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不予雪中炭》龙素舟

218、一个根本没发生过的故事（中）

　　冷雨密集如针般刺在身上，此刻复来归断崖上站满了人，青龙道宫的新任掌门带着门下一众长老如临大敌的守在祭台之外。

　　他们眼见九层高台上升起一方足以遮天的金色法阵，也知道有个来历不明的魔头正在他们的禁地里为所欲为，可那有什么办法，天下势动，阴阳溯回，谁能破开这性命相搏的秘术，窥探凛冽的天意。

　　乌云盖住了日光，寒雨带来的冷雾将万物洗褪了颜色，激起若有若无的白烟。而在这黑白相杀的山色里，一道赤影从山脚下的崎岖小道上一路狂奔上来，成了天地间唯一的红。

　　“你又是何人，前面危险你不能过去！”

　　有人踩雨而来，浑身已湿透了，杂乱的碎发下有一双碧色的眸子望过来，里面满是绝望与伤心。

　　当啷一声，守山弟子的剑撞上来者的剑，轻剑流沙应声坠地，而那赤衣人已闯了进去。

　　“那是什么？是人还是鬼，他为什么能进去，那祭台还有阵法，居然对他无效？”

　　青龙道宫的新掌门大为惊骇，想不出这天下还有何等人物，可杀入那魔气与灵力交织的漩涡中，那身影一闪而过消失的无影无踪，莫不是已被罡风绞得粉身碎骨了。

　　“难道这世间又有圣者现世不成？”有人感慨世事如风云变幻，英雄如过江之鲫。

　　“不是的，那人连半分灵力都没有，或许只是一个凡人。”守山的小弟子怔怔道，他看着掌中那柄染血的长剑，忽觉他方才随随便便的一挡竟将那人斩伤了。

　　……

　　良册一踏上祭台便觉得一阵血腥气扑面而来，他靠近站立在石碑前的人，望了一眼头顶上因鱼怀隐升起的逆天改命大阵。

　　只见天地广阔，祭台高耸，一个人立于这危墙之下看起来是十分渺小的。

　　“我能做什么？”良册已走近那浴血之人的身侧，才一月不见他发现鱼怀隐清减了许多，不禁苦笑道：“阿隐，你实在不该抛下我一个人就跑了，你要挽留相救的那些人，也是我的故人和朋友，让我帮你，我也有资格替他们剔骨剜肉。”

　　一副被挖空了的身子映在良册的瞳孔中，他的目光一寸寸的抚过那些伤口，见到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他试图去细数，去记住上面的名字和命数，可是那闪烁着淡金色光芒的古老字符太多了，他只是匆匆扫过一眼便被天机灼伤，眼眶里噙满了血，遮盖了他大半的视线。

　　鱼怀隐察觉到有人走过去，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他费力地抬首对着良册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他方才的问题，因他要做的事都已做完了，他亲手打破了他们之间生死不容的局面，飞鸟脱出樊笼，若道芳时易度，且珍重好花天。

　　“这个，不疼。”鱼怀隐用袖子遮了遮他那被自己生生剖开的胸膛，掩住冷了的五脏和森白的肋骨。

　　他大概是被良册脸上那难看至极的笑容刺痛了，遂稍作示范，嘴角勾起一个释然又温柔的笑，他想再说点什么，却忽有一阵悲怆之情袭来，瞬间淹没了他的五感。

　　不是的，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并非如想象中那样问心无愧，因鱼怀隐这一生曾有负于人。

