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短集》尘夜

16、脍鱼脸

　　“不如，我来给你讲桩前朝秘闻。”
　　“啊？”罗钩抬起脸来，他如今又累又渴又饿，身上的伤一阵阵地痛，这主人家的住处不知还要走多久，他却居然还有心思来讲故事，可那一身青衣提着灯笼的主人家却早已自顾自说了起来。
　　“说那前朝庸帝不爱政事却最是贪图口舌之欲，普天下的珍馐佳肴无不尝了个遍的，其中最爱却是一道叫做春雪芙蓉靥的秘菜。这道秘菜据闻乃是由个偏远村中寻得的厨子所创，品相虽寻常，但有尝过却无不神魂颠倒从此不思他食的。”主人家说着，顿一顿，“留神脚下。”
　　罗钩吓了一跳，一只脚停在半空，下也不是，收也不是，只见潮湿泥地上一截雪白长藕样的东西倏地钻入泥中，一闪而逝，不由揉了揉眼。
　　“彼时庸帝因尝腻天下佳馔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前朝太后遂派宫中密探出宫寻访天下好厨，其中一个便带回了那名厨子。”
　　罗钩打断他：“主人家，还要多久方能到你住处？”
　　青衣的主人回头瞥了一眼，夜风吹了他几缕青丝在颊上，墨发衬雪颜，当真风情万种。
　　“快了。”他指向芦苇荡深处，“便在前头。”
　　“那厨子穿着普通，奇的是面上总罩有一方纱巾，叫人看不清他面貌。”
　　正说着，便有个人从前方分开芦苇向他们迎面走来，一身宽大灰黑袍子，面上还罩着块灰蒙蒙的纱，从罗钩身旁经过时，好似微微瞥了一眼，擦肩远去。
　　主人家道：“这春雪芙蓉靥做起来极是麻烦，其中最烦难是那食材。”
　　“哦？”
　　“所谓芙蓉靥说得其实是这丰雪荡中的雪鱼脸肉，一条雪鱼统共只能得孩童拇指盖大小的两块，做一碗春雪芙蓉靥则需百条雪鱼，要三日细脍，三月腌制，再三日以秘法昼夜不歇慢炖细收再凝晾，最后配以当年芙蓉花魁所成佐味丝儿，方成这么一道入口即化，鲜香嫩滑，食之齿颊留香，三日回味不绝的佳馔。”
　　罗钩被他说得越发肚饿难耐，问：“此处原来是丰雪荡？”
　　主人家轻轻一笑：“客人，你怎的尚不知此是何处，便冒冒失失闯了来？”
　　罗钩叹道：“如今当朝端王作乱，烽烟四起，我亦是无意逃至此处。”
　　那主人家听了却是一愣，唏嘘叹道：“当真一代还一代。”
　　“啊？”
　　“当日庸帝为了这道佳馔，命人常取雪鱼脸肉，很快将这泽中雪鱼捕尽。再养却不得此味，问了那厨子方知，这丰雪荡原是前朝刑场，此处雪鱼皆是食人肉方养出那等肉质，欲要再得珍馐，便需以人肉喂鱼，人肉越是新鲜则越好，于是庸帝一道御诏，无数死囚被带至此处喂鱼。”
　　罗钩惊道：“这死人肉养的鱼能吃？”
　　主人家冷笑道：“反正庸帝信了，他在位七年，杀人无数，早年只以死囚养鱼，后因人肉不够，但有犯法，不论轻重都要送来喂鱼，以致民怨沸腾。后前朝肃王起事成功，将他判了个庸君之名对外说是刑场正法，实则却是丢入此地喂鱼。谁想如今竟也是皇叔带头作乱，所以你说，这不是一代还一代？”
　　罗钩待要说些什么，主人家却忽而停了下来：“到了。”
　　只见芦苇荡中两间小屋，冷落却也清净。
　　“自然，这都是传说，客人无需惊慌。”主人领罗钩入内，“我在这泽中多年，从未见过什么妖鱼，想是当朝史官弄舌，为帝君正名罢了。你且先去洗个热水澡，过后自有粗茶淡饭奉上。”说毕施施然退开，留罗钩一个望住他背影，若有所思。
　　说是粗茶淡饭，却是罗钩平生未尝之佳肴，看起来像块白豆腐，上头洒着些桃红碎丝儿，可尝到嘴里却鲜美异常，一含即化，直叫人要把舌头都咬下来。罗钩吃得欢快，那主人家却也眸含春水，笑盈盈看得起劲。
　　饭后各自歇息，到了夜半三更，忽有一道黑影闪入罗钩屋中。他来到罗钩床前，见罗钩睡意正酣，阴恻恻一笑，张嘴露出一口白牙便向他颈上咬下。却听“当”的一声，有人大喝：“着！”那黑影只觉口间剧痛，已被锋刃于嘴上横拉一道，立时满口鲜血，惨叫不已！
　　罗钩翻身坐起，冷冷笑道：“何方妖物，胆敢偷袭于我！”
　　月光下但见一鱼头壮汉身的妖怪，瞪一双铜铃血红眼，张十根铁钩长指甲，嘶吼一声，向罗钩扑来。罗钩吃得正饱，又包了伤口，一身力气正愁无处使，当下挥剑与之战在一处。不过片刻，那妖怪已是抵挡不住，大吼一声，窜向窗外，往那芦苇荡中逃去。
　　罗钩待要跟上，回头瞥见主人家满脸惨白立在廊下，一身轻纱衣难掩纤肢窈窕，一张芙蓉面含惊带惧，结结巴巴问：“你……你怎的没事……”罗钩轻笑，匆忙在他面上捏了一把道：“回来再寻你的麻烦。”
　　一翻身也跃出窗去，追入芦苇荡中。
　　颜如雪战战兢兢缩在窗下，逃也不敢逃，躲又无处躲，直怨道自己眼力差劲，好死不死勾了这么个人回来，若是鱼妖得胜归来不知要吃什么样的苦头，若是姓罗的回来，又不知要被他找什么样的麻烦。他越想越怕，思及自己一生命苦，生前本是九五至尊却被那鱼妖厨子用妖馔抢了肉身去，得了一生污名，死后还被迫做了伥鬼，幽魂一缕，竟苦楚至此，不由泪湿双颊。哭了不知多久却忽觉颊上一暖，竟是罗钩回来，温柔拭他脸上泪痕。
　　他道：“我不过与你说笑，怕成这样做甚？”
　　颜如雪抽抽嗒嗒：“你到底是谁，怎的不怕那春雪芙蓉靥？”
　　“鱼妖脸上肉只对活人有效，你没发现我与你一样已死百年吗？”罗钩俯身上前，含笑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吃货，当年我戍守边关未及赶回，累你性命，找你百年，如今，可算是寻着了……”

作者有话说

　　11鬼话参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