔一片善心！奴给您磕头！”

　　邵远忙摆手，一迭声道：“不必谢我！乃东家娘子菩萨心肠，你日后多多报答娘子就好！”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看着她，不免想到水患中不幸身亡的女儿。故而心生怜悯。

　　“行了，不要磕头了。快起来吧。”云娘自来心软，瞧得也是有些个心酸。

　　容臻再冲她磕了个头，方自起身。

　　因着容臻所言，户籍不太好弄。云娘便索性叫她在衙门外等着，只与邵远进去办理手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横竖一个小乞儿，官府怕是都懒得理会。

　　容臻跟着云娘回府，方晓得云娘也就是她现在的主子是一名种花师。清幽府邸，触目所及，满院香芬，满园子的花花草草。容臻置身其间，心中的悲苦意，亦是消散了些许。

　　回府后，云娘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叫容臻自个烧水把自己拾掇干净。一个姑娘家合该爱洁些。

　　容臻浸在木桶里，但觉脱胎换骨再世为人。其实她本□□洁，最是不耐脏污。奈何造化弄人！打滚在泥地里哪有她选择的余地。

　　待容臻沐浴完毕，换上云娘给她的衣裙走出来时，云娘不禁一怔，暗里又叹了口气，甚感唏嘘。

　　先前她便发现了，这孩子有双好眼。这会子，打理干净了再看，何止一双好眼，未毁容前这丫儿定是个实打实的小美人！

　　即便有些瘦脱了相，肤色偏黄。但眉如新月，一对乌黑的眸子，又圆又大。巴掌脸儿，秀气的鼻子，嘴儿小小。真真姿容不俗，生得俊俏。

　　唉，只可惜，破了相！

　　在吃过容臻做的一顿饭后，云娘对她愈加怜惜。小丫头命生的苦！原本多好的一张脸，甭论还烧得一手好菜。这样的姑娘何愁找不到好婆家。

　　可是脸毁了，这婚嫁之事怕是难了！世间儿郎选媳妇，有几个不看脸的？

　　见容臻菜做得好，云娘便由得她掌厨。左右府里人丁简单，算上容臻同邵远亦不过区区五口人。

　　另三个分别是云娘，云娘的爹爹与一个老仆。云娘寡居多年，又因夫家薄情寡义，遭了嫌弃。遂干脆回了娘家与鳏居的老父相依为命。后为维持生计，做起了种花的营生。

　　原本这花事都是云娘和爹爹两人一起操持。不想，前一段时她爹爹不幸中风，好在救治及时，方没落下多大的病根。只人却远不如以往利索，堪堪能自理，活是做不得了。剩云娘一个着实忙不过来。是以，她才不得不去市集挑个帮手。

　　自此，云娘同邵远忙活花草。容臻与原先料理膳食的老仆一起烧火做饭，照应云老爷的起居。她做事勤快，人也机灵。乖巧又听话。很快便博得大家的喜爱。尤其云娘直把她当亲妹子疼。

　　这一日傍晚，用罢晚膳，云娘笑眯眯与容臻言道：

　　“丫儿明日你同我和你邵叔一起去侯府瞅瞅。”

　　小姑娘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云娘心疼她。刚好这一回，得了个好活计，给镇国侯府插花。便想带她去看看，权当见个世面，散散心。

　　容臻打心底的敬服云娘，是以，即使不喜人多，不爱热闹，亦自应下。云娘是她的贵人，更是她的恩人！不论如何，她也不会有拂云娘之意。只此时此刻的容臻万想不到，这一去，她日后的人生，她整个的命数将自此改写，翻天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