　　一个是他的娘亲殷乐，那个忍受了十月怀胎与分娩之苦才将他带到这人世间的坚韧女子，他知其有难却见死不救，再难报答养育深恩。

　　另一个，是他的徒弟，也是他妥帖的放在心尖上的人，他们之间……

　　往事历历在目，鱼怀隐眉心一皱，他忽然落泪，而良册极尽目力看见了那滴泪珠，泪水滑下的时候有个名字一闪而过。

　　良册二字，就刻在鱼怀隐的眼底下，那是一个人哭时眼泪最先流过的地方，是此生未尽的相思。

　　“原来你把我放在这里啊。”视线彻底被满溢的红夺走时，良册扑上去想要拥住他万般留不住的一生中唯一属于他的一轮明月。

　　可他扑了个空，与此同时，一截玄色的断刃划破长空而来，那是无形剑的残片，它曾被主人遗落丢弃，如今竟也感同身受的想要留住那化作劫灰的身影。

　　鱼怀隐消失了，祭台上好像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唯有地上那一滩干涸的血迹连雨水也冲刷不掉。

　　良册的手透过虚空，他抓不住一个本就不存在的人，却握住了那截飞来的残剑，剑刃落入他的掌心，带着一股尚未卸去的冲力，将他整个人掀飞出去。

　　一抹赤色坠地，良册受不住这力道一击，倒地时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昏了过去，他闭上眼，在大雨中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

　　天历四百九十六年，五月初四，距离雪姬祸乱上仙界一役已过去三个月了。

　　良册在此一战中重伤濒死，醒来时窗外的积雪早已融化，到了梨花盛放满目莹白的时节。

　　伴随着司命道宫晨起时，众弟子们聚在演武场上的吵闹声，良册也起了个早，他先是拿了一件泛着细雪银光的素白锦衣穿在身上，外罩一袭红鹗色的天丝纱，这一身衣裳薄而轻盈干净利落，向来很合主人的品味，因他自幼根骨极佳，灵力充盈，所以最是怕热。

　　穿戴整齐后，良册想起今日是他替上仙界与新任妖族圣主岚因商议仙妖两界停战议和的好日子，他这位仙盟代盟主曾在七星镇救过那条小蛇妖的性命，如此算来他和岚因是故交，所以妖界那边才点名道姓的要他来做和事佬。

　　“切莫误了时辰。”良册唤来无形剑在手，就要赶往正气殿。

　　他脚步方移，一块玄色的断剑残片从他的腰间掉了出来，良册低头一瞧，发现此物和无形剑的材质十分相似，他心下好奇伸手召来断刃放在眼前辨认。

　　“还真是像……”他与上古凶剑相伴数载，心念相通，故而一眼就看出此物的来历，当真是无形？

　　良册挥了挥掌中命剑，听得清鸣声声，看来是他多心了，他的剑好好地，这截残刃当是赝品，也不知是何时被他收进了腰带里，真是奇怪。

　　随它去吧。良册洒脱一笑，随手将那截玄色残片掷了出去，飞入摆放在角落的一盆四季秋海棠的花泥里。

　　出了这间他少时曾住过一段时间的弟子房，良册明明有很要紧的事赶着去做，但他并未御剑而去，反而像个闲散人一般，一步步地走出司命道宫的山门。

　　一路上遇见的弟子们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道一句师叔好，明显将他这刚过完二十三岁生辰的大好青年给叫老了。

　　不过良册年岁虽浅辈分却高，年少时他与现任掌门岳参横平辈论交，按理来说比他晚入门的小弟子称他一句师叔本也不过分。

　　谁曾想，几个月前，因雪姬率一众血奴大举进攻上仙界，迫使隐世不出的青龙道宫开山老祖沈笑白与她的师兄天德道宫老祖樊俗两位半圣祖师在危急关头双双出关，为仙界众人坐镇，合力斩杀雪姬于苦海之上。

　　大战结束后，沈笑白看着一身煞气昏倒在血泊中的良册，一声师尊脱口而出，道是三千年日月流转，昔年不幸陨落的仙圣，终于转世而归回到他亲手所创的上界了。

　　如此大的名头扣在良册身上，让他从司命道宫的首徒候选，一跃成为整个仙界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事后，他称沈笑白为前辈，而那一袭青衣身姿绰约的清冷仙子却坚持礼不可废，仍唤他一句小师尊。他们两个各论各的，一时间让众修士们很为难，仙界也为之哗然。

