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魄》风轻花落迟

16、16

　　“月魄……”错愕的黄泉，看着蓝衣女子用力地抱着那个微笑淡然宛如沉睡的男子慢慢走出来，向来沉静的眼神忽然间剧烈的变幻着，温和的眉宇间，掠过微微的苦涩。
　　还是没有逃过么……他和她的相逢居然会是这样！
　　那个瞬间，不知道为何，青衫男子眼中的光芒忽然动荡起来。
　　蓝衣女子跪在泥泞中，筋被力尽的喘息着，双手抱紧了男子的头颅，清澈的眼神仿佛被冷雨淋过，弥漫出阵阵的空寂，她全身轻轻发抖，默默的看着那一袭白衣散落在污浊的雨水中，浸染出一大片一大片的灰色斑点。
　　“晓澈，过来！”暗色中，轮回阁主不知道什么时候掠到了她的身边，手指探出，已然抓住了她的手臂，他冷笑，低低的注视着失神的女子，眼神深切而迷离：“他死了！”
　　他死了——凌洛……死了？！
　　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翻涌的恐惧，蓝衣女子缓缓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和怀中男子一模一样的容颜，不由自主抱紧了怀中的尸身，眼神空空荡荡，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她只是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熟悉的人对自己发出命令，眼睛中仿佛涌出一丝笑意。
　　凌洛一直安静的脸上终于有些僵硬的表情，笑容有些凝滞——
　　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太安静了，安静的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样的风晓澈，却让他觉得的更加绝望。
　　“他早已死了……六年前就死了。”凌洛望着淡定的女子，缓缓的重复着，声音说不出的漂缈。他麻木的诉说，苍白的语言中，仿佛自己也正在慢慢的死去。
　　要如何跟她说明这一切，抑或，说了也是无济于事——在她心中，那样温柔的一个人怎么可能陷于权势，怎么可能无法自拨。如今她亲眼看见了他的尸身，即使他说了，她还会相信么？
　　——在她的心中，他永远无法与那个人相提并论！
　　那一瞬间，白衣男子迷离的眸子里，闪过了秋雨般的萧瑟。
　　终于……终于到了最后的一刻！
　　——虽然是和令主并行天下的对手，但这个白衣公子的作风显然和令主迥异：如果说令主激烈而锋利，仿佛灼灼的光焰，那么这个人的迷离和锐意，就是皑皑白雪下凝结的寒冰。
　　慕容静静地看着两个气势相当的人，神色却蓦然复杂起来。
　　如果，这两个人撞在一起，究竟会激荡起怎样的绚烂的火花呢！
　　“慕容，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一步棋？”同样是精于权谋运筹的人，黑衣男子心下却不禁微微一乱，淡漠的眼睛里忽然泛起一刹的悲伤。
　　那个男子，武林中盛大一时的传奇，终于堕入了人间地狱，他所守护的东西，已经崩溃于他所承诺的人面前——他们现在近在咫尺，却是相隔了整个天涯，永远、永远无法触及了。
　　即使，他活下去，也将如同死去一般痛苦。
　　离兮……离兮，我对你的誓言总算还是实现了。
　　可是，为什么，你还是不肯对我微笑呢？
　　他看着那个安静的蓝衣女子，在她的身后，缓缓地浮现出那个溪水般明净的女子，她难过的看着他，眼神悲悯而哀伤。
　　离兮。
　　剧烈的悲伤如雷霆般狠狠地击下，他低下头，目中的锋芒渐渐黯淡下去。
　　胜了又能如何呢……如今，轮回阁主心思已乱，斗智必散，只要他此时出手，江湖的霸权就算落在了他的手中，然而，为什么到了马上要实现毕生心愿的时候，手中的剑却说什么也无法刺下去？
　　江湖霸权，武林尊位……得到了又能怎样啊？所有的一切不过是镜中影像，在看不到终结的漫长中，这样的镜像又怎么能够填满心中的寂寞空洞？
　　他微微一怔，眼神刹那间苍白如昼。
