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短集》尘夜

26、重复空间

　　仲杰站在街边，望着马路对面。

　　马路上车辆穿梭如织，红绿灯红了又绿，绿了又红。

　　市中心的高塔上，时钟准时敲响。

　　“一、二、三。”仲杰在心里数数，一旁有一对学生情侣说笑着走过，女生手里拿着个大大的草莓蛋筒。仲杰知道这个蛋筒将在五秒后落到地上。

　　“一、二、三、四、五。”仲杰在心里再次数数，果然，五秒后，一名莽撞的机车骑士从女生的身边飞快地掠过，小情侣吓了一大跳，男生赶紧将女朋友拉到自己怀里护着，就在这过程中蛋筒落到了地上。

　　“是不是有病！”那一头，中年妇女打着电话怒气冲冲地穿过横道线，“你说是不是有病，当初如果不是我，他哪有今天，现在反过来跟我横！”

　　仲杰知道再过两秒钟，中年妇女手里的电话会落到地上。

　　“啪嗒”，手机砸在地上，中年妇女惊叫一声。

　　一辆车子鸣着喇叭试图闯过路口，被交警拦了下来。仲杰知道他们会在三又五十二秒后发生争吵。

　　一片叶子掉落，一只野猫经过，甚至是一朵白云的去向，仲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再过五分钟，他的手机就会响起。

　　“五、四、三、二、一……”手机铃声准时响了起来，仲杰使用的铃声是一名最近火起来的女歌手的新单曲，名字迷幻，叫作《我的时间屋》。

　　“我的时间屋里有，十二个时钟，这一个掌管早晨，那一个掌管黑夜，青春的时针走到了终点，垂暮之年的分针慢慢颤抖，滴答滴答，我的时间屋……”

　　仲杰接起电话，那头果然传来了赵袭青的声音。赵袭青有一把不高不低的男中音，声线清爽，像是夏天把苏打水倒进冰块里的声音。

　　“仲杰，”赵袭青说，“我有空了，你在哪儿？”

　　仲杰一想到等一下将会看到的一幕，不由得伸手进内袋里捏了捏那样东西。

　　东西还在。

　　仲杰说：“我在你公司楼下对马路。”

　　赵袭青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后说：“好，我马上就下来。”

　　电话挂断了，仲杰将手机放进西装口袋，再度捏了捏那样被他藏起来的东西。坚硬的木柄雕凿得圆润易握，木柄的前方是一片足够锋利的刃。

　　仲杰带着一把刀。

　　一辆宝蓝色的日系车开了过去，仲杰望向那辆车的车尾，他早就已经将车子的尾号记得烂熟，正是这辆车在那起事件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仲杰垂目望向地面，做着最后的准备。他知道再过七分三十二秒，赵袭青就会带着他熟悉的笑容出现在他面前。他会先向他挥手，然后将西服外套脱下来搭在左手臂上，再然后，他会等一个红灯。在这过程中，会有名老太向他问路，这使得当红灯转绿的时候，赵袭青没能第一时间和其他人一同穿过横道线，再然后……就是那件事了。

　　仲杰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了。能不能打破这可怕的魔咒，就看他能不能完成这件事了。

　　无数次的循环往复已经令仲杰快要崩溃，仲杰困在这噩梦般的场景中已经有三十二遍了。

　　三十二遍，每次持续时长不超过二十分钟，仲杰整整见证了赵袭青三十二次的死亡！

　　谁也不知道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仲杰约赵袭青见面，最后谈一次两人之间的事，赵袭青也答应了，然而就在赵袭青向仲杰走来的时候，一辆载重超负荷的货车为了紧急避让一辆宝蓝色的日系车失去控制，一路呼啸向着赵袭青撞了过去。就在仲杰的眼前，赵袭青被重重撞飞，掉落在地，碎成了一具残破的玩偶。

　　温热的血液飞快地流淌出来，周围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和小孩的哭声，仲杰看到赵袭青的脑袋歪向了他这一边，原本总是清澈明净的眼此刻却显得那么怪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对仲杰说什么，仲杰却跑了。人们慌乱地涌来与涌走，仲杰被人撞了一下，重重跌倒在地，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手机铃声响起，仲杰接起电话。

　　“仲杰，”赵袭青声音好听，像是夏天将苏打水倒进冰块里的声音，他说，“我有空了，你在哪儿？”于是仲杰再一次被迫观看了赵袭青被撞飞的全过程，他自己也再次逃跑和被撞倒，等到意识到的时候，一切又又回到了原点。

