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俸盏》兀渎

1、偶人

　　东陵郡不太平。
　　这座不打眼的小城位于凤凰城东南隅一角，犄角旮旯的小地方，虽然天高皇帝远，但好在此地百姓温饱有余。

　　这天天还没亮，郡老爷就依依不舍地离开床上新纳的小妾，由丫鬟们服侍着穿衣着袜，继而愤愤不平地咒骂着兀渎那小王八羔子。

　　自打这混世小魔王逃学来到东陵郡那天起，东陵郡何时太平过？

　　也不知到底是哪阵风把这位凤凰城的世子爷吹了过来，郡老爷有苦难说，这几日他可是精心安排这小祖宗的吃喝拉撒，郡老爷原本双胞胎大小的啤酒肚愣是瘦成了单胞胎。

　　所幸的是这几日的尽心招待，世子爷对他这个小地方的父母官还算满意。

　　想到这里郡老爷不免有些得意：东陵郡物产富饶，不是他夸海口，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除了赵家铺子里的偶人娃娃，世子想要什么稀奇珍宝，他都能一一置办过来。

　　东陵郡郡邸不远处的驿站。

　　“世子爷，您这起的够早的。”郡老爷一路小跑来到兀渎下榻的驿站后院，气喘吁吁兼夹毕恭毕敬。

　　东陵郡的深秋时节，地面上已经铺满落叶，驿站宽阔的后院中，一身锦衣华裘的少年手执长剑，在片片翻飞的枯叶中挥剑而起，锋利的剑刃反射着晨光的绚烂。

　　兀渎身法飞快的穿梭在剑影中，被剑气击中的落叶纷纷碎成两片，颓然的飘落下去。

　　郡老爷正要拍手叫好，世子爷横起一剑，正要飞身下去的时候，冷不防地被自身的剑气所伤，霎时整个人如同中了弓箭的大雁无力地飘落下来。

　　“世子爷小心！”圆滚滚的郡老爷还没来得及滚过去救驾，兀渎终于在自由落体的最后一秒调整好身姿，以至于落地的姿势不要太过狼狈。

　　嗯，身为凤凰城三万少女的梦，兀渎是个有偶像包袱的人。

　　郡老爷仔细检查一番，见兀渎没有大碍，脸上的褶子笑得如同秋日里盛开的菊花灿烂，他生来眼睛狭小，如此一来，十足十的谄媚。

　　“世子爷还没用过早饭罢，今日下官特意让厨娘准备了东陵郡的特色，馅多皮薄的壮馍和胡辣咸汤……”

　　兀渎收起长剑，迈着宽阔的步子随郡老爷来到用膳的厅堂。

　　槐木桌上的骨碟里摆放着厚实的馅饼，旁边的小碟子放着刚炼制出来的豆油蘸料，此刻正散发着浓重的香味。兀渎不禁食欲大开，东陵郡的壮馍果然名副其实。

　　然而大瓷碗里灰黑色的羹汤，着实让兀渎心里犯了怵，胡辣咸汤？这玩意儿不是汤药么，能喝么？喝了之后影响我凤凰城三万少女的形象么？

　　兀渎转了转眼睛，冷着脸不动声色地打量郡老爷，难道是这几日在东陵郡闹腾地有些过了，这老滑头特意给他下绊子？

　　郡老爷何其精明，一眼就琢磨出兀渎内心所想：“世子爷可不要多心，只管呡上一口，保管让这碗见底儿。”

　　兀渎不是吃不得苦的，他艰难地举起勺子抿了一口，顿时口腔中被胡椒和麻辣填充，咸辣的味道在舌头上散开。

　　他细细品尝之下才发现里面配料繁多，木耳，豆皮……组合起来味道虽然怪异，但对吃惯精致食物的他来讲，别有一番滋味。

　　不知不觉，果然如郡老爷所说，一碗很快见了底儿。胡椒的作用，兀渎身上也开始有一股暖流出现。
　　“这汤不错。”兀渎皱着眉头很难得的赞美。

　　闻言，郡老爷颇为得意，“世子爷有所不知，东陵郡所处地界寒冷，百姓多亏这胡辣咸汤和高粱白酒才得以度过冬日的寒冷。”

　　“确实如此，民以食为天，”兀渎漱口完毕，高高翘起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悠闲晃动着，对郡老爷说道：“今日小爷想去那赵家铺子。”

　　郡老爷上一秒还是阳光灿烂，闻言，顿时变成了霜打的茄子，整张脸皱巴巴的：“世子，那赵家铺子不能去啊。”兀渎不满的斜瞪着眼。

　　嘿，自打小爷出生，还没有谁敢挡他的道儿--他爹雄踞一方的凤凰城城主除外，淇水学院生硬死板的东瀛子老头除外，堪比母老虎的母上大人妣茸丹除外……

　　兀渎抓过小碟子里的炒花生，泄愤似的嚼得嘎嘣脆：“这是为何，我见郡内酒肆茶歇生意多有凋零，唯有这赵家铺子每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你想欺负小爷没见识？
　　兀渎眯缝着眼，狭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地扫着晨光，满眼狡黠。

