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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送信 ...

  •   林远扣好制服的扣子,又整了整领带,然后上下端详了一番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
      时间是七月十四日的晚上九点,正是他上班的点。林远虔诚地步入后院的储物仓库,在那个宽敞的空间里,常年存放着许多待送的信件和物品,他在标号1314的那口柜子前停下,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拉开了抽屉。
      伴随着一股尘封已久的霉味传来,林远终于再次看到了那东西。
      那是一封被装在A4大小牛皮文件袋中的信件,自从林远任职这间邮局以来,它就静静躺在这个抽屉里,至今已有十年。林远曾在第一天上班时误打误撞拉开了这个抽屉,此后,上头就将这封信件的投递权限归属到了林远名下——这是一封十年前投递,要求十年后的今天送达的信件。
      抽屉自带的液晶屏上跳出了请进行解锁的提示,林远按照顺序依次输入了自己的工号、送货单号、最后输入取货密码3650,看不见的保护层缓缓打开,林远终于触碰到了他已经记挂十年的任务。
      寄件人:内详,寄件日期:2003/08/20,收件人:邵风,备注:务必请本人亲自查收后,在内页签名。
      林远在派送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牛皮袋装入邮差包,骑上自己的小绵羊,趁着夜色出发了。
      七月半的晚上,到处都有人画了圈圈在烧东西,林远一路穿过繁华的市中心,抵达了收件人所在的郊区别墅区。别墅区门口有几个破衣烂衫的好兄弟正盯着一个明黄圈子流口水,风吹起来,一些纸钱灰飘出,他们就拼了命地去抢,结果林远一经过,好兄弟们立刻排排站好,用畏惧的眼光望着他,它们不会看制服,只以为这个地府公务员要来抓它们。林远摆摆手,它们才又继续争抢起那几张纸钱来。
      邵风家在整个住宅区最边缘的一栋独栋别墅里,与其他人家都拉开了一定距离,这倒是方便了林远办事。林远再度深吸了口气,然后按响了邵风家的门铃。
      隔着门传来了一阵优美的音乐声,林远还在准备应答询问,门却毫无征兆地开了。林远吓了一跳,结果门里的人看到他似乎也吓了一跳,两双眼睛就这么对上了,好半天都没人开口。
      “晚上好……”年约二十七、八的男人先开了口,声音低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林远。
      林远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呃,你好,请问是邵风邵先生吗?”
      “是的。”
      “我来送信。”林远从包里取出那个纸袋。邵风年轻而英俊,只是看着竟有些忧郁和沧桑,林远想,他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好晚……”邵风轻声道。
      “嗯,工作制度,我是从下面上来的。”林远回答,并用脚踩了踩地面。一般收件人听到这句话都会疑惑,反应过来的可能会尖叫,这也是林远刚才觉得邵宅地理位置好的原因,不过邵风听完却只是点了点头。
      “进来吧。”
      林远莫名其妙地就被请进去了。
      “茶。”邵风推了推茶几上的杯子,“你能喝普通人的茶吗?”
