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短集》尘夜

4、诛仙

　　他坐在观众席上，四周满是十几、二十的年轻人，只有他一个，仿佛脱了节的车厢，孤零零地独个躺在一望无际的蔓草堆中，周围的嘈杂声于他如同隔着玻璃罩的声响，闷且模糊，只有心跳声在他耳际一下一下，沉稳有力地回响。
　　他在等待。
　　导播开始做手势，灯光、音响就位，主持人在台旁最后一次仪容检查。3、2、1——
　　音乐好像泄洪的闸水，刹那间奔涌向整个录音棚，灯光四射，泡泡机打出五彩纷呈泡沫，他和那些年轻的孩子一起响应场控的手势，拍手的拍手，吹喇叭的吹喇叭……热闹的现场中，主持人上场，抑扬顿挫地开场白，说一些自以为很热烈的话。
　　他的手心开始出汗，他知道他快要出场。
　　舞蹈中，华丽的布景打开，他从背景板后走出。穿着戏里的那套服装，一如戏里的样子，优雅地对着他疯狂的影迷招手、微笑、示意。练了无数次已经成为自然的动作在看到观众席上的他时略略地迟滞了一下，他知道他认出了自己——两天前，他们刚刚成为邻居。
　　台上的他惊讶的表情只维持了两秒，随即恢复正常，拿着话筒，到一边的沙发上坐下。上通告，这是他的工作；演戏，却是他骨子里天赋的才能。
　　主持人一惊一乍地问着各种问题，初吻、初恋、喜欢的女孩子类型……他都一一淡然接招，娓娓道来，口风严实却让人丝毫不觉反感。他却在台下坐立不安，短短十多分钟，始终如坐针毡。
　　那一刻，什么时候会来！
　　导播叫停，主持人们都去补妆，他也下去休息，影迷们疯狂地涌去找他签名，保安呼呼喝喝地上来阻挡，他在人潮的缝隙中回头给了他一个微笑，矜持而有礼，他也点头，装着，矜持而有礼。
　　他在等待！
　　下半场的节目，有一个激动人心的环节，他会亲自抽奖，抽中的人可以让他为自己做一件事。当然，这是事先控制好的环节。太疯狂的影迷和太夸张的要求都不会实现，太没有创意的要求也同样不可能上镜，他知道自己提的要求大致会被选中，何况他用身外之物打通了道路。
　　“27号观众，27号观众请你上台。”他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走上去，听主持人的调度，立到他的身旁。
　　“没想到你是我的影迷。”他微微侧过头，不着痕迹轻声在他耳旁说，他只是微笑看镜头。
　　主持人念他的要求：“希望他像剧中男主人公对待他的爱人那样，为我吹干头发。”
　　台下顿时哗然，女生开始尖叫。他知道自己长得不差，也知道他演的那部片中，一个爱上同性恋人的男子为自己的爱人吹干头发那经典一幕，他握着拳，尽可能自然地笑。
　　有礼、舒淡、缥缈却美丽的微笑……让录影棚安静了那么几秒。
　　主持人慌张地打破沉静，让他去准备。未几，他带着湿透的头发回来。
　　一张凳子，一只吹风机，两个人，背景音乐响起来。
　　“莲，你的头发好柔软。”他说着剧中的台词，修长的手指在他湿漉漉的发间穿梭，轻轻地，带着点痒——心上的痒。
　　他的角色没有台词，只需静静地坐着。这样对他更好，他静静地坐着，体味那个人的手指，那个人的抚触，那个人的气味……
　　音乐声中，记忆，仿若洪水，顷刻穿越了几生几世向他涌来……
　　一世，他是武将，是指点江山，饮马河畔，气宇万千的名将；二世，他是乐人，是才情超卓，天赋鬼才，技惊四座的大师；三世，他是墨客，是看淡功名，隐退朝廷，悠然自得的文人；四世、五世、六世……每一世的他，每个年龄段的他，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他看着他在时代的洪流中一世一世，又一世……
　　“我，为什么会觉得你似曾相识？”他弯下身，在他耳旁轻轻说。带着点困惑的温柔口吻吐出的并非那戏里的台词，“我们，在做邻居之前没有见过吗？”
　　他苦涩地笑：“没有。”
　　“那以后可否多点见面的机会？”
　　“可以。”他说，平静的口吻掩藏着心底奔腾的涛流。
　　那一刻，终于，来了！
　　他将他迅速地推开，重型的摄影装置连同射灯一起从高空坠落，狠狠地砸中他。他从鲜红的视界看到他恍然大悟后悲愤难抑的神情，看到他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因为无法抗拒的力量晕了过去。
　　“再见。”他平静地说。
　　现场，响起一片尖叫声！
　　“真可怜啊。”太平间的两名工作人员推着尸袋过来，彼此交谈着。
　　“是啊，听说身份都查不出来，砸成这样，也没办法大海捞针地等家属来领尸了。影帝呢？”
　　“听说是受了惊吓，现在正在家疗养，通告推了一大把，损失好几千万呢！”
　　“啧啧，真有钱。”
　　“就是，有钱人啊……来来来，帮我把尸体推上去，一、二……”
　　尸袋陡然滑落，里面，空空如也。
　　他独自在街上行走着，行人，车辆，迎面而来，却统统对他视若无睹。那些四处飘荡、无法无天的孤魂野鬼，却在跟他打照面的时候，统统都发出惊恐的尖叫，迅速绕开几丈路而走。
　　他苦笑，觉得喉咙有些难受，咳嗽几声，咳出几块干涸的血块和破败的器官组织。他被砸坏的身体现在还未完全恢复，但到了明天，一定已经看不到明显的伤口了吧。
　　一对年轻的夫妇领着活泼可爱的孩童经过，那孩子指着他，天真地喊：“叔叔，叔叔流血了，叔叔痛痛，妈妈叫车车。”
　　夫妇俩看向他站立的方向，愣了几秒后，母亲惊恐地捂住孩子的嘴：“别说了，没有叔叔，快走。”一面走一面还在嘟囔着七月半、大吉大利的话。
　　他突然就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到一旁的花坛上，茫然地回想起那些遥远的过去。
　　那最早的记忆，他是仙，那人是人，他爱上了他，不惜触犯天庭的条例也要和他在一起。天上于是震怒，劈下七七四十九道闪电，让他放弃，他却不肯悔改。
　　天上说：“你说你爱他？”
　　他说：“是的。”
　　天上说：“有多爱？”
　　他说：“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于是，天上笑着遂了他的意。
　　于是，他被打入轮回，他被废去仙籍、仙法，做一个永生不死的废物。他守护在他的身边，他却看不到他，每一世，只有三天，他能看得到他，然而第三天，便是他死的日子，除非他舍弃自己去救他。
　　“愿意为他付出一切？那，就去体验生不如死，和，数之不尽的死亡吧。”
　　数之不尽啊……
　　他坐在路边，想，这是第几世了呢，还真的是记不清了。想着，他拍掉身上的灰尘，站起来，要找个地方好好地睡一觉，以后的路还很长……

作者有话说

　　2007年9月10日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