　　一开始的时候，仲杰十分恐慌，他抗拒再次看到之前的一幕。他拒绝接赵袭青的电话，他远远地跑离那个路口，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如果他不接电话，他会回到原点，如果他逃离路口，他会提前被人撞倒，然后又会回到原点。

　　“仲杰，我有空了……”赵袭青的声音很快不再动人，反而只让人觉得可怕。仲杰有种深深的恐惧感，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赵袭青的阴谋。

　　是赵袭青害了他，是赵袭青把他拖进了这个诡异的时空里，因为仲杰背叛了赵袭青！

　　妈的！仲杰对赵袭青恨得咬牙切齿，好聚好散就那么难吗？

　　严格来说，仲杰对赵袭青当年也曾经是真心实意地爱过的。赵袭青这个人又有才华又清高，何况还长着那么一张标志的脸孔，就算天生不是弯的，也很容易被他吸引，仲杰就是这样被赵袭青吸引的。

　　仲杰家里有钱，是那种真正的豪门公子。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也从小接受着最好的教育，怎么待人处世，怎么表现自己的诚意来让对方接纳自己是他们这种人必须要掌握的技能，仲杰靠这个技能花了一年的时间将赵袭青攻克下来。

　　求婚的时候，仲杰将赵袭青带到了一座风景优美的小镇，那座小镇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在那里的古树前诚心许愿并将愿望刻上古树枝干做成的东西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仲杰还特地花了几个月学习雕刻，亲自用古树枝干做成了一对拜天地的小人，给了赵袭青一个，自己留了一个。当时赵袭青被他感动得几度哽咽，仲杰在那一晚也终于顺利吃到了赵袭青。

　　味道不错。

　　一开始的时候，仲杰的确是打算好好待赵袭青的。他们两人度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好时光，然而时间总是那么令人无奈。一道再喜欢的菜如果每天吃也会腻；一件再好看的衣服也不能每天都穿；仲杰认为自己对赵袭青已经算够长情了，在赵袭青之前，还从没有人能得到仲杰的专宠超过七年。

　　七年啊，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要翻七倍，多不容易的一件事。

　　是的，仲杰出轨了。

　　仲杰不止一次地出轨了！

　　第一次心惊胆战的出轨，又心惊胆战地被抓，当时赵袭青狠狠哭了一场，仲杰指天誓日跪地求饶，他认为自己只是鬼迷心窍并且承诺自己绝不会再犯错。赵袭青心软了。

　　于是，不久之后，仲杰第二次出轨了。

　　这一次赵袭青收拾衣服搬离了两人的住所，仲杰过了一段失魂落魄的日子。再没有人会起早给他做好早饭，没有人会为他搭配好每天要穿的衣服，没有人会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张书房的椅子上看书看到一半被他压在那上头捅得呻丨吟连连，泪珠一串串地往下掉；也没有人会在晚上醒几次为他拉好踢掉的被子。

　　仲杰再一次后悔了，这一次他花了极大的力气，动用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帮忙，才终于又将赵袭青说动，接回了家。

　　这之后，仲杰的确有好好地乖了一阵子。早请示，晚汇报，但凡有个什么饭局应酬，他都会向赵袭青汇报。甚至有人为了讨好他给他送来的小鸭子都被他直接退了回去，虽然其中有一个长得是真水灵。

　　仲杰当时就多看了两眼，都没敢伸手，仲杰觉得自己棒棒哒！

　　然而，一年过去了，仲杰终于还是没忍住。他觉得这事得赖马子豪，如果不是马少攒局，约了一群富少们一起玩，他又怎么会再次踏错呢？这一次，得知了事情的赵袭青没有吵也没有闹，他再度默默地搬离了与仲杰的“爱巢”，切断了与仲杰的联系。

　　仲杰也有点恼了。他大少爷生下来到现在从来只有别人巴结他、让着他、捧着他的份，赵袭青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脸色看，他也是会生气的！

　　仲杰跟赵袭青在一起的日子里，仲杰出钱，赵袭青出力开了一家公司，目前发展得相当不错，如果两人真的要一拍两散，别的倒是没什么，公司的归属需要好好谈谈。

　　所以，仲杰来找赵袭青，然而赵袭青在仲杰的眼前出了交通事故被撞死了，再然后，濒死的赵袭青嘴里念念有词说了什么，仲杰便被关进了这个时空匣子里。

　　一遍、两遍、三遍、四遍……赵袭青在仲杰的眼前重复着被撞死的过程。

　　仲杰从茫然失措到慌里慌张再到开始想办法逃离这里，他试过了很多方法，但却始终没有奏效。比如，仲杰曾试图阻止赵袭青穿越马路。赵袭青是在穿越人行横道线的时候被撞飞的，所以，如果他不需要穿马路或许就能避免被撞飞这件事，没有被撞飞就不用死，没有死就不会对他仲杰碎碎念下咒，那么这古怪的境遇或许就能解决。

