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拆迁史》择离

68、竹逢春

　　脚底很黑，四周其实也很黑。

　　长廊顶吊着的烛火，虽然不少，可它们都不能照很远。

　　它们微弱的光，仅仅能将偌大的永夜之国撕开一小道光明之口。

　　它们不足以点亮永夜之国，它们能照亮方寸之间已是极限。

　　浮影从决定建洗怨池那一刻开始，他就大致猜到了霜纪知道后会作何反应。

　　霜纪作为众生之灵，对众生皆怀着一颗仁慈之心。

　　哪怕他在妖界之时，记忆还没恢复，本能依旧藏在他的骨髓中，不然，他也不会因为杀了敌人而内疚自责到辗转难眠……

　　如果说，三界有人能以一己之力照亮整个永夜之国，那个人必然是霜纪。

　　霜纪已经点亮了三界两次，浮影不忍他再为此牺牲自己。

　　可浮影觉得自己也不过是头顶的烛火，能照亮的范围实在有限。于是，他不得不借助其他的光，一起照亮周围。

　　因此，在浮影看来，比灰飞烟灭仁慈得多的洗怨池就此诞生了。

　　看着霜纪自从知道洗怨池的具体作用之后，就一直在躲避浮影的目光。

　　浮影尽管已经猜到了，可此种情况真的到来之时，他眼底还是微微浮起了几丝沮丧。

　　他抬手轻轻一挥，两人正上方的烛火瞬间灭了。

　　霜纪的脸一下子就隐在了黑暗中。

　　似乎看不清那双眼，浮影就能好受一些。

　　一时间，整个永夜之国仿佛被冻结了一般，连呼吸都不可闻。

　　浮影缓缓闭上了眼，须臾，他感受到背后传来一股暖意。

　　他睁开了眼，头顶的烛火又亮了起来。

　　他看到两丈外的烛火也亮着，和头顶的一样，都在继续烧着。

　　这天夜里，两人一同回了沉花殿，一同躺在了那张红帐都还未拆的大床上。

　　一夜无话。

　　丝竹声响起，浮影独自起身，去了讯断廊。

　　霜纪在浮影起身之后，瞬间就睁开了眼，片刻后就出现在了天界。

　　霜纪回来之时，浮影不在沉花殿，守卫说去了讯断廊。

　　戴上面具的霜纪到讯断廊之时，浮影正好在处理最后一间大殿里的鬼。

　　今日选择灰飞烟灭的鬼，比上次见到的还要多。

　　浮影也是一手便灭了所有，目光里的冷意透过面具，依旧灼灼。

　　看到霜纪出现在殿前，浮影心里松了口气，脸上的冷意才缓和了许多。

　　他努力扬起嘴角，才向霜纪走去。

　　浮影其实很想问问霜纪这几日到底去了哪里，可是，霜纪一脸严肃地拉着他就往洗怨池的方向走，让浮影开不了口。

　　彻底离开了讯断廊，霜纪挥手收了脸上的面具，也顺手帮浮影收了。浮影一直盯着他看的眼神，还来不及收回，便撞进了霜纪眼里。

　　霜纪眼底微微浮起了一丝笑意，一旁的浮影却默默红了耳尖。

　　走上了长廊，霜纪朝脚下看了看，之后转头看向浮影的眼神里，有些些吃惊。

　　“里面怎么还没有鬼？”

　　霜纪用灵光网探查了一圈之后，确定了里面确实没鬼。

　　“还没放进去。”

　　浮影知道霜纪想问的其实是为什么没放进去，可他并不想回答。

　　听了这话，霜纪手一挥，两人脚边便出现了一大堆竹简。

　　“这是什么？”

　　浮影好奇地捡起了一卷黄色竹简，简单看了一眼，内容有些像是话本。

　　“给你的，可以投进去。”

　　霜纪拿起了唯一一卷黑色竹简，里面是修炼之法。

　　“我从风神处讨了些运势簿，又从近年飞升的小仙处讨来了凡人修炼之法，把这些也投进洗怨池吧！”

　　“你的意思是，让进入洗怨池的鬼，还有机会飞升？”

　　浮影听了霜纪的话，大致猜到了霜纪的想法。

　　“修炼之法的确是为了让他们有机会飞升。运势簿是担心你还要绞尽脑汁想惩罚之法，便想帮帮你。”

