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魄》风轻花落迟

24、24

　　“十二影卫已经到了么？也好，事情已经了解，我们去与他们会合。”黄泉还没有说话，轮回阁主忽然开口，径自走了过来，对一旁属下吩咐了一句。沉默了多半日，他又停下脚步，微微侧头，似乎仔细听着什么声音，良久良久，他的眉目之间终于寂静下来，弥漫着说不出的阴暗。
　　“嗯？不要去找月魄了吗？”玄冥怔了怔，剑眉一舒，淡淡说了一句。
　　“不，不用了。”似乎有些迟疑，凌阳明静了静，才淡淡说了一句，苍白的眉宇间不知掠过什么的神色，“已经很累了。”
　　忽然，他抬起头对着远处的天空，慢慢合上了双目，青翠的树叶萧萧而落，散在他的肩头，弥漫着淡淡的清冷。
　　人生本就如此短暂，相聚可以有多久？离别又有多久？既然她已然失去了留下的理由，再留下也没有意义。
　　“楚歌怎么办？”看见他眉宇间浮生若梦的笑容，青衫男子迟疑着问道。
　　“他……”白衣男子微微咳嗽着，苍白的眉宇间掠过丝丝缕缕的疲惫，蓦然间，他的眼眸似乎微微一黯，没有血色的唇边涌出迷离的笑意，“不用管了……他已经死了。”
　　说着，他的心里陡然泛起说不清的复杂情感，仿佛在哪里啜泣的男子不是楚歌而是自己。
　　“替他给慕容料理身后。”远远的，寒冷的风雨中传来这样一句话。轻得似乎低低的叹息。
　　轮回的两个下属同时一震，抬眼看向慢慢离去的阁主——料理身后？谁会杀那个谋士？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白衣谋士淡淡的笑了，淡定的眉宇间泛起一丝高远的笑意，整个人向一侧轻轻一倒，那丝明亮的笑意永远凝滞在了他的脸上。
　　“活下去。”静静的，叹息一般的三个字从他轻笑的唇边慢慢滑落，袅袅的消散在寂寂的光线中。
　　士为知己者死。
　　玄冥望着安宁而淡定的白衣谋士，明亮的眼睛中泛起一丝莫名的黯然——报君黄金台上意……文韬武略，志向凌云，可是如果跟随的不是他，那么一切也就没有意义。
　　这个谋士怕是早就料到了最后的结局，只是毁灭也好胜利也好，如若不能跟随在那个人的身边，终究都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无论怎样，至少他也要陪同他一起守望到最后。
　　人之将死，必定会选择他自己认为最重要的心愿说出来……而他的心愿，就是要这个尚在饮泣的男子活下去吗？
　　他长叹一声，忽然觉得心中空洞，刹那间，天地茫茫，竟无所依。
　　“阳明。”仿佛看见拂袖而去的白衣公子，阴暗中的男子慢慢站了起来，黯淡的眼睛里空空荡荡没有悲伤也没有欢喜。他怔怔的站着，注视着平生唯一的对手，轻笑，“杀了我吧……你以身犯险不正是为此？”
　　远处小径上，听到楚歌声音的白衣男子肩膀微微一震，仿佛再无法压抑胸膛内翻腾的气血，猛然俯身，冲出咽喉的液体，喷在湿润的地面上。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痛苦，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即使活着也未必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或许，只有自己觉得的幸福，才是幸福吧。
　　轮回阁主的脸色映着天光，淡淡的仿佛充满温柔的慈悲，忽然他微笑，琉璃色的眼睛中迅速的掠过了一抹恍若幻觉的痛苦。
　　可是，在这个没有心爱之人的世界，独自活着，又是件怎样残酷的事情啊。
　　青衫男子微微一震，轮回的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那双偶然迷离的犹如水汽的眼睛，偶然淌过的温柔，甚至隐约的着惊煞鬼神的杀气……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白衣阁主静静地站着，连眼中的神采都没有动过一下，沉默着没有说话。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既然立下誓言，则必倾尽所有生死以守，即使明知结局的残酷，也必不反悔，更何况，那个凛冽的女子身上始终有让轮回阁主都为之心神震动的执着。
　　血行至今，背负着两个生命的他，自然懂得那样纯粹的执望是值得尊重和敬畏的。
　　可是，活下去……真的是幸福么？他叹息着，倦倦的放松四肢。
　　离兮……离兮，无论怎样，我答应你的，便必不负所托，只是这个男人虽然活着，然，他的心却已随着你去了幽冥，永远、永远回不来了。
