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魄》风轻花落迟

10、10

　　看到那样凄然的幽蓝，一直沉浸在自己痛苦中的青衫男子都蓦然一醒，看着风雨之中渐渐飘摇的身影，眼神里神色剧烈起伏，伸出的手都忘了收回来。
　　——他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紧要当儿知道这样的事实。

　　云聚，雨落。大雨淋得两个人衣衫尽湿，然而，静默的两个人，却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离去，只是静静地望着蓝色隐没的方向。
　　“其实，她可以不走的。”定定地看着，人影消失的方向，黄泉忽然开口。
　　“我知道。”凌洛忽然笑了起来，似乎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些什么，“可她不能不走！”
　　黄泉有些吃惊，愕然转身，发现他的目光刹那间变得深远雪亮，早已不见了方才的迷惑。
　　他的心中忽然生起面对某种凌厉杀气的寒意。
　　“必须让她走……必须让她一个人走。”轮回阁主侧目回身，眼色微垂，唇角似笑非笑，“这是她为轮回必须做出的选择。”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温和，眸中百种情绪流转，映出千种颜色，却唯少了那丝笑意。
　　“为什么——难道……”黄泉不由后退半步，转头看着年轻的阁主，沉静的目光隐约着深深的叹息——阁主的神色是那样的萧瑟而淡漠，浮动着淡淡的虚无。如果说昔日他的眼底尚有些微牵绊不断的温暖，而，如今他的眼里只是无望的寒冷，仿佛死去的沼泽。
　　“那玲珑……”他忍不住问了一句，然而，没有说完，便被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打断。
　　轮回阁主没有说话，撕裂天空般的闪电映亮了他苍白的脸，喜怒莫测的神色，依旧的看不到任何未来。他怔怔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安静地近乎死亡。
　　还是看不见啊……每次她从身边离去的时候，他都只能听着她的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这样，也是好的。他本来也不想让她知道所有的一切，也不想让她知道她所守护的东西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在他的选择中，轮回总是胜过她，为了轮回，为了大局，她总是被放弃的那一个。现今他只想她能平安的生活下去，回到平凡的世界里，过明亮的生活——她并非出生于杀戮，也不应该结束在杀戮。
　　她和他，不一样。
　　或许，从此，她会更加憎恨他。
　　但，那不要紧。
　　恍然间，白衣公子低下头去，苦涩的笑了。
　　“你的眼睛竟看不到任何真实！”清淡的话语凋零的似乎雨后的花瓣，带着萧瑟的悲哀，轻轻地落在他的心头，带出一阵奇异的颤抖，瞬间，轮回阁主的眼波微微的动荡起来。
　　月魄，月魄……晓澈。
　　如果凌洛死了，你会很伤心吧？等待了七年的“幸福”，转眼就会破碎……这样的痛苦，该是怎样一种绝望，你那样绝望了七年，七年后，难道我又要再一次把这样的绝望给你么？
　　这样的话，你的生活，恐怕就再也不会有“以后”了。
　　凌洛低着头，感觉珍珠一般的雨点一滴滴滚落在掌心中，沿着掌心的纹路慢慢汇聚，清俊的眉宇间冷却着复杂的神彩。
　　阿澈在哭，她居然哭了。
　　你在幽冥看到这些，会不会心痛——为什么要那样选择呢？观人测物向来精准的你难道真的没有预见到这般的结果么？你要我守住的东西，是这双手永远无法抓住的东西呀……即使拼去性命也无法永久持守的。
　　血战生死，日月同辉，紧绷的分歧也终于到了分崩离析的时候，即使双方都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疲倦与烦躁，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也必有瓦解的时刻。
　　她要守住的人不是我……即使拥有再高妙的武功，显赫的地位，我又能给她什么呢？
　　是的，空有一切，却是没有任何东西给她的荒芜。一如当初的你。

　　“阁主。”出神之际，耳边忽听得有人轻唤，他慢慢抬起头，待立在一旁的男子，惊雷闪电中，恍若断崖独坐般自恃。
　　微微怔了怔，他淡淡的笑了起来——还没走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有人留在他的身边，即使危机四伏，也是性命相付的执拗吗？
　　呵……这个世界上竟然还会有人希望他活下去。
　　看到苍白的男子露出淡淡的笑意，黄泉似乎松了口气，深邃的眼睛中转眼间起了微妙的变化。
　　是的，他不想再失去，凌和那个人先后离去时，他就这样告诉自己，自己在意的就一定要守住。
　　可是，最后……最后又能怎样呢？他望着手中的长剑，忽然低低的笑了，然而，那样的笑容却说不出的悲凉。
　　多年前的那个瞬间，他看到了幽暗之中绝然而笑的那个人——那个给予自己重生的人正举起长剑，注视着他，迷离的眼睛中泛起仅有的温暖。
　　照顾轮回……不要管它的主人是谁。他听到他这样说，心里一阵恐惧，想伸手去抓住他——然后，在手指接触到他的时候，他却也惊惧于内心久存的恨意，迟疑了……只是一个弹指，随着长剑的坠落，灼热的液体喷了出来。
　　我尽力了……可，还是做不到……
　　隐约中他听见那个人淡淡说了一句，有些怅然的声音中依旧有掩不住的笑意。
　　“呵，他早该死了。”身旁冷漠的声音，讥诮地对他说。“你也恨他，不是么……没有人希望的生存哪里有什么意义？”
　　“看清楚的人永远都是他，别人穷尽毕生这力也无法看透他的内心……我恨他，恨他如同神一样高高在上的姿态！”
　　顿了顿，那个少年笑了起来，眼睛里蓦地泛起微微复杂的情愫，“看，永远是他占在主动的一方，自己的生死，他人的生死，全部由他不由天！所以，我恨他！”
　　那一天，所有的血腥和黑暗都过去后，面对着茫茫的雪原和腥红的血迹，他颓然的倒在冰冷的雪地中，不住的呕吐——为了凝结黯淡的血红，为了自己内心的黑暗和懦弱，也为了一次又一次面对着别离的无力。
　　他绝对不要再次失去。嘶哑的缀泣中，他这样告诉自己。
　　恍然间已经过了很多年，那些过往，除了他，似已无人记得。之前觉得沁入骨血的东西，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淹没在这漫漫的时间里，没有一点痕迹。
　　他突然觉得寒冷，像天地间只余他一人的孤独。