　　霜纪笑着拉过了浮影的手，浮影的手很凉，似乎还有点湿。

　　霜纪从怀里掏出手帕，帮他把手心擦干，才拉到了自己怀里，拉开外衫捂了起来。

　　浮影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被霜纪捂在胸口的双手，滑到了霜纪的背后，又顺着滑下去环上霜纪的腰。

　　这条长廊依旧昏暗，稀疏的烛火依旧照不亮长廊。

　　霜纪的眼睛却比那日要亮一些，浮影可以清楚看到霜纪眼里的温柔，而不是躲闪。

　　随后，霜纪便施法把修炼之法投进了每一个房间，又把运势簿随意投了进去。

　　“洗怨池，现在也有我的一份。”

　　“残忍不残忍的，如若会因此遭到惩罚，我愿和你一起。”

　　霜纪做完了这一切，又用灵力探查了一番，确定每个房间上都有修炼之法，也都有运势簿或者惩罚之法，这才牵着浮影出了洗怨池。

　　这日，鬼使们一次投了将近两万只鬼进洗怨池。

　　洗怨池四周的结界，能把里面的声音都隔绝。

　　此刻，灯火通明的沉花殿里，霜纪正透过一面巨大的水镜观看洗怨池里的一切。

　　画面一转，又有一只鬼按了墙上的铃，而浮影手中的死灵簿上又多了一个名字。

　　眼见着死灵簿马上就要满了，浮影便去了洗怨池一趟。清理完死灵簿上的鬼，死灵簿再次干净如新。

　　画面又转了转，霜纪的嘴角终于放松了些。

　　这一间里面，除了修炼之法，还有运势簿。

　　进入房间的鬼，会被运势簿随意安排角色。自此，鬼就会按照运势簿上的运势，走完上面的运势。

　　当然，要是多人一起进入，则会被安排不同的角色一起走运势。

　　走完之后，还可以选择继续留在里面进行修炼。

　　这一间里面的鬼，便选择了继续修炼。

　　水镜上的画面转了又转，浮影再次回到了殿里，霜纪这才收了水镜。

　　“想不想去一趟凡间？”

　　浮影站到了霜纪身旁，和他一起看着窗外——浮影尽力“创造”的白日。

　　可最终，无数颗夜明珠，无数盏灯火，也只是把浮沉之境撕开一个又一个口子，并未如日光一般，照亮整个大地。

　　“凡间此时正值春日，柳条应当正在发芽，倒是踏春的好时机。”

　　霜纪回头看向浮影，一深一浅的双眼里，皆是水光潋滟，这点倒是没随着眼睛换给浮影而消失。

　　浮影看着这双眼，随后走到了镜子前，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双眼，除了颜色不一样，其余与从前却无差别。

　　“那走吧！”

　　浮影牵过了霜纪的手，就要去交界处。

　　“等一下。”

　　霜纪扯了扯浮影的手，然后转身到床边的柜子里，找了两条鹅黄色的发带。

　　其中一条被霜纪绑在了浮影的头上，另外一条则被浮影绑在了霜纪头顶。

　　这下子，两条绑起来离地不过一尺的黄色发带，倒是给身穿一身白的两人增添了一丝春日的色彩。

　　霜纪这才满意地拉着浮影过了交界处。

　　两人的落脚之地是上次给浮影换眼睛那座城，浮影上次没注意，这次才仔仔细细看了看城门上方大大的“晚霞”。

　　“这座城叫做‘晚霞’？”

　　浮影看向了霜纪，却见霜纪也正看向自己。

　　“嗯，晚霞城。这座城经常能看到晚霞，今天也可以等等看。”

　　霜纪解释完之后，看了看天边，也不知今日是否有幸看到。

　　过城门时，浮影打听了一下哪里好玩，而霜纪则打听了一下哪里最繁华。

　　“先去霞光街吧！”

　　“不想先去玩吗？”

　　霜纪奇怪地看了浮影一眼，霞光街是自己打听到的繁华街市。

　　“我先陪郎君去。”

　　浮影很开心，眉眼里都是笑意，像温润的泉水，流淌在心间，又像春日的鹅黄，在柳条上抽芽。

　　霜纪也没推辞，顺着打听到的路一路前行。

　　远远的，一声声吆喝声便传入了霜纪耳朵里，他的脚步便不自觉快了些。浮影看他高兴，便快步跟了上去。

　　这街市规划得不错，卖小吃的在一条街，卖衣服布料的在一条街，卖桌椅板凳的又在一条街，还有的专门卖一些稀奇古怪的装饰品。

　　霜纪去了卖衣服那条街，一家又一家逛了起来。

　　“浮影，你穿这个颜色肯定好看，试试？”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霜纪便买了十几套不同颜色的衣服，没一套是白色的。