　　听着身边树叶飘落的声音，白衣男子松开了袖中的剑柄，回身，缥缈的视线落在远处的对手身上，忽然微微笑了笑，眉宇间的神色不知是悲悯，还是哀伤。
　　这个世上，还有人希望他活下去，那么即使为了守住这个牵绊，他也应该好好的活下去……至少，这样的牵绊是他们之间最重要的唯系。
　　可是，自己呢？没有人希望他的存在，包括她——一念至此，心仿佛被承影侧身掠过般疼痛。
　　纵虎归山。他笑了笑，那一刹那双迷离的眼睛中竟流出一抹细小的讽刺。
　　那是一种……寂灭的眼神。黄泉默然。他并不了解阳明，但也许他已经是这世上离他最近的人。阳明或者陵洛……都是内心极深的人，他们仿佛永远驻立在一个离这世间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看得清楚别人，却无法让人走近。他们所想的事情已经超越了界限，但是却无法摆脱这个境界的束缚，所以，总是不断的挣扎……不断的痛苦。
　　或许，阳明……的知音唯有陵洛。
　　可是，阳明，应该如何才能让你清楚——人不应该为过往而活。
　　“我拒绝。”沉默良久，白衣阁主蓦然转过身去，苍白的眉宇间涌动着复杂的神色，轻轻拂开挡在面前的枝条，他再也不看背后的男子一眼，只是淡淡叹息，“我不想……负了离兮的性命，何况这世上哪会有没有意义的存在呢？”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仿佛被寒冷的冰雪层层吞没。
　　楚歌听到他声音中的黯然，不知为何心里竟也是一痛，他甚至可以清晰的感觉到，此时的轮回阁主越行越远，似乎正在慢慢地离开这个尘世，带着他的绝望和寂灭，永不回来。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苦涩！
　　或许，在这一场争斗中，真正输掉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这个男子。他虽是败了，却还能拥有离兮的灵魂，自己一天不死……这种维系就会持续下去，但是，阳明呢？
　　那个人就在眼前，却不能再次靠近，甚至，重要过往业已成为虚假——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人绝望的，眼前这个男子，已经无法分清凌洛和阳明，他害怕总有一天自己会沉溺在另外一个人的记忆中，被慢慢侵噬……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可遏制的渴望变成凌洛。
　　这世上恐怕再没人可以破去凌洛的移魂，他也已经被那些记忆或者现实中的情感侵噬的不成样子了。
　　只是如何才能对那个女子说明这一切，在她的心中，只有那个影子，他又能算得了什么？他又能和已经不存在的人争些什么呢？
　　死亡成就永恒啊……解释亦或不解释，也无法消除彼此之间无可名状的屏障。
　　日月同辉，终究只是一个流传于江湖的神话。
　　“阁主，就这样走么？”玄冥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明亮的眼睛中泛起一丝淡淡的黯淡。
　　白衣男子停了下来，骤然回首的眼神却是寒冷如雪，然而，只是一刹那，他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喂，你为何不拦？”见得白衣男子扬长而去，玄冥有些意外，又有些难过，没好气的埋怨一旁同样发怔的同伴。
　　顿了顿，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的眼神忽然泛起一层琉璃色的明亮，摇头苦笑，“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啊！”
　　青衫男子缓缓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深邃的眼睛中掠过一丝奇异的痛苦。
　　如果这是他们最终的选择，他又什么办法，对于澈儿，他只是站在她世界外边的人，无法安慰，无法触及。
　　可是，阳明并不是那么无情的人啊，正是因为他的感情太过灼热，一旦靠近就会焚尽自己焚尽对方，所以才做出无情的样子，不让关切他的人受到伤害。
　　其实，这个世上，又有谁是真正的无情呢？
　　看着隐入夜色的一袭白衣，他的神色有些悯然，忽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凌……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啊？
　　黑暗终于完全隐没，天亮了起来。
