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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胭脂雪 ...

  •   郝春从入宫那日回来后,不知为何百般不得劲儿,恹恹地在家躲了半个多月。恰赶上中元节将至,他借口要给亡兄着麻追思,索性连朝会都请了假。

      紧接着,又遇着白露,夜间一场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长安城朱雀大街堆满落花。郝春便名正言顺地“病了”,额头上绑着根宝蓝色绸带,斜歪着身子靠在雕花围栏红漆床,有气无力地叮嘱进来查探的老内侍。

      “真病的走不得了。啊,不用,犯不着叫御医来瞧,我这病根子年岁长着呢!照去岁胡太医给的方子煎药吃着几天就好。”

      侯府帐钩子是西域弄来的赤金,青色丝绦缀着的是前几天宫里头永安帝新赐的南海珠,帐内悬着香。从窗户缝里溜进来的秋风一吹,香囊里的桂香便来的格外早些。

      一丝一缕地,暗香浮动。

      郝春以手抵唇,长眉一皱,低头应景地咳嗽了两声。

      老内侍见他两颊颧骨处蜡黄,眼皮也耷拉着,倒真有些忧心。“小侯爷,您这肺经娇弱,须静静地养着。可老奴瞧着,您这几日怎地像还藏着心思呢?”

      郝春放下抵在唇边的拳头,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谁藏心思了?”

      老内侍觑他神色,小心翼翼地往前又进了两步,观察着他眉眼,摇头叹息道:“侯爷这是……还念着那桩没着落的相思案?”

      郝春卡在喉咙嗓里的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立刻呛的咳嗽连声,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刚才偷抹的黄膏都盖不住少年血气方刚。“放屁!”

      他一边咳嗽一边厉声训斥老内侍。“小爷我像是那种离不了男人的人吗?”

      老内侍撩了下眼皮,一双泛黄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

      郝春自己都装不下去了,咳嗽了一阵,掉开头别别扭扭地道:“就按照胡太医的方子去抓几副药来。”

      “哦。”

      郝春见不得老内侍这种阴死阳活的怪样,像是把他的心思都看穿了似的,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办吧!”

      老内侍顿了顿,见他把两腮颧骨抹的黄膏都快融没了,肚皮内憋着点笑,面上却慢吞吞地维持着毫无表情的样子。“是,侯爷。”

      郝春眼皮朝上翻,瞅着帐顶内吊的白银香囊球,心里头和自己生着闷气。他怎么就能脱口而出那句话呢?

      说的好像,他真还惦记着那个叫君寒的家伙。

      白银香囊镂刻飞鸟葡萄叶的纹,里头装着的香片快燃尽了,渐渐由桂花香变成极淡的余烬。郝春眼神盯着香囊,却不自觉地,又想到了他的哥哥。

      有关于老郝家以及他哥哥的事情,他多少还有个模糊印象。老家宅院内有个天井,穿过庭院,有两口巨大的水缸。有次他躲在缸内,听哥哥高声喊他。

      阿春,阿春你躲在哪里?

      天井内下着雨,雨珠滴答沿着屋檐落入回字型沟,水声潺潺地流入他耳内。斜飘着的雨丝成片扫在他身上,他渐渐有些冷,努力想爬出苔滑的缸壁。

      阿春……!

      哥哥的呼唤声渐渐离的远了。

      他努力地,一次又一次,都失败了。他最后惊慌起来,大声哭喊着喊哥哥,又喊阿爹姆娘。

      阿爹在军中正在督战,当然不能回来救他。姆娘膝下有十几个孩子要教养,她自己生的、阿爹那些妾室生的,每天都忙的脚不沾地。

      那次据说是家中一个老仆找到了他,把他从缸底抱回房的路上,他发了高烧,沿路说着胡话。一会儿说阿爹从马背上摔下来,一会儿又说看见了血。

      家里人都觉得不吉利,姆娘找了许多道士给他做法事。

      大概是姆娘找的道士不够道行,又或是郝家不够虔诚,郝春的疯病还没好,家里果然就接到了消息,说是阿爹在西域战败,全军尽墨。再后来,没过多久,他家就被抄了。

      姆娘摸了摸他的头,柔声对他说,阿春乖,去七舅家后要学一身本领,好不好?

