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进制》一尺九两

1、CHAPTER 1

　　机甲ICU漂浮在半空，原本白色的机身，早已被血肉和炮火的痕斑驳着覆盖了一层，此刻又被一遍又一遍的扫上金色的光。

　　前方巨大的放射状光芒球正缓慢旋转，每一道光都是一条或长或短、极长或极短的人生轨迹线，因为参差不齐，显得整个球面凹凸不平，看起来有些狼藉。

　　刚刚旋转而过的极小的一处球面，普通人肉眼看过去，也就是点大的地方，有三道光线正相轨交横，一片片原本漠不相关的人生片段意外的结了帘钩，缠绕着绸缪，旁边几块被击落的，不知是实体还是影像的轨迹碎片，掺杂着几颗空弹壳颠簸着起伏。

　　机甲里的人堪堪被血红色固定带牵扯在驾驶位上，精神力早已枯竭到奄奄一息，像是身体上每一根神经的脉络都已被抽至干涸。皮肤不住的开裂溃烂，再毫不间歇的极速愈合，只有身上不停渗出的殷红昭示着此刻的体无完肤。

　　开口，是亡戟得矛般的庆幸、功遂身退的轻松，也是如梦初醒后的了然于心。
　　“我明白了......”
　　口腹中的鲜血翻涌着寻找出口，他被喉咙里溢出的咸腥呛了一下，抬起手背擦了下嘴角，只不过是徒劳的将手上与脸上的血迹抹得更匀了而已。
　　“所谓因果逻辑，不过是人类为了赋予自己以价值，赋予人生以意义，而造就的一种思考方式。”
　　“活着本身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多种人生，那么多个世界......”
　　他笑着看了看旁边空着的驾驶位，随后抬手轻拨着耀眼的金光，指腹被映成了半透明的橘，修长有力的手指叠成的影子下，眸子散发着幽蓝的光。
　　他感觉那指尖的光像是散发着比大多数人稍低些的体温，自己像是真的抚到了那轨迹中看似冷硬，实际却柔软、脆弱至极的肌肤。
　　他咳了一声，又咽了一口粘稠的血下去：“已发生的皆是绝对注定，未发生的都是绝对随机，只有爱你，是个自由意志下的绝对意外。”

　　————
　　曼兹星，晨之国，小彩虹孤儿院。
　　晚上十点刚到，洛阵微笑着薄唇轻阖，讲完了最后一个睡前故事，脚步也跟往常一样，刚刚好停在了门前方的位置。
　　柔和的视线在每个小朋友的被子上铺过一层，抬手按下旁边的开关，星月的光静谧的刚刚好。

　　洛阵把门轻轻关上，在隔壁房间的单人床上躺下，手臂交叠着将故事书覆在胸口，不但没把剧烈的心跳压下去，反而撞得更响了，像是要把书的封面撞个窟窿，他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本来打算整个暑假都待在孤儿院跟小朋友们在一起的，没想到明天卫刻休假，自己必须要提前回家！这次回去，一定要鼓起勇气跟卫刻告白，虽然对方百分之百会拒绝。
　　但是告白这件事，说出来，就算成功了吧。
　　洛阵把书放到枕边，《童话王国》光滑的蓝色封面在月光下映出一道白光之后，便安静的躺在角落的黑暗中了。
　　过了几分钟，他又睁开眼睛，手腕上的光脑在面前投射出“5:30”的字样，又把第二天的闹钟确认了一遍，这才重新闭上眼睛，缓缓的长出了一口气，在心中默念：睡吧睡吧，乐观一点。万一那个不靠谱的梦中人又说话了呢？万一他会告诉自己“明天卫刻会接受你”呢！

　　说起这个梦中人，洛阵从小就有种来历不明也无处考究的预知能力：梦里有个半死不活又昏昏欲睡的人常驻，这人偶尔会在某件荒唐不经的事情发生的前一天，自言自语的来提早告诉他。
　　当然，这梦中人就如同个伴食宰相，20年来就那么不称职的出现过寥寥几次。

　　六岁——
　　“喂，小屁孩，你还不知道吧？明天你可是会见到一个大美人儿，就是看起来很凶、很吓人的那个。
　　他只是表面看起来很凶而已，其实......很可爱，明天你最好主动点，打下点感情基础，趁早把他给拿下，不然以后可费劲了......”