　　仙圣转世吗？对于这件事良册不以为荣，却觉得这担子很重，让他不得不刻苦修炼，因为仙圣是一个传说，他的转世修为定是当世第一，他也不得不言行举止端正从容，因为仙圣是个能写出三界律法的圣贤，想来必会以身作则，严于律己的。

　　良册为此很头疼，他打算一旦解决了仙妖两族的合谈一事，他这位代盟主便可功成身退。届时，他仗剑游历天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乐得逍遥自在。

　　何况，依照他的性子，他本就不是能够被人依靠和庇护旁人的大树，他是一头孤狼，太年轻，太任性，说不得在冥冥中他才是被保护的那一个。

　　这天下或许有一个人……

　　良册莫名有些恍惚，忽听远处传来一两声不成调的兽吼。

　　星魂池中九霄斗兽又在叫嚷，一个落拓道人翻了那池子里的洪荒凶兽一个白眼，有气无力地道：“听见了，你是护山的大英雄，是受了伤，但少吃一顿饿不死的。”

　　千面长老易荣掏了掏耳朵，一边叹气，一边吩咐饕餮楼给那老不死的加餐。

　　这灰衣道人路过良册身旁时，完全视他这位仙圣转世的“大人物”为无物。毕竟易荣喜欢饮酒，他腰间葫芦里的烧刀子够不够烈，炉子里炖着的仙鹤够不够嫩，才是他人生中一等一的大事。

　　理应如此。良册与这千人千面、雌雄莫辨的风流人物并不相熟，如今恰巧碰见他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易荣正举着酒葫芦饱饮，余光扫到方才与他擦肩而过的红影，也不禁驻足回望，觉得这人十分面善。

　　“这小子叫什么来着？”他一时间竟叫不出对方的名字，却见良册似想起了什么般，行色匆匆地出了山门，消失在一片白茫茫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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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花有重开日，人又再少年。”
写到天机逆转这一段，这一卷也快结束了，下一卷的量不多，预计再有四十章左右，正文就可以完结。
故事讲到这里，忽然想说一下关于这个文的构思，其实很久之前决定开这个文，实在是个很巧合又滑稽的事情，
起因是有一天下大雨，我骑着山地自行车在路上狂奔，一个急刹车，人就啪叽摔在地上，衬衫上沾满了泥，一抬头就看见一颗银杏树，生着很好看的杏黄色叶子，所以脑子里就有了一个关于长生之人的构想，我本来以为这会是个轻松有趣的故事，但奈何一下笔就变成了恨海情天。
我有的时候会下意识觉得，自己的文字特别苦大仇深，会让看得人造成心里的不舒服，我曾经想改掉这种思路和风格，后来发现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于是只能奇奇怪怪的写下去。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我并不了解鱼怀隐和良册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便我在大纲上贴了标签给他们，可还是会觉得陌生。直到时间越来越久，我好想真的有一点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了，尽管依旧写的很烂，但是终于动了些真情实感。
实际上，现在的文章走向和大纲已经完全是两种东西了，我本来打算真的写相爱相杀，让失去记忆的鱼怀隐杀了良册，或者让良册心有恨意的杀掉小鱼。
然后荒唐的事发生了，大概是熬夜码字时做的梦，良册说他不喜欢我安排的这个命运，语气很认真，说得也很伤心。
于是，一觉醒来，决定尊重一下一段文字的情感，就改成了现在这样。
因为这个故事我很少得到反馈，所以我不知道写到此处还有没有人在看，又或者它还称得上是个故事吗。
但不管怎么样，我突然感觉到我对两位主角，对自己，或是对读者的愧疚，因为这几年来我被现实中的事牵绊住，几乎不能保证更新的质量和速度，然后去追求所谓的梦想，最后失败了，生活似乎变成了又窘迫，身体又不健康的状态，会焦虑，会茫然。
但是我觉得一切会变得更好，起码我重新认识到，我还是很喜欢码字的，跟其他的都没关系。
希望之后倦怠的时候，过来翻翻之前的文字来提醒一下自己：今日又是重新开始的一天，每一天都是，要永远热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