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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女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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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阿达玛的圣伊希丝教堂是一座古旧不堪的建筑。
它的古旧可以用“危楼”来形容。
就像那些夕日洁白如玉的石墩已经变成蜡黄的残柱,而黑色的瓦砾则像艺术大师随心所欲勾勒的抽象画那么杂乱无章,班驳的砖墙钻出一个个小洞捕风捉影,铁门每次被推开的时候都会发出像锔子锔木头一样难听的声音。
但是它还是方圆几公里内最高耸巍峨的建筑,也是这一带贫民窟和虽然破产却仍保有一息上流社会人士尊严的没落贵族分界的标志,也就是所谓的下层阶级鄙视更下层阶级的资本象征。
于是,那些没落贵族们整天穿着祖先或上一代留下来的花衬绣衣坐吃山空,却还能打打蒲扇嘲笑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把可以接纳那些贫民窟的人的地方都取上一个足以能让自己取乐的绰号,从而抬高自己“高贵”的身份,达到心里上满足。
圣伊希丝教堂便在这群人口中成了“啜泣的巨人”。
而只有贫民窟出来的人才本着一颗对仁慈的上帝感激之情,尊奉它为“不朽的圣母”。
他们可以不到集市上去讨饭,但绝对不可以不来圣伊希丝教堂作祈祷,祷告明天可以有米下锅,祷告神恩能赐予温饱。
对他们来说,这是最接近神的地方,是神倾听他们这些苦命儿诉冤的地方,是神保佑他们平安的场所。
尤其是这个冬天,国王奥修德三世在入冬以后第三次提高征税,王都的巡逻兵们开始勤快地“光顾”贫民窟,试图从这些穷困潦倒的人身上乍干他们最后一滴油。
因为城市里的正常纳税者们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了,而其中还有些贿赂套近乎的成分使他们必须用别人的钱财来顶替中饱私囊的部分,过往没有和他们“搞好关系”的穷人自然就成了落井下石的对象。
于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贫民窟,越来越多的迫害者来到教堂,为他们的下一顿祈求神恩怜悯。
教堂前院,那扇锈得发黑的陋花铁门比平常更频繁地发出那种锔子锔木头的声响,不断有弯腰屈膝受尽凌辱的可怜虫从门缝里钻进去。
他们通常都不敢把铁门推得太大,因为难听的声音会引来更多没落贵族们的讥讽,那些人就像免费为教堂站岗的哨兵,时刻用世故的眼睛注视着这里的风吹草动。
只有小家伙们会肆无忌惮地故意把铁门推来推去,也许是他们的眼睛还没被俗世玷污,也许是他们的心灵还未被尘世腐化。
好事的没落贵族们是不会从这些小家伙身上取乐的,因为他们吸取了前车之鉴,每当他们发出比铁门挪动更难听的嘲笑声时,他们眼中没教养的贫民窟出来的孩子们就会拿起石子把他们当作靶子玩耍。
所以他们学会了在调皮孩子们面前闭嘴,然后继续去嘲笑那些和自己同样堕进社会染缸的大人。
但是今天,入冬以来最寒冷的日子,如果他们还有闲情雅致秉承祖先传统,在茶余饭后外出散步的话,他们就会惊奇地发现,圣伊希丝教堂那扇总是发出难听的好似能撕裂心房的声音的铁门前,停着一辆与整副画幕都极不协调的马车。
如果他们能看到的话,恐怕再也没心情发出往日的嘲笑,或说三道四,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因为他们很快会发现,自己将变成被嘲笑的一类,变成自惭形秽的老鼠,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这些被虚荣抚育长大的家伙们如今只能望着别人口袋里的金币银币,以祖先的血统自我安慰着,而现实则将他们打回原形。
好在,天气够冷。
温室里的花朵们只能老老实实地窝在家里。
而时间也够早,正是贫民窟的人谋划着怎样求取一天生计的时候,没有人看到这辆不属于圣伊希丝教堂福佑的世界的马车。
不过,即使有人看见了,也不会惊奇。没吃过猪肉,至少还见过猪跑呢。
苟延残喘在神圣之都阿达玛的穷人们又怎能忘记被拈过脏水的车轮渐上一身污垢的经历。只是那样,他们会把更多的唾液留在这辆崭新的豪华马车上,那么马车的主人将会非常苦恼了。
因为这是费尔南迪伯爵的养女克利茜丝·希顿最喜欢的马车,而且,它是白色的。
虽然伯爵很不喜欢来这样肮脏、有失身份的地方,但是小茜丝似乎对这座虽然残破却外形奇妙的教堂情有独钟。
马车一停下,小女孩就不顾严寒,兴冲冲地跳下马车,然后将一双碧玉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想把那栋高大的“巨人”全部装进眼睛里。
此刻,在她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屹立在眼前的“巨人”。它很旧,很破,可是有股奇异的气息在吸引她,小女孩越看越好奇,于是便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推铁门。
她当然没能推动它。
费尔南迪伯爵再也看不下去了,在车夫的搀扶下跨出马车,将手中一米来长的拐杖敲在门前痕迹斑斑的石板上,直摇头:“哦,我亲爱的小东西,为什么你会喜欢它?城里比它漂亮的教堂多得是。随便哪一座的侧面,或横截面都比这破房子好得多。”
伯爵今年才三十四岁,正当壮年,而且又未婚,有着单身男子的魅力,又有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虽然他出生并非名门望族,但也算富豪之家,两年前被策封伯爵,挤身上流社会,很快,贵族们的迂腐气质感染上身,尽管还保有平民化的一面,但思想方面免不了和上层阶级接轨。
在看到眼前如此破旧老朽的房子,伯爵的反应和许多路过这里的社会寄生虫一样,露出了鄙夷且巴不得赶快逃开的神色。
不过,也许是出于尚还年轻的缘故,接受事物的适应力比老顽固们快得多。
他并不急于催促养女离开,而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背后,等待管家把铁门推开。
当然,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自己将进入这样的教堂,好在,神明的眼中没有贵贱之分。
“吱兹——”
铁门忠实地发出难听的声音,伯爵的眉宇间又多了几条皱纹。他在嘴里喃喃嘀咕着,因为不想扫了小茜丝的兴致,把声音压得很小很小,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
“但愿里面的牧师会欢迎我们。”
只有车夫不小心听到了最后一句,他的心里有和主人同样的想法。
贫贱和富贵虽然在神明眼里没有区别,可就像贵族们常去的教堂不让平民靠近,难保他们不会把在那受的屈辱发泄到自己的地盘来。在贫民区,他们这些贵族是不受欢迎的。
作为仆庸的自身认识,车夫没有出声,默默地为主人和小姐开路。他很想把门再往旁边推开一点,好让主人和小姐走得更宽敞,但是那难听的声音一再激起伯爵反感。
是以,他不敢再让它继续奏响“夺魂曲”,而只能祈求主人愿意稍稍侧过身挨进门内。
费尔南迪伯爵见养女奔奔跳跳地挤了进去,很快就跑远了,也就没罗嗦什么。手里的拐杖敲在铁门上,响声惊吓到了胆怯的车夫,他以为自己做错事惹主人生气了。他害怕地低下头,望着主人沾上泥巴的靴子从眼前经过,接着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