　　第二天，他就看到了卫刻，卫艾莫叔叔的儿子。
　　不管是对方的性别，还是跟自己对比之下的个头，他都觉得，这事儿确实是痴人说梦，痴心妄想。
　　父亲，严格来说是从孤儿院领养了自己的养父，作为国家元首，父亲经常跟自己说，卫家世代都是忠诚的军人，卫家的兰姆斯军团，是晨之国最坚实的后盾。
　　像杆军旗一样端坐在沙发上的卫刻，仅仅13岁就是上尉了，自己这种幼儿园都没毕业的人......

　　卫刻好看倒是没错的，白嫩嫩的一张脸，两颊带着恰到好处的一点婴儿肥，五官就像拿刻刀一点点削出来的一样，看起来锋利而纤细。
　　就是这气质......
　　从卫刻进门开始，洛阵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对方，他很确定卫刻的表情从来都没变过。
　　除了说话之外，脸部肌肉就没发生过一丝一毫的变化，他都不知道卫刻是怎么做到的——
　　嘴角一直保持微微向下，眼皮懒懒的斜在眼球上方，把眸子遮去了一小截，偶尔赏赐的看过来一眼，那视线像是薄如叶的刀片，在心上划过一道细如毛发的刀痕，让人心口翻开一小片没抓没挠的、灼热的痛和痒。

　　总之，这人除了跟可爱不沾边，没什么别的毛病。

　　整件事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洛小阵的幼稚童蒙，这个年纪自然不会思考什么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权衡利弊极少，异想天开更多。

　　十五岁——
　　“你们人类那句话这么说来着 ？嗯，近水楼台先得月，看你那怂样儿，你去参军多好啊，跟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光是这么想我就觉得羡慕了，你肯定不知道跟他并肩作战有多过瘾，也不知道能时刻护着他多有成就感......”

　　结果第二天确实是征兵的日子，但是让自己一个战五渣去参军？就别滑这个天下之大稽了吧......

　　如今，他都成年了，暗恋卫刻整整12年了，那座冰山除了越来越大，越来越冻人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变化。

　　就这样回忆着，洛阵大概是睡着了。
　　睡梦中，那梦中人的声音确实又响了起来：
　　“表白......太晚了，世界已经没了......硅基生物都要来了”，那声音自嘲似的嘟囔，用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做的了，他一定会胜利的，一定会......”

　　正在启动自毁程序一，主人，还没到最后——
　　一声机械振荡般的声音，空旷而厚重的响彻脑海！
　　铮——
　　金属重组的碰撞声接连响起，电流声低啸着摩擦过神经，仿佛灼伤了他的大脑皮层。

　　熟睡中的洛阵猛地从床上惊醒！如窒息般猛地往喉咙中灌了一大口空气！
　　两道急喘分毫不差的重叠成回声一般，他用手掌使劲搓揉了两下太阳穴，胆颤心惊的迅速看了看四周，没有其他人，刚刚所有的声音......又是梦里的？
　　世界已经没了是什么意思？！硅基生物又是什么？！

　　即便梦中人说过的事情都应验了一遍，但是这种超出认知范围的事情，洛阵这次倒真的觉得这是个离谱的梦了。
　　他习惯性的来到门边，想打开门，看看孩子们睡得怎么样。

　　忽然！房子像是被拔地而起一般，地面一阵剧烈的晃动，书架砸翻的声音，混杂着屋内传来的玻璃碎裂声。
　　他被从门边甩了回来，重重摔在了地上！刚要起身去开灯——
　　窗外的地面迅速切换成了黑色岩层，如坠深渊
　　对！是切换，透过窗户看过去，真的就像是两处不同的背景互换一样。

　　那岩层上附着的黑水晶，连月亮与繁星的光都吸走了一般，黑得让人心慌。
　　外面尘土如雾，空气中是黑暗带来的窒息感，整个房子像是置身一团深不见底的墨云。
　　他想起那种整个别墅连根拔起的搬家方式，虽然很常见，但是这种程度......难道是所有的建筑一起搬家？

　　建筑漂浮在半空中，洛阵的脚下也开始变得虚浮。
　　震惊的视线终于从窗外扯了下来，站起身在地板上堪堪站稳，扶着墙面挪到门边打开门。

　　窗户上的玻璃碎了一地，孩子们握着手腕，哭叫声交叠着扑了过来：
　　“啊~~~洛洛老师，我的手！”
　　“洛洛老师！”
　　“洛洛老师，好疼！呜呜呜......”
　　“洛洛老师，外面有枪在打我们，救救我们！呜~~~”
　　......