      他懵懵懂懂,又高烧昏沉的很,只记得小手被哥哥牢牢地牵着。

      大娘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弟弟。

      哥哥的声音掷地有声。

      哥哥是阿爹的一个妾室生的,据说生母原本是阿爹的侍笔丫鬟,死的早,哥哥生下来不久就被送到姆娘膝下教养。姆娘亲生子其实只得郝春一个。

      隔着慌乱奔走的人群,也隔着一大片呼喊声和官兵腰间挎刀的铿锵声,郝春勉强睁大了眼,看见姆娘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姆娘头上的金簪子掉了,粉也不全,抹着丹朱色脂膏的唇一翕一合。

      阿春,我的儿啊!

      已经松开的手仍抹着春.色娇艳的蔻丹。姆娘立在原地,菱窗外官兵靴底声越来越迫近,姆娘突然又扑近了郝春,跪地搂紧他放声哭泣。泪滴入郝春脖颈,雪白交字领蝉衣一片濡湿。

      夫人快着些……
      大娘,我带阿春走了……

      许多声音嘈杂地混入,郝春只记得被一个身形高大的仆人背在背后,小脸兜着帷帽。那仆人掀开后院井盖,背着他仓惶地跳下,噗通一声,哥哥紧接着跳下来。他们沿着地道逃离了郝家。

      后头的消息就都是听说的了。

      听说,就在他们兄弟二人逃离出府的那天,姆娘吊死在主屋的梁上。姆娘死前的妆容哭花了,但全身按一品大服打扮过,也算是全了她将府夫人最后的体面。

      噗!郝春打了个弹指,一道疾风奔入香囊,帐顶的白银香囊球颤巍巍地抖动了下,室内静的能听见香片成堆晃动。

      “侯爷?”
      隔着雕花床栏三尺外,传来侍女娇柔而疑惑的询问。

      “……无事。”

      郝春漫然应了句,从帐顶白银香囊的镂空飞鸟纹波澜里收回视线,自嘲地勾起唇角笑了声。他原本只是拿给家兄做法事做了休沐的幌子,结果逃了几日朝会,倒真的想起这些陈年旧事来。

      他老郝家是渌帝在位时定下的罪臣,后来永安帝做了新帝,也不曾平了郝家的冤——或许也不冤。阿爹在西域那边打仗时,边关距长安隔着千万重路,邸报都不及时,谁也不清楚那一役为何大败。三军尽墨,阿爹就算侥幸没被杀,也逃不过坐着囚车回京押入大理寺的命运。

      更何况,当时据说阿爹临阵逃了,却又命运两不济,最终被踩死在两军乱阵中。

      又一阵呛咳。

      郝春觑着老内侍走远了,勾勾手,旁边灯台边跪坐当摆设的侍女朝他望来。侍女额心点着朵小小的白花,青叶,淡金色的枝茎。

      郝春歪着头打量了她一会儿,咂摸着嘴笑了。“这是什么花?”

      侍女也抿嘴笑。“回侯爷,这花枝模样是婢子从西市坊间胡肆里偷看来的,长安城没这花儿,诨名叫做胭脂雪,花瓣有红有白,花开时,一茎九花。”

      郝春就爱这新鲜的物!闻言立刻笑嘻嘻地支起身子,顺手扯下装病的额带,高高兴兴地道:“走!带本侯爷去瞧瞧!”

      “可是侯爷您还……病着呢!”侍女抿嘴吃吃地笑。

      不过郝春已经跳下床了,招手叫这个侍女蜜儿。“出去叫几个丫头,帮本侯爷梳洗换裳。”

      顿了顿,又摸了摸脸上抹的黄膏,撑不住也自家笑起来。“要么拿个帷帽吧?万一让人撞破,只要本侯爷不掀开帷帽,任天王老子也不晓得的嘛!”

      郝春自幼在育婴堂长大,七八岁时流落民间,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地儿学来的口音,说话结尾爱拖长了调子,带个“嘛”字。听说他在永安帝面前也这样,笑眯眯地露出两颗雪白小虎牙,俊俏又调皮。

      就连永安帝都磨不过他一口一声“好嘛”、“好不好嘛”,小小的侯府侍女蜜儿当然更不能。她红着脸低声道:“那,婢子这就给您去找帷帽大衫儿。”

      蜜儿出去的时候长裙曳地窸窣,门吱呀一声拉开条缝,金色的天光斜签着身子溜进来。

      郝春立在那里,闻声回头。

      在没有人声也没有人窥望的地方,他长身玉立,眼神中透着谜一样的讥讽笑意。

  • 作者有话要说:  郝春:这章是小爷我一个人儿的,耶耶耶耶耶!
    陈景明:下章我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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