      “谢谢,我可以,虽然吃喝对我们没有意义。”林远说着还是抿了一口香气袅袅的普洱,从水汽中看过去,那边的邵风依然眼神直直地盯着他,林远竟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是这样的,”林远放下茶杯,“这里有一封你的信件,是十年前寄出,要求在十年后的今天送到你手里的,请你看一下有没有问题,没问题的话,就签个字。”
      邵风依然还是看着他,林远咳嗽了一声,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似地接过了那个纸袋。
      林远好奇地看着邵风端详那封十年信,他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职业性质又决定了他总是会接触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面对许多错综复杂的感情。一般来说,他的客户中有不少人会按捺不住收到地底来信的感情侵袭,吐露出许多的秘密与心声,当然也有人岿然不动如泰山,甚至把信远远丢回给林远,让他带走。林远喜欢前者,他爱听那些人的故事,这会让他产生一些自己也是个活人的错觉。
      林远一点也记不得自己生前的事,他想他可能已死了太久。
      邵风拆开了那个袋子,在林远的注目礼下取出了薄薄三张纸,林远只扫到了“协议”两个字。邵风飞快地看完信件,脸色已变了数变,伸出手来:“笔。”
      林远不知道怎么回事,很自然地从自己的邮差包里摸了支签字笔过去,等邵风签完名才暗叫一声“坏了”。他们这些冥递用的笔有些特殊效力,虽比不得判官圈生死簿的朱砂笔,但用在“协议”之类的东西上的话,一旦签了名就会触发效力。当然,人世的契约签名也有同样效果,所不同的是活人总有机率赖皮,而冥递签字笔签了的东西自然而然就会生效了。林远摸了摸额头,一时拿不准这算不算个意外。
      “想知道这封信背后的事吗?”邵风却突然开口。
      “想。”林远脱口说道。
      邵风在那一瞬间,唇角边绽出了一个极轻极温柔的笑容,令林远一下子有些目眩。
      “寄信人是我深爱的人。”
      “……哦。”
      “我在13岁那年的暑假认识他,当时他25岁。”邵风拿着另一个茶杯,目光放远,陷入了回忆,“我老家在山里,那年,我头一次去回去过暑假。那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小山村,总共也就二十多户人家,七十来口人,他是那村里唯一一个邮差。”
      邵风说到这里,眼光投向了面露诧异的林远:“就和你一样。”
      林远恍悟,或许就因为是同行,才会想到用信件来传递些什么吧。
      “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来给我送明信片,那张明信片我至今还留着。”邵风的声音充满了怀念,“我在放暑假前给班里的朋友留了寄信地址,约好了要互相发明信片,他给我带来了那第一份暑假礼物。他那时穿个白衬衫和绿色的裤子,背一个军绿色的背包,笑眯眯地说请问你是邵风邵先生吗,然后递给我那张明信片,还塞了两颗糖果。”
      “后来我听奶奶说,他是省城来的大学生,不知道为什么跑来村里的邮局工作。那个邮局只有他一个人在顾,我们叫他一人局,他既是邮差也是邮局局长。”
      “邮局的建筑原先是一座古庙,按现在的标准来看也算是文物了,村里没有闲钱盖邮局,就把那庙拾掇了一下改成了邮局。里头很大,有天井有后院,院子里还有一口钟,那时候谁要来寄信了,他如果正好不在柜台,就会敲钟,听到钟声,他就会急匆匆地赶来,问人家,要代写信件吗要买邮票信封信纸明信片吗?”
      邵风微微一笑:“那一年夏天,我在他那里寄了17封明信片5封信,还以社会实践的名义泡了一整个夏天,事后想想大概我对他也算是一见钟情吧。”