　　偌大的树木中，黑衣男子的神情异常落寞，他静静的坐在原地，仿佛一缕无主的游魂，迷悯的注视着复杂的前路。
　　慕容死了……却让他自己一个人活下去。
　　他活的坦然无憾，拼尽自己所有，不问结果如何只是求着生命灿烂的绽放，然后一笑而死……一个人若能如此坦然的死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是，自己呢——是战、是退？是生、是死？
　　战，他又要为什么而战？退，他又退到哪里去？
　　生，没有任何目标；死，也是无趣的很。
　　离兮，慕容，让我违逆自己真正的心愿，如此活下去，真的是你们希望看到的么？
　　他忽然叹息般的呼出一口气，慢慢向后倒去，溅起一地的泥点。
　　其实，他经常怀念过去的日子，一贫如洗无名无利，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如果在那个时候可以遇见她，如果……
　　可是，现在才想“如果”已经……没有路可以选择，没有人可以等待，一切都回不去了。
　　“这个世上活得可笑，却不能坦然死去的人……并不只你一人。”隐约间听得身边有人冷冷的说了一句，清淡的语调似乎一道闪电，蓦然惊醒了远去的意识。
　　这个声音……
　　仿佛被雷击到一般，他闪电般的抬起头，目光在刹那间流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诧。
　　“跟我走吧……”一身黯然，清澄的眼睛似喜似悲的注视着他，苍白的神情非笑非嗔，深的看不见底。
　　“我知晓，你所追寻的答案。”
　　他听到对方如此说，空洞的眼睛微微亮了亮。

　　仿佛一夜之间，武林陡然起了翻了天地。
　　玲珑小筑不动声息的消失，精锐全数覆灭，军师突死，令主失踪，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知道那个年轻的令主最终去了哪里。
　　有人说，他去了关外，寻找当年楼兰王族留下的巨大财产，准备再一次重现江湖；也有人说，他在那一战中，不敌轮回阁主，早已葬身荒外；还有人说，他跟着一个幽灵似的女子隐没山林。

　　半年后
　　“他还在那里么？一坐数月，竟还是想不透。”万物寂静，惟有风轻轻的穿过屋檐，带来阵阵空旷。白衣公子懒懒的倚在软榻上，注视着身旁的女子，莫测的目光中透出依稀的明亮。
　　药师风家的医术还真的不是妄传，只是短短数月，他的眼睛竟又可依稀看得见些许明暗的光影。虽然，依旧看不到，虽然，澈儿也没有任何可行的治愈方法——然而，他已然满足。
　　蓦然间，轮回阁主微微一笑，抬起头，目光又落在了阁楼上漠然端座的黑衣男子。
　　“哪有那样简单？”蓝衣女子微微一笑，看着身侧**男子朦胧的眼睛，清澈的目光中泛起一丝淡若无痕的黯淡，低低的叹了口气。
　　她还是不能治好他的伤……实在隔的太久，伤病缠绵入骨，即使倾尽心智全力，也只能治得如此。
　　然而，即使能够让眼疾不再恶化，他还是会慢慢的衰歇下去，直到体内的寒毒耗尽脏腑的功能。
　　就这样——不会速死，也不能好起来，他只能在这种对抗中挣扎，清醒的死去。
　　这样的生存，时间越久，就意味着越大的痛苦……难以想像的痛苦。
　　身为医者，她实在有些茫然，不知道当生存给人来更多痛苦的时候，是应当继续还是终止，亦或是惘顾医者的仁心帮他保留最后的尊严，让他轻松的步入下个轮回。
　　“是啊……执着是苦，若能放开，一切皆休。”沉默良久，阳明嘴角的笑意忽然逝去，视线垂了下来，修长的睫毛遮住了他那一刻眸中的表情，“可是放下的确不是容易的事……你又是如何做到的？”
　　一句话问出，才惊天下的轮回阁主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永远无法知道，当他看到她一身疲惫的出现在他面前时，内心的情感是怎样的剧烈挣扎。那一刻，他第一次、第一次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些令人期待的事情。
　　然而，他却一直不知道，究竟当时是遇见了什么东西，竟能让她重回此处。各种猜测在心中徘徊数月，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心，不曾有过片刻的释然。
　　如今，终于亲口问了出来，总算吐出了一口郁气，然而，不知为何，听着她宁静的呼吸，心底竟有些颤抖。
　　“我不为死人而活。”
　　再度沉默了半晌，蓝衣女子的手轻轻按上了袖中的剑柄，清澈的眼睛中有薄薄的轻雾一闪而逝。
　　她想起了生死相隔的那一夜，彼此相视的目光是怎样的绝望和悲哀。
　　她想，她是真的恨着他。