　　“可还记得轮回当初的信念？”顿了顿，仿佛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他望着自己手中长剑。
　　白衣男子似乎微微的怔了怔，脸色陡然一凝，神采流转间，散发出刀剑一般的锋利。
　　“嗯。”过了片刻，他慢慢闭起眼睛，负手而立，静静的应了一声。
　　黄泉沉默了一下，抬头看着天空中一掠而过的闪电，眼神却是说不出黯淡，仿佛极深的里面有一片任何光线都无法照亮的黑暗。他茫然的看着不断洒落的雨丝。
　　“当年凌死于幽冥剑下，我已知罪无可恕，这些年随着阁主东征西站，手下更是不知惹下多少罪孽，然，这些都不曾让我动摇。可是……”说到这里，他轻轻一叹，仿佛不知道如何再说下去。
　　“可是，杀戮真可换来幸福吗？”沉默半晌，他的嘴角浮出一个悲凉的笑容，缓缓摇了摇头。
　　夜雨中，凌洛的唇边似乎也浮起淡淡的笑意，然而，那样的笑意中，却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寒冷迷离。
　　“幸福？”他的声音有些寂静，仿佛从大海深处浮出一个落寞的气泡，眼里有些迷惘。
　　——幸福，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轮回阁主的手似乎微微颤了一下，灰暗的眼睛中浮动着难以形容的迷离。心里的痛苦仿若天空的闪电，慢慢把灵魂撕成两半，他轻轻的咳着，衰弱的似乎再不能抵抗任何风雨。
　　该如何回答呢？回答这样一个并不属于他所追寻的信仰。
　　唯恶即斩——或许，是那个男子为让自己走下去所找的一个借口；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个，轮回，信仰，传奇……他只是希望能够得到父亲的认同，能够，不再寂寞。
　　无论怎样，守护自己要在意的东西，就必需要得到足够的力量。如若不然，终究也只是无能为力的叹息。
　　然而，即使如此，还是有一些东西，还是拼尽全力也无法留得住的。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啊。”病弱的男子，蓦然抬起头来，疲惫的神情间依稀有悲凉闪动，他站直身子，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是他，又会怎样回答呢？
　　虽然有恨……然而到底，在内心深处，还是没有办法不把那个男子和自己清楚的比较啊。
　　恍然间，他又想起了那个人的容颜……模糊的如同江南的烟雨。
　　其实，他从来也没想他也会死，他总是比人如同仙佛一般的感觉，仿佛这个世间根本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情，没有他过不去的难关，他喜欢以一种极其强势的姿态侵入另外一个生命，不为名不为利也不是为了控制什么，只因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保护方法。
　　这个世间对于他实在太过遥远，那个人永远不懂如何把自己降低融入这个世态，不知怎样卸去对自己内心的保护，去相信某个人，某样感情。
　　他想保护每个有着同样气息的人，却不想被任何人保护。所以——
　　从生到死，他始终是一个寂寞的人，即使他自己并不明白。
　　“幸福，不能借杀戮得到，然，杀戮的最终却是因了幸福——那个人说过，为他人生存这句话，虽然动听，却是不能信的，我也一样……或许，我只想守住对于自己重要的东西。”风雨中，白衣男子忽然间笑了起来，迷离的眼神映不出任何生命，然而，深沉的静默中，依旧涌动使人托付生死的气度。
　　“岂码不如当年的你一般……即使死去，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所爱之人受尽苦痛而逝。”静默了一下，轮回阁主忽然低头笑了，缓缓的说道。
　　微微怔了怔，黄泉的眼睛陡然凝滞，仿佛柔软的水波忽然成冰，冰层之下涌动着谁也无法看透的痛楚。
　　“是啊，我已然没有要守护的人了。”他的手不易觉察的微微一震，慢慢握紧，仿佛握住了某种看不见的支持，他抬起眼睛，望着雨丝中的阁主，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是，有人死去，就必定有人为之伤心——单纯为了自己的守护去毁灭他人，终究也是恶的吧。”
　　凌洛似乎怔住，昏暗的苍穹下，白衣公子忽地微笑起来。
　　曾有过那样深切的求死之心的人，却因了那个人的一句而留在了这个人世：轮回是那个人的心血，在没有合适的领导者成长起来之前，黄泉不能就此离去。
　　呵……那个人究竟有什么魔力，居然一句话逆转生死——然而，他自己呢，他对他的刻骨憎恶就真的只有恨意那么简单吗？即使到了现在，回想当日，他依然会为那人那般灼热的执着而震动。
　　或许，任何平静都是需要动乱来获得……他选择的这条路，本来就不是充满着欢笑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