      “九月开学前,我情绪低落了很久,死活不肯回城里去,我爸揍了我一顿也没能改变我的心思,后来还是奶奶想到让他来劝我。他当时跟我说,你要好好读书啊,这样才能毕业了想干嘛就干嘛嘛。我问他想干嘛就干嘛是什么,他说就跟他一样,跑来山里做邮递员呗。我问他做邮递员有意思?他说有啊,给人传送那些宝贵的讯息,偶尔听听他们的故事,又不会很忙又自由还能赚钱,多有意思!我都被他打动了,当时的理想就是将来毕业也要到这个村子里,和他一起做个邮递员,他还答应我,回去后会给我寄信,最后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不久,我果然收到了他的明信片还有照片,看到古庙里头靠着钟微笑的他,我高兴了好久。”邵风叹了口气,“可惜那张明信片被我拿出来多次献宝,最后弄丢了。”
      “那时候网络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不过就算有网络,我想我也一定会写信,因为只有写信,才像是把我们俩之间直接联系上了,一想到那些信件会直接交到他手里,我就高兴得不行。到了放寒假的时候,我已经往那里寄了50多封信了。”
      “到了放寒假,我又回了奶奶家,一到村口就看到他站在那里,朝我挥手。他说,嘿,又见面了,我怎么说来着,很快对不对?那真是非常美好的一段时光。”邵风的声音里既有甜蜜又仿佛带着一种苦涩,令林远心头微微抽痛。
      “就这样,初中三年的假期,我都泡在一人局里,和他一起‘工作’,听他说趣闻轶事还有那些乡野传说。他似乎去过许多地方,见过很多世面,因此脑子里装着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有的很好笑,有的又很恐怖。七月半村里过中元节,他竟然半夜三更把我们拖到庙后院的库房里讲鬼故事,吓得一群小屁孩差点尿了裤子。”邵风笑,“但是那晚我没有被吓到,我坐在他的身旁,闻着他身上干净的气味,看着烛火中他的脸和亮亮的眼睛,第一次萌生了想要更亲近他的念头。”
      “更亲近?”林远一直是个好听众,这还是他第一次提问。
      “呵呵,应该说,是情欲。”邵风说得很直白,“年纪也差不多是性意识觉醒的阶段了吧,我没有像很多初次意识到自己性向的男人或男孩那样惊慌失措,我那时候只觉得一切都豁然开朗,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我总是想见他,怪不得我那么喜欢他,怪不得看到他和村里年轻姑娘说话我会闷闷不乐。于是,我向他表白了。”
      林远惊讶:“这么直接?”
      “不然呢?”
      “他怎么说?”
      “拒绝,不留任何情面。”邵风叹气,“人人都说他是个脾气温和的人,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见到这样的他。他很生气,甚至决绝到说出如果我再抱有这种想法,就永不再见我的地步。”
      “这是不是反应有点过激了啊?”连林远都忍不住为少年邵风抱不平了。
      “是吧。”邵风给了林远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回去后,我看了很多书才知道喜欢同性是很艰难的一条路,我以为找到了他对我那么凶的原因,但是我弄错了。”
      “那次以后,他不再回我的信,我也不敢再回老家,直到高二暑假,我终于鼓起勇气再去找他,结果却看到他红着眼睛正和一个男人争吵。”
      邵风闭了闭眼:“我以为他被人欺负,想要冲过去帮他,他们却……忽然接吻了。”
      邵风苦涩的表情令林远不由也觉得心里难受起来,甚至想要安慰他几句。林远很疑惑,他今天似乎有些太入戏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和那人曾是一对,他们谈了七年恋爱,那个男人却背着他要结婚……呵,说什么有意思,他明明是在心灰意冷之下才来到村子里,现在对方离了婚,又想找他回去。”
      邵风忽而看向林远:“我能抽支烟吗?”