　　“澈儿。“安静了半晌，轮回阁主叹息了一声，终于忍不住轻轻地走过去，站在了蓝衣女子的背后，淡淡的叫着这个许久不曾叫过的名字，然而，失神的女子还是没有抬头，她静静的注视着怀中的男子，寂灭的目光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
　　停了停，他似乎再也说不出什么，苍白的手指从她的肩头上方慢慢垂了下去。
　　没有人知道，连月魄也不知道，那个男子是为了对她的情感而赴死的，以死亡来终结那场令人厌倦却无法退出的权势争斗。他一个人走向寂灭，却不愿意让她知道这已经发生的一切。他爱她，所以不希望她在绝望和悲伤中永远沉沦。
　　那一瞬，他似乎看到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在对着他微笑，空明而温柔，带着一股让他疯狂眷恋却又彻骨憎恨的复杂神色——恍然间，轮回阁主怔了一下，胸臆中仿佛有无数情感挣脱了理智的压抑，呼啸而出。
　　不……不不！
　　他不要再看见这张脸……不要！那个人，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又要把他手中的东西夺走了！
　　那种遥远而熟稔的挣扎，瞬间逼近，令他几乎站不住身子。
　　“铮！”尚未回过神来，长生剑已经不由自主的斩了下去！
　　剑风擦着仿佛陷入沉睡的男子的脸庞滑过，在微笑的面容上划出一道血口，一丝血沿着伤口缓缓渗了出来，却马上又凝结在未融的冰屑下面。
　　然而，宛若微醉赏花，眼倦而眠的男子唇边依旧带着那丝淡若轻霁的微笑，安然从容。
　　蓦然间，白衣男子的手轻轻一颤，慢慢垂落。
　　“你……”蓝衣女子抬起头，灼灼的眼神中仿佛有火焰燃起，忽然间，身形一动，用尽全力一掌打在他的脸上。
　　“你是谁……是你杀了凌洛，是你！”再也无法压抑崩溃的情感，苍白的女子眼神里闪动着血色的亮光，剑一般的锋锐直直刺向面前的人，颤抖的声音中涌动着骇人的凄厉：“是你杀了他，是不是？！”
　　退了一步，轮回的司月使握指成剑，直直地指向面前的男子。
　　那一掌打在颊上引来的刺痛，如同一条毒蛇慢慢啃噬着他的心，轮回阁主怔怔地望着对面充满着杀气的女子，眼神寂灭如烬。
　　“是……”轮回阁主蓦地抬头，空洞的眼眸里涌动着冷酷而锋利的笑意，厉声一字一字，“若从头来过，我仍会杀他。”
　　月魄目光一凝，霍然按剑。
　　“我恨他。想给他一个永久的惩罚。”白衣阁主仿佛有些疲倦地闭了闭眼睛，然而神色却是冷若冰霜，“我永远无法摆脱他的操控——生也如此，死也如此。他的存在如同不可超越的神，怎能不恨呢？”
　　如果不是凌洛，他或许永远都不会踏入这个江湖，终其一生过着简单而快乐的生活。
　　听到他说出那样的话，月魄全身一震，向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着眼前的男子，眼神瞬息万变，从震惊到悲哀，又到憎恨，最后那样冷厉中竟有火焰燃起。
　　那……那是什么？他微微一怔，流露出一丝震惊——他看到了，仿佛看到了清润如月的眼眸中浮起一团冰冷的火焰，仿佛雨夜间忽然升起了一轮冰月，与眼前的旭日对峙并立！
　　日月同辉！
　　沉默中，凌厉的剑气缓缓弥漫开，撕裂了阴郁的雨丝。
　　她，还是会对他拨剑……他终于赌输了，在她的眼中，怎么会在意自己这样的棋子呢？
　　真是愚蠢！
　　有些自嘲，白衣男子微微苦笑起来，淡淡的天光照在他身上，让这个人显得异常缥缈，恍如一个遗落在过往的梦境。
　　蓝衣女子蓦然抬手，右手食、中两指并起，闪电般的刺了出去，那一指无形无迹，然而半空中的微光却仿佛凝聚，在阴暗的天空下闪出清浅的寒芒，仿佛一股淡淡的流霜。
　　“洛阳风家！”那一瞬间，慕容脱口低呼，眼神蓦地一变。
　　然而，那一股清光急带前刺，到了白衣男子的面前却骤然中止，仿佛撞在一面无形的屏壁上。
　　顿了顿，不知是太过惊讶还是无法对面前的人出手，站在她面前的轮回阁主足尖一点，迅速向后退去，但是只是一瞬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退在半空中的身形蓦地停下，苍白的眉宇间飞快的掠过一抹立于终点的安宁。
　　该做的都已经做完……剩下的，他无能为力。