　　“好了，衣服先买这些，再去买一些配饰。”

　　霜纪看了看浮影手里的包袱，便转向了另外一条街。

　　又是半个时辰，又是不同的配饰。

　　“怎么买了这么多？”

　　浮影在一个没人看得到的拐角，把衣服配饰全收了起来。

　　“你还年轻，别整日和我一起穿白色。”

　　霜纪笑着摸了摸浮影的头发，他记得浮影并不喜欢过于冷清的色调。

　　“这家书屋的名字挺有意思的！”

　　霜纪摸完浮影的头发，便看到了右手边竟有一家书屋，牌匾上的字迹铿锵有力。

　　浮影闻言也看了过去，“‘人间书屋’，是挺有意思。不过，书屋名字挺雅致，周围的竹子却养得半死不活，可见，也不是真风雅！”

　　霜纪顺着浮影的目光看了过去，这栋二层小楼的四周都栽满了竹子。绕着转了一圈，竹子确实如浮影所说，没一枝是完全翠绿的，大都开始枯黄了。

　　“要进去看看吗？”

　　霜纪不知道浮影买书是不是还得看主人是否雅致，便随口问了一句。

　　“不去了，等哪天竹子绿了，再去。”

　　浮影轻轻摇了摇方才随手买的折扇，便踏步向前走去，头顶发髻上的黄色发带随着他的头晃了晃，看起来肆意又潇洒。

　　身侧的霜纪看着浮影的样子，眼底都盈满了笑意。

　　没恢复记忆之前，比起浮影，霜纪就相对内敛。恢复记忆之后，霜纪性子又收敛了些，这般的肆意潇洒，看得霜纪有些羡慕。

　　可他一直躲在修炼室养出来的性子，一下子也不可能转变，终究也只能羡慕了。

　　浮影带着霜纪去了映光湖。

　　湖边的垂柳，嫩绿色的芽还泛着点黄，俏生生地挂在柳条上，确实如霜纪所说，正是踏春好时节。

　　只是，这柳条纹丝不动，倒是有些奇异。

　　浮影仔细看了看，湖面平静如镜，若是当真有晚霞，倒是天上一道，湖面一道，成全了双份美丽。

　　“说来也奇，这晚霞城是不适宜栽竹子吗？怎地连湖边的竹子都枯黄至此？”

　　日头渐渐西斜，浮影和霜纪靠坐在柳树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湖景，浮影才开口打破了这份平静。

　　霜纪顺着浮影的视线看了过去，不远处的林子里，确实也有不少竹子，可大都如人间书屋周围的一样，枝叶枯黄。

　　“就竹子枯成这样，确实不应该……”

　　若说人间书屋周围的竹子是因忘记浇水，而导致竹枝枯黄，还说得通。可这湖边的林子里，其余花草树木都生得枝繁叶茂，竹子断断不该如此。

　　霜纪突然上前，双手伸进了水里，灵力便从他手中快速四散开来。

　　过了一会儿，霜纪才从水里出来。

　　浮影掏出手帕，拉过霜纪的双手擦了擦，“查到什么了吗？”

　　霜纪摇了摇头，过了片刻才看向了浮影。

　　“我可和你说过，竹沥是竹子精？”

　　浮影听了之后摇了摇头，“难怪他的眼瞳微微泛着点浅碧色，是这个原因吗？”

　　“是。只是这么久过去了，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儿……”

　　霜纪说到这里，心里有些难受。

　　“你沉睡那些年，我也一直在找他。鬼使们除了找鬼，我也让他们留意竹沥，也一直没什么线索……”

　　浮影把方才摘下来的枯竹叶放进了嘴里，嚼了两下，又吐了出来。随后，随手捡了块石头，打在了湖面上。

　　石头在湖面弹了好几下，才彻底掉进了湖里。

　　片刻后，方才被石头掀起的涟漪一圈圈变小，直至完全消失。

　　湖面再次恢复了平静，只有远处一圈明亮的圆倒映在天水交接处，到底是没看成晚霞。

　　“晚霞没看成，改日再来吧！”