　　“不怕，不会有事的”，洛阵努力压下声音中的颤抖，手掌微不可查的在T恤上攥了一下，过去摸了摸前面几个孩子的脑袋，快速的将孩子们从床上抱下来，脸上是孩子们熟悉的暖笑：“你们看，外面天已经亮了，小彩虹们跟洛洛老师一起出去好不好啊？”
　　孩子们哽咽抽泣着回答：“嗯......好~~”

　　外面的桌椅橱柜都已被刚刚那阵晃动洗劫一空，所有的东西都杂乱的铺了一地。
　　这样摇荡的空间，他也顾不上脚下到底踩到了什么，跌跌撞撞的将孩子们一个个藏进了衣橱和柜子里。
　　洛阵食指放在唇上，缓缓退向玄关的位置：“嘘......要开始捉迷藏啦，大家要安静，洛洛老师马上就会回来找你们哦。”
　　他转身想开门，去其他房间看看其他人，手掌刚刚握上门把手，手腕上的光脑响了起来。

　　洛阵在弹出的通讯请求上点了一下，后背砰的一声砸在门上！
　　“安静！听我说”，还没等他开口，卫刻的声音就从光脑中传了出来，强压下惊疑之后的语气依然冰冷坚定：“在我去孤儿院之前，待在室内，别出去，听见了？”

　　卫刻的声音被巨大的电流声搅得断断续续，墙上的温度计啪的一声掉到地上，蔓延出一滩红色的汁液。
　　他收回惊恐的视线，看了一眼面前的橱柜，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稳：“外面怎么了？你还在军队吗？很危险吗？”

　　卫刻没回答他的问题：“待在室内，害怕不会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你身边，带你走，听见了？”
　　“嗯，听见了，你们先来把孩子们带到安全的地......”，洛阵话没说完，像是失声了一般，瞳孔随着睁大的眼睛缓缓放大，手掌捂在了嘴上。

　　“我只接到了救你的命令，管好你自己”，卫刻说完这句，通讯就切断了。

　　木质橱柜尖锐而胶着的撕裂声渐渐大了起来。
　　咔嚓——
　　几根黑亮的手骨戳破橱门伸了出来！随即橱柜在他面前爆裂成了一地的碎木！
　　洛阵眼皮不受控制的颤抖着，眼睛干涩到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温度还未散去的鲜血自面前几具黑亮骨骼表面坠落，在地板上砸出一片狰狞密布的红。
　　原本的孩子们，只剩下了几处缠挂在它们关节和骨缝中的碎肉。

　　砰——
　　哗啦——
　　玻璃落地，溅起一片明晃晃的碎屑！
　　几道红色轨迹穿过窗户，从洛阵眼前一闪而过！
　　巨大的脉冲将他掀翻在地！
　　噗！
　　导管一样的黑亮子弹撕开皮肤，撞进新鲜的红肉，嵌入洛阵的手腕上！连滴血都没溅出来！

　　洛阵连滚带爬的躲到了沙发后面！他都听见管壁辗过嫩肉发出“吱哟”的一声。
　　紧接着子弹在里面旋转、吸附！
　　“嘶......”，后脑勺狠狠的撞了一下沙发后背！洛阵紧紧抓着手腕，手臂疼得没忍住抖了一下。

　　身后碎裂的窗户带着墙体一起落地！
　　咚咚咚——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与其说是脚步声，不如说是金属敲击地板的声音。
　　地面的颤动自指尖传至全身，带起一身的战栗，洛阵屏住呼吸，只剩胸口剧烈的起伏。

　　眼前墙壁上的裂纹越来越大，像是迅速张开的深渊巨口！
　　洛阵挣扎着起身，靠着往下倾滑的沙发，往后移动了几分。
　　嘭——
　　黑亮骨骼组成的身体冲破墙面，稳稳站定在洛阵面前！

　　这就是......硅基生物？！

　　混凝土碎片扑了洛阵一身，他抬手挡了一下。
　　面前一双红色的眼睛，应该说是红色的光球更加合适！机械的左右转动着，像是仔细的对自己做着扫描。
　　黑色手骨将手中的武器举了起来，密密麻麻的枪筒对着洛阵。

　　紧接着，硅基生物像是犹豫的向前探头，两根称不上是手指的东西，将自己颈部的项链抽出来，眼睛中发出了类似拉长焦距的声音。
　　洛阵用余光向下看——
　　视线中摇曳着的是一条挂着透明小瓶的项链，瓶子里赫然是一颗黑亮的子弹！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颗黑亮的……黑亮的，他视线颤巍巍向下，看到地上散落的，硅基生物刚刚射击进屋内的子弹……
　　跟自己脖子上挂的这个，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