　　“守住阿澈，守护她的幸福，直到终结来临……记得，不要让她孤独一个人……”不知为何，在停下来的一刹，内心里忽然回响起那个男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你错了……终其一生，算无遗漏的你，还是算错了这最后一回！
　　每个人都是一个轮回，而我，并不在她的轮回里面。
　　忽然有些畏惧，黄泉心神一凛，身形居然被那股清圣之气迫住，无法动弹！
　　迟疑的刹那，剑气迎面而来，凌洛怔了怔，终于还是没有动。
　　飘忽的剑气，转瞬直刺眉心。
　　却又在方及未及的一刹，化为虚无。
　　硬生生地，消失在白衣男子的眼前。
　　轮回阁主看着她，沉默良久，然而，不知道为何，眉宇间一直充斥着茫然与萧瑟的白衣男子蓦地笑了笑，眼睛陡然间亮了。
　　瞬间收回全力一击的直气，蓝衫女子身子一震，嘴角缓缓渗出一丝血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她缓缓跪了下去，抱住凌洛的尸身，把脸埋在他的长发中，微微的颤抖着。
　　怀中的男子是她在剩余的生命中，决定以生死相托的人，若然不是他对着血泊中的自己伸出了手——那个时候，风晓澈也早已堕入炼狱了吧。
　　她没有告诉他，在他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她对自己说：“要变得够强，能够帮助他……无论身在哪里都不能再松开这只手。”
　　她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呢？即使背负无数杀戮，即使是通往地狱的路，她也要和他在一起！
　　她是想要跟上他的步伐，是想不被他留下，是想要能够有一天和他并肩观望他的理想，所以才活下来的，所以她才能舍弃自己杏林世家的原则，与杀戮和谋算为伍。
　　而如今，她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他竟然一个先离开了……不，她绝不容忍他一个就这样走！
　　所以，她当为他报仇……然而，今日又是什么样的力量牵扯着她的内心，让她没有办法杀掉眼前的男子呢？
　　她怔怔地看着凌洛……如此温和，如此清冷，仿佛什么都没有变过，可是，为什么结局要以这种方式打开呢？
　　身为最强的你，居然又一次让我回味了永远失去的绝望。
　　这，就是你给我的承诺么？
　　蓝衣女子的肩头微微颤抖着，低垂的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仿佛看到了什么，轮回阁主亮了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他蓦然间感到说不出的痛苦，不由得紧紧抓住了衣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一切都是梦境……都是梦境！
　　当梦醒了的时候……语言和心都会在光线中慢慢死去。
　　在她的内心，他怎么和凌洛比呢——他是做假的，宛如颈侧的伤痕，貌似一样，却无法承载那样深沉的情感。
　　淡淡的天光下，白衣男子仰起头笑了——那笑容，竟然没有半丝武林霸主的压迫和凌厉，而是隐约着疲倦、淡漠、或者还有些许萧瑟的神色。
　　每个人都有必须为之付出的极大代价的某件事，比如生死相付的义气，一言既出永不变更的诺言，或者同生同灭的情感……人一生的意义，或许，就在于守护这些。
　　那么他呢，生命之于他，真的就只是对于凌洛的诺言么？
　　凌洛……那个人明知他恨他入骨，却还在生死一刻尽数相托，这又是怎样的胆魄和心思？
　　曾经那个高洁寂落的背影是他想拼命追赶的对象，然而不管多么的努力，那个背影终是他无法赶上的。他憎恨凌洛，那个传说一样强大而迷离的人，就像是永远无法靠近的星辰一样，闪烁在最灿烂的地方，即使再努力，再挣扎，他也无法清楚那个传奇心中所想的东西。
　　如今，知己陌路，生如嚼蜡，然而，即使如此，一旦想起他生前的托付，却还是不能就此不顾。
　　是的……这个江湖一朝踏入，便再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