　　眼见着天水交接处的圆渐渐融入了水中，霜纪起身了，然后对着还坐在地上的浮影伸出了手。

　　又过了三日，两人再次来到了凡间，又是晚霞城，又是映光湖。

　　两人刚要坐下，霜纪指了指林子的方向，浮影也看了过去。随后，再次对视的两人，眼里都写满了吃惊。

　　霜纪直接拉着浮影的手，瞬移到了其中一片相对茂密的小竹林前。

　　三日前还枯黄的竹叶，不知为何，今日竟长得郁郁葱葱。

　　两人仔细看了看，确定就是三日前，浮影摘竹叶那一片小竹林。

　　“怎会这样？难道是三日前，竹子听到了众生之灵对它们的嫌弃，故而努力生长，争取让众生之灵刮目相看？”

　　浮影想了想，笑着趴到了霜纪肩上打趣。

　　霜纪听了这俏皮话，又看了看浮影的俏皮相，本想白他一眼，最终却笑了出来。

　　“还有更扯的理由吗？”

　　浮影听了之后，摇了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

　　“怎么摇头又点头？到底有还是没有？”

　　“神尊，我仔细想了想，这个理由其实一点也不扯！”

　　浮影突然收起搭着霜纪肩膀的手，身姿挺拔的站到了霜纪对面，一脸端庄地看着霜纪，倒像一个忠诚无比的下属。

　　霜纪看着又笑了起来，但还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不想搅了他的兴致。

　　“神尊，您想啊！您作为众生之灵，您要是嫌弃谁，谁还能有脸活下去？所以，作为竹子，自然得好好表现！”

　　浮影说得一本正经，甚至还自己鼓励自己一般，点了点头。

　　“所以，我嫌弃你！”

　　霜纪看浮影这副样子，皮笑肉不笑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在浮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笑着瞬移到了湖边的垂柳下。

　　浮影反应过来时，立马跟到了树下，整个人像只猴子一样，吊在了霜纪背上，还张着嘴作势要咬霜纪的脖子。

　　“神尊说嫌弃谁？”

　　浮影要亲不亲、要咬不咬地在霜纪脖子后面蹭。

　　霜纪痒得不行，可还是得忍着笑，“嫌弃背上的小猴子！”

　　随后，浮影一挥手，一个结界便罩在了两人身上。一瞬间，湖边便没了人影。

　　实际上，两人并没有消失，只不过被结界罩在了里面。

　　结界里，浮影一把推倒了霜纪，便笑着亲了上去。

　　“神尊方才说讨厌谁？”

　　“别，荒郊野外……”

　　随后，霜纪的话便被浮影吞进了口里。

　　闹了一会儿，罩着两人的结界突然连带着两人一起滚到了湖面，眼见着就要掉进湖里，霜纪抬起了手，想让它飘起来，可浮影阻止了他。

　　霜纪便任由他带着自己胡闹，片刻后，结界便带着两人滚向了湖里更深处。

　　原本闭着眼的霜纪，感受到了头顶的光越来越暗，还是趁着浮影动作的间隙，轻轻挥手在结界上加了一层光。

　　那片湖水原本没这么翻腾，可随着一丝微光亮起，湖水顿时波涛迭起。

　　“还分神吗？”

　　水翻了一会儿，也不知是谁的声音从湖里模模糊糊传了出来。

　　因有些新奇，两人都很兴奋，便闹得忘乎所以。

　　所以，谁也没注意到湖底的异象，直到一股强力冲向了结界，两人被结界带着翻滚了几圈，这才停了下来。

　　作为生之极和死之极，倒是不太担心安全问题。只是，这湖底怎会有这么强的力？

　　正在两人整理衣服之时，一道闪光迅速从湖面冲了出来，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湖边。

　　霜纪出来之后，再次用灵光网探查了整片湖，自然是一无所获。

　　“霜纪，晚霞！”

　　浮影见霜纪已经探查完毕，似乎也没有结果的样子，便指向了天边。

　　此刻，万道霞光几乎映红了整片天空，越是靠近西边，霞光越是璀璨，映在湖面，美不胜收！

　　霜纪白皙的脸颊也被晚霞映出一抹红，看起来粉粉的，煞是好看。他双眼里的水光此刻也映上了红色，红色绵延至眼尾，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浮影就这么看呆了……

　　身前，天水交接处，万道霞光里，白鹤惊翅掠过！

　　身后，晚霞城门口，灵力波动后，乌鹊愤然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