　　仲杰开始尝试。

　　一次，仲杰在接电话的时候把见面地点定在了马路对面的两人公司楼下，结果赵袭青正向着仲杰走来时，货车突然撞上了人行道，将赵袭青撞飞了。

　　一次，仲杰付了别人钱，让对方去拦住那个问路的老奶奶好让赵袭青和大家一起过马路，结果老奶奶被拦住了，又有个老爷爷出现拖住了赵袭青的脚步，赵袭青再度被撞飞。

　　还有一次，仲杰贿赂了交警，让他将路段暂时封锁十分钟，结果赵袭青竟然晚了十分钟下楼，结果……可想而知。

　　仲杰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赵袭青撕了，这个卑鄙无耻自私自利心胸狭隘的女表子，为什么就不能好聚好散呢？

　　这一次，仲杰终于下了决定。赵袭青在他眼里早已不再是那个曾经深深牵动他一喜一悲的爱人，他甚至不是他的杰出的合伙人，赵袭青是恶鬼，是必须消灭的怪物！仲杰带了刀，这一次，不需要劳烦什么货车，他会亲手将赵袭青杀死。

　　去死吧！

　　仲杰想，滚去你该去的地方！

　　一朵白云飘过，仲杰注意到了地上阴影的变化，赵袭青马上就要出来了。

　　红灯转为绿灯，仲杰正要穿过马路，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仲杰转过头，愕然发现自己的眼前站着赵袭青。

　　“你……你怎么……”仲杰瞠目结舌，脸上表情不可谓不精彩。

　　赵袭青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见仲杰目瞪口呆，尽管略有些疑惑，还是道：“怎么了？”

　　仲杰来回指着马路对面和赵袭青，赵袭青说：“哦，刚才跟你讲电话的时候我在这边餐厅里陪个客人，所以直接过来了。”

　　仲杰：“……”仲杰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费了那么大劲，从来没有一次能成功阻止赵袭青穿马路被撞这事，为什么这一次会不同？

　　赵袭青见仲杰还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便笑了一笑：“你怎么还是那副老样子，像个孩子似的，我第一次见你……”他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没什么了。”过了一会他像是收拾了心情道：“我们去哪里谈？”

　　仲杰迷惘地摇了摇头。

　　赵袭青便自嘲地笑笑说：“没想到咱俩七年感情最后要在路边谈分手，”他说，“公司的事情好说，其实我已经跟赵宏事先谈过了，我的那部分股权可以折现让给你，刚好这座城市我也住得有些腻了，打算换换环境。”

　　仲杰心里有点火，他印象里的赵袭青总是对他包容的、忍让的，他前几次背叛赵袭青他都那么伤心，怎么这一次却能有说有笑的？他刚才说什么了？股权转让？对了，还有赵宏！

　　赵宏是仲杰和赵袭青公司请的律师，也是赵袭青的大学校友，仲杰心想，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对你觊觎已久！

　　赵袭青还在往下说：“房子的话按照出资情况来划分吧，苹果园的我想自己留着，那里你总是嫌小，我倒是挺喜欢的，深水湾的，自然是你的，至于莱星顿庄园，我拿走我那份钱就行……”

　　仲杰简直快气死了！这就是赵袭青，是他处了七年的男友，他们在谈分手哎，这人竟然能这样冷静理智地分割财产？他为什么不哭不闹？为什么！仲杰火大死了，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拔出手里的尖刀，狠狠地刺入了赵袭青的身体。

　　赵袭青正在说家里宠物球球的事情，在这一刻他蓦然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仲杰。随后，才像是迟钝过头的老年人那般，目光缓缓向下，定在了握着剪刀插入自己胸膛的仲杰的双手上。

　　“你去死吧，你这个……怪物！”仲杰骂道，手里的尖刀又往里送了一公分，甚至还微微地旋转了一下。

　　下一瞬，赵袭青的整个形象在仲杰眼前崩毁，他就像是被击碎了的水晶杯，碎片向着四面八方溅射开去，仲杰手中的刀猛然往下一沉，仲杰吓了一跳，再看眼前，哪里还有赵袭青的影子。不仅是赵袭青，他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崩毁了。行人如同烧热了的蜡，软软融化，建筑物也融化了，高高的钟楼也融化了，当然也包括钟楼上的钟。