      林远点了头,看他手指哆嗦着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点上,连抽了好几口才在青烟缭绕中缓和下情绪。
      “后来,我听说他递了辞呈,等新邮差到任后,就会跟那人离开了。绝望中,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此后,他再没跟我说过半个字,看到我也只当没看到,然后,某天清晨不声不响地就离开了。”
      林远扶住脑袋,他的脑袋居然也开始疼了,像是有人用锥子在钻他的脑仁。
      “那段时间,我天天一大早去庙里坐着,似乎这样就能等到他回来一样,结果一个月后,他真的回来了。他在晨光中对我笑了笑,然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慌忙把他送到乡卫生所去,才知道他当时发着40度的高烧。”
      “病好后,他又回到村里,重新接过了邮局。我也回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陪着他。他绝口不提往事,但我知道那个男人一定又骗了他一次。”
      “世间有些事就是这么不公平,你当成宝的却被其他人弃若敝履。”邵风苦笑,“高三寒假,我再次向他表白,他第一次告诉我会好好考虑,等到我高考放榜,就给我一个答复。”
      “我不想让他看低,因为我知道那个男人事业成功,我想超过他!放榜后,我果然上了第一志愿,我赶紧打电话告诉他明天就回去找他,结果当晚因为太兴奋,摔断了腿,我没能回去。我试过给他打电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电话始终打不通。一周后,我奶奶和一封信前后抵达了我家。”
      “奶奶带来了一个讯息,一周前,老家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雨,山体坍塌掩埋了半个村子,他和邮局一起被吞没在了厚厚的泥土下面。”
      “他没能逃走?”林远艰难地问着,脑子越来越疼,他几乎幻视看到了那一座小小的山村和那座古色古香的庙宇。
      邵风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自顾自说着:“信是山崩前晚发出的,在信里他郑重答复了我的表白,他说我还太小,所以给我十年时间,十年后,如果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他就回来找我。他原本已经走了,却因为以为我在庙里,所以又冲了回去……”
      “我吵着当天赶了回去,可那儿竟已如同一片平地,庙和他就这样消失了,就好像当年他给我讲过的幻狐的故事。”
      邵风掐灭烟蒂,动作干脆利落:“他走了十年,第一年,我浑浑噩噩,以为这是个噩梦;第二年,我歇斯底里,不肯接受现实;第三年,我不肯跟任何人说话,默默承受他的离去带给我的痛苦;第四年,我大学毕业,开始创业,用忙碌的工作麻痹自己……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第八年、第九年……这些年,我拼了命地奋斗,早已比他当年喜欢的那个人更成功、更有钱,老家又盖起了新的邮局,有了新的邮差,今年是第十年,我却收到了这封信,信里你说你也爱我,只是不敢跨出这一步……”邵风看着林远,眼眶通红:“林远,你已经离开我十年了,而今年,我决定要结婚了。”
      一阵剧痛刹那袭来,所有的记忆在刹那复苏。那些夏日的往事,山村的蝉鸣,庙里的钟声,信笺的香气,少年人迷恋的眼神,交缠的体温,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的泥石流,还有最后被埋在深深的废墟底下,在黑暗中摸索着,最后努力写下的信件:“其实我也爱着你,只是我不敢……”
      林远猛然扶着沙发站起,他说:“我该走了……”泪水模糊了眼眶,身体的痛楚几乎令他神魂俱散。
      为什么要想起来呢?为什么没发现呢?这间屋子里到处贴满了“囍”字,艳红的色调昭示着多么美好的未来。他走到门口,努力按下门把手,却发现自己竟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那扇门。
      “林远!”身后传来邵风的焦急声音,早已不是当年少年的清脆嗓音,在十年的时间里,那人已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成熟男人,而他却还保留着十年前的模样,并且永远也不会变了。
      “祝你幸福,邵先生。”林远努力说着,却忽然觉得腰上一暖,那人猛然从后背贴了上来,紧紧环住他的腰。
      “我已经等了十年,”邵风将头埋在林远的颈窝处,咬牙切齿,“绝不会让你再走!”
      林远震惊无比:“你不是……”
      邵风边哭边笑:“我原想今日和你结阴婚,没想到竟会收到你自己十年前寄出的结婚协议,如今你和我都已在上头签了字,从现在起,我们就是家人了。”
      林远慌里慌张地去拿那份协议看,才发现自己签在信封上确认取货的名字不知怎么落到了协议的落款上。冥递的笔,总有些特殊用处……
      他关上灯,看着空旷的储物仓库和其中满满当当的货物。他刚刚又失去了一个优秀员工,但那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当时说好了只签了十年合同,无论此后他是再入轮回,又或回人间还债,确实都没办法再继续工作下去了,好在,总有人愿意接任这份工作。
      他走回大堂,坐到神龛上,重又变回了那泥塑金身的样子。
      那里曾有座古庙或是邮局,即便深埋土下,至今仍为虔诚善良的人们传递宝贵讯息,实现美好心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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