　　“这……”郡老爷哭丧着脸，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讲起，那赵家铺子向来玄幻得很，万一世子爷在他的地界出了事，他一万个脑袋都得玩完。
　　东陵郡不过是凤凰城偌大烧饼上的一颗芝麻粒儿，区区东陵郡的一个郡老爷，也敢拦他的道儿？
　　不多时，兀渎拎皮球似的拎着圆滚滚的郡老爷，风风火火地来到赵家铺子，郡老爷望着红漆木匾额上方方正正的“福祸居”，脸皱成苦瓜，身子本能的后退，却被兀渎一把抓了过去。

　　“身为这方土地的父母官，怎么能如此畏畏缩缩。”兀渎站在深明大义的至高点上鄙夷。
　　“小王八羔子，小混蛋，混世魔王……”郡老爷在心里咒骂兀渎千百遍，却也只得跟着兀渎的脚步探出脚尖迈了进去。

　　东陵郡四面环山，虽然正值深秋时节，尚且说不上寒冷，大街外的行人们只着单薄衣衫，但是当郡老爷走进这福祸居，里面冷的像是个冰窖一样，冻得人瑟瑟发抖。

　　更让郡老爷发抖的是墙壁上一排排货架上摆放地整整齐齐的偶人娃娃，毛笔粗画的眼睛，直勾勾的瞪着他。
　　好不吓人。

　　偶人，寻常三四岁稚童拿在手中用以嬉戏玩耍的布偶娃娃，在这个常年不太平的东陵郡来说，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兀渎刚踏进铺子里就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来，这间铺子虽大，里里外外只有一个短小精悍的掌柜在打点着，铺子中摆设多沿袭术法规制，未见丝毫偏差，想来这个铺子的主人是个术法中人。

　　兀渎还要细作打量，掌柜已然安妥身边客户，朝着兀渎走了过来。

　　“原来是贵人来了，”掌柜的目光精悍，一眼就瞧了出来。兀渎并不奇怪，他在淇水学习的诸多术法之中，相面术法是基础学科，修习之后眼神可比寻常人灵敏，窥探人品高低贵贱。

　　掌柜走到兀渎身前，恭谨的行了礼；“小人是这铺子里的掌柜，姓赵名沉。不知道贵人有何心愿，我这铺子里众多偶人，必有一只能满足贵人心愿……”

　　兀渎瞧着这掌柜举止异于常人，果然是个修习术法之人。

　　只是此人身上有一股暗黑色的雾气缠绕，寻根究源，原来是从那一排排货架上的偶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可惜他法术低微，不能直接探出究竟，兀渎想要施法感知连绵不断的黑气究竟何物，又害怕被赵掌柜察觉出异常，于是面色如常道：“小爷先看过再劳烦赵掌柜。”

　　赵掌柜识趣的转身离开，走到一旁瑟瑟发抖的郡老爷旁边，凑过头去：“听闻郡老爷求子心切，纳了七房小妾至今未得一子，不如我给郡老爷推荐一下我这铺子里的人偶？”

　　“不……不用了，”郡老爷连连惊恐后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强撑着道：“本官年纪大了，深知有些事情求不来……就不再强求了。”
　　“最近听闻郡老爷要纳的第八房小妾的姊妹都是善生养之人……”
　　“这都是传闻……都是传闻，”郡老爷心虚地解释；“赵掌柜有所不知，我那第七房小妾新得了一条京巴狗，这狗整日蔫蔫儿的，平日就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我就寻思着再纳个小妾，整日逗逗这狗，也让它好有个精神气儿。”

　　赵掌柜呵呵，您这说谎话的水平……啧啧，最起码得打个草稿不是？

　　兀渎却是看着那些人偶入了迷，这些偶人俱是采用绢布束扎，以毛笔蘸彩墨构画而成，或胖或瘦，或嗔或怒，或喜或悲，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兀渎渐渐察觉出里面的不对劲来，那些偶人的眼睛……似乎总是在跟随着他的目光，他看向右边，那些偶人的眼睛也会看向右边，他看向左边，余光瞥向偶人，它们的眼睛也会转向左边，与显现实版的蒙娜丽莎有得一拼。

　　兀渎逐渐明白为何精明的郡老爷会如此惧怕这些偶人，这其中确实存在难以名状的怪异。

　　不得不承认，赵掌柜的术法应当在自己之上，兀渎无可奈何，他从小就经历层层选拔考试进入淇水学院学习法术，截止今日已有十年光阴，可无论他多么努力刻苦修习，他的法术从未上过一个台阶，甚至连新来的修习者都能虐他千百遍。

　　当初同他一起入读淇水的同学早学成归来守卫凤凰城，唯有他依旧混在底层当渣渣。

　　因此，除了凤凰城三万少女的梦，他还有一个除了淇水学院外人未知的外号：拖拉机--拖众人后退的垃圾。

　　最无奈的是他是凤凰城世子，或许是因为这个免死金牌在，一向喜欢劝退差生的淇水学院为他破了例，他才得以继续在淇水修习，继续当众人眼中的资质平庸者。

　　既然资质平庸，没有天赋，他身为凤凰城的世子，又岂能轻易服输？白日的耻辱一一忍耐，夜间竹林偷偷练习从未懈怠。

　　天道酬勤不酬他！若非被一个新入门的修士当众羞辱至极，他又如何会逃出东陵郡，每日浑浑噩噩如同丧家之犬，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内里的万般煎熬只有自己才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