　　“当、当、当、当、当……”仲杰猛然蹦了起来，眼前映出的是熟悉的自家天花板，新欢正在他的身边熟睡，因为仲杰的动作，嘴里发出嘟囔的梦话。

　　仲杰满头大汗，好半天才找回了神智。他是做了个梦？仲杰拿过一旁的手机关掉了闹钟。突然，仲杰愣了一愣，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六月六日五点整，正是梦里赵袭青被撞死的日子。

　　**
　　“怎么了？”马子豪拍了仲杰一下，看到他转过来的脸，不由吓了一跳，“你这脸色……”

　　仲杰摸了摸脸孔：“没事，没睡好。”

　　该死的，仲杰心想，一切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五点醒来，无意中遇见高楠，他妈打电话来叮嘱的事情，仲杰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中。

　　难道他又一次回到了原点？只是这一次的原点比前几次都更提前？仲杰不知道。

　　下楼吃完午餐，仲杰经过一旁的超市时，忍不住进去买了一把狭长的切水果刀。

　　他杀死过赵袭青一次，不忌惮再杀第二次。

　　时间按部就班，仲杰来到了公司附近，时钟当当当地敲响三下，他的手机铃声准时响了起来。

　　“仲杰，”赵袭青说，“我看到你了。”

　　仲杰惊讶地看向马路对面，赵袭青穿着休闲，脚边还放着一口箱子，冲着他挥了挥手。

　　仲杰正盘算着如何开口，话筒里却再度传来了赵袭青的声音：“财产分割我已经委托赵宏在办，袁仲杰，我们再会无期。”他说着，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拖着箱子就走。

　　“等等！”仲杰喊道，“你给我等等！”仲杰简直气疯了，赵袭青这个怪物把他拖进这个无休止的噩梦之中，自己竟然有脸说离开？

　　一对小情侣说笑着经过，女生手里拿着个蛋筒。

　　仲杰冲上了马路，一名骑士飞快地掠过了女生身边，女生惊叫一声，被男朋友拖到了怀里保护起来，蛋筒却落在了地上。

　　仲杰冲得太快，机车骑士的速度也是飞快，后者来不及刹车，猛地冲着仲杰撞了上去，仲杰的身体高高飞起。

　　蓝天白云逼近又远去，“咚”的一声，仲杰摔落在地，人群发出惊呼声。仲杰很疼，他快疼死了，这该死的、鲁莽的机车骑士！仲杰庆幸，还好不是货车，虽然受了伤但他死不了，就在这时，仲杰的眼睛里猛然出现了一道亮光，那道亮光就如同一颗流星，发散着炫目的白光，朝着仲杰飞来。

　　那是什么？仲杰心想，玻璃反光？错觉？还是……

　　一柄狭长的切水果刀掉了下来，好巧不巧，扎穿了仲杰的心脏。

　　仲杰的血流了出来，他感到了胸腔部位那个总是生机勃勃的小东西正在飞快地失去活力，他歪着脑袋，眼前的世界越来越黑。他感到人群围了过来，他看到马路的对面，赵袭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色平静，然后，他转身离去。

　　人越围越多了，嘈杂的声音在仲杰的耳朵里放大、反射又扭曲变形，最后形成了一片聒噪的蝉鸣声。那是什么时候，哪里的蝉鸣声？

　　仲杰忽然就响了起来，对了，是七年前，七年前他带着赵袭青来到了那个无名小镇，两人一起在古树前许下了自己的愿望并刻在了随身携带的木偶人身上。

　　仲杰的愿望是：袁仲杰愿意保护赵袭青一辈子！

　　那么赵袭青的呢？赵袭青的愿望又是什么？

　　仲杰拼命拼命地回想，救护车来了，人群散开，有人进来给他做检查、套上氧气罩，把他抬上担架，但是这些仲杰都感觉不到了。时间如同流水倒退，仲杰的眼前最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偶人，偶人的身上用清隽的笔锋写着：赵袭青愿与袁仲杰同生共死。

　　忽然明白过来的袁仲杰猛然发出一声倒气声，身体最后颤动了几下，停止了呼吸。

　　***
　　愿望不止是愿望，也是承诺。

　　既然袁仲杰破除了保护赵袭青一辈子的承诺，亲手杀死了重复空间中的赵袭青，那么赵袭青也就不必再受制于自己的承诺，因为袁仲杰的死，而被困在重复空间，一遍遍地被货车撞死。

　　是的，从一开始最早死去的人就不是赵袭青，而是袁仲杰。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世间万事，概莫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