　　然而，在他转身离去的一刻，她忽然感觉到了某种寒冷的缺失。那种类似于“无”的空虚让从未害怕的轮回怀月使心中不禁微微一冷。
　　就在那个时候，她陡然感觉到有些退缩——那个近在眼前，生死与共的男子正在慢慢离开她的生命，一别永远。
　　天涯永隔。自相识的那天起，这种想法就从来不曾出现在她的心头。
　　忽然之间，她憎恨离别……憎恨失去。
　　“我想看见……一些让人快乐的东西。”顿了顿，她微微的笑了，清澈的眼睛中仿佛泛起了亿万颗碎钻。
　　阳明也静了片刻，修长的手指忽然拉住她的手腕，宁静的目光如同月色浸染过的幽泉，渗出温温凉凉的笑意。他沉默着抬起头，缥缈的目光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
　　他们之间的桎梏，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解开啊……
　　那个人的影子，是他与她，终其一生也无法逾越的界限。
　　然而，枯荣离合、浮云散聚如同洪流般磨灭着一切，权柄尊荣、繁华衰败不过是轮回中小小的起伏，只要能够被那纯净如光的眼睛注视，只要内心温暖丰满，那么一切都不重要。
　　“咦！”身后传来异样的惊叹，颤抖的语音之间，似乎隐约着莫大的慌乱。
　　掌下的手指微微一颤，身侧的人慢慢变得僵冷坚硬，他微微一怔。
　　她抽回被握紧的手，静静的看着惊诧的青衫男子，蓦然也是一惊，顺着他的视线看上去——
　　那里，落花缤纷，飞鸟轻掠，纯白色的阁楼孤耸于旷远的天地间，仿佛桀傲的灵魂。
　　阁台上的门已经打开，黑衣男子从空无一人的房间穿过，那些帷幕在蓦然涌进的风里，轻起飘荡，恍如梦境。
　　临风而立，黑缎般的长发垂落在轻风里，仿佛不惹轻尘的层云，他站在那里，淡淡的笑容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宁与空明——仿佛看到了那个洁净的身影……原来她一直都不曾离开。
　　离兮……离兮，你终于又肯对我微笑了吗？
　　“晓澈不是说过了，只要你微笑，我就会在你心中一起微笑。”
　　白衣女子温柔的笑着，从时光的空隙中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她的眼神，纯净的如同天山上第一缕阳光。
　　蓦然，他笑了，对着熟稔的人影伸出手来。
　　“离兮，离兮……”
　　微笑着，他的目光微微亮了一下，轻轻的覆上了她的手，握紧，梦呓般的叹息。
　　苍白的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墨石般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却再也无法移开。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们，在一起吧。”白衣女子淡淡的笑了，轻轻抚摸着他的手指。
　　他微笑，点头。
　　“楚歌！”仿佛直觉般知道他要做什么，黄泉一声惊呼，神情惊恐而急切，身形动了动，就要冲过去。
　　然而，手臂却陡然被人生生的拉住。
　　他下意识的回首，看到旁边的蓝衫女子，不觉呆了一呆。
　　就在那一刹，万千落花中，一抹黑衣飘然坠落，如同一丝浮云掠过绚目的光线。
　　然而此时，落花悠然，轻风依旧，安静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让他们一起走吧……他看到自己的幸福笑了。”他只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仿佛知道他想说些什么，阿澈抬起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清澈的眼睛中泛起一丝奇异的笑意，似乎悲悯，似乎疲倦，“所以，没有遗憾。”
　　顿了顿，她垂下视线，唇边浮起一丝奇异的笑容，“无论生死，都要遵从自己的心愿……或许，这才是幸福。”
　　听到这样的话，黄泉怔了怔，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蓦然间也笑了。

　　恍然中，白梅花一样的女子转过身来，对着他微微笑了。
　　他仰起头，伸手接住天空中纷纷落下的花瓣，看着它在指间翻转、坠落——
　　原来，人这一生之中也不尽是离别。
　　繁华如梦，生死枯荣，相聚的尽头是离别，然而离别的尽头又何尝不是相聚？
　　轮回种种，即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