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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长安 ...

  •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发生了很多事。

      自扬名武会后,一向死气沉沉的江湖,竟难得地格外热闹起来。那些往次参加了扬名武会便不见踪影的江湖门派,齐齐在这个冬天里四处打探着消息。
      论理不过是两个年轻弟子成亲,不算什么大事,可这成亲的人非同一般,这亲事自然也成了备受瞩目的事情。

      浣音门的少门主,那位在扬名武会上技惊四座,后又入督鉴司去的岑清风,娶了歧衡山掌门的首徒宋嫣。
      这一段江湖佳话,不知令多少人艳羡,而他两人成亲那日,自然也可称得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只不过赴宴的众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人的婚事既不在浣音门,又不在歧衡山,反而是在都城长安。
      江湖人一向不怎么在意这般繁琐礼节,可上头有个叶卓言,却也简单不到哪去。

      那位端王明明自己也不过二十几岁,却像个长辈似的,硬是把端王府一个别院收拾出来,安排岑清风和宋嫣过去。
      有端王府的下人负责一应事宜,这婚礼自也比寻常的江湖儿女要隆重许多。

      三书六礼一样不少,连那拜堂的规矩都是跟着宫里的规矩来。
      只有一件事,到头来也未能圆满。

      “一拜天地!”司礼官高唱。
      场中的新人拜向天地,而坐在侧面的叶卓言则转头看向旁边的梁远州。

      “二拜高堂!”司礼官又唱。
      新人转身,面朝上首的位置行礼。叶卓言轻叹了一口气,转回视线去,低声道:“那两人到底心存芥蒂。”

      上首是两把空椅子,那里本该坐着的,是颜折风与林绝弦。
      江湖中人,师父便如父母,岑清风与宋嫣皆是自小成了孤儿,从小在门派里长大,按理便是该拜师父。

      可歧衡山掌门和浣音门门主却不约而同,都没有来。

      梁远州的目光落在上首的椅子上,耳朵里又听见观礼众人小心地低声议论,轻声同叶卓言道:“大抵不拆散这对有情人,便已是他两人最大的让步了吧。”

      旁人不知,他们却知道。
      林绝弦当年所查的事没有错,他师父的死确实脱不开歧衡山的参与。

      他九死一生,方重掌浣音门,又怎能毫无芥蒂地对待仇人之子?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早已不只是数年之前旧人那一战,而是这近十年来所有的挣扎,包括被利用、被下蛊、被囚禁侮辱。

      那道裂隙累积得太深,已经无法跨越,没有让后辈重蹈覆辙,恐怕已是他们最后的让步。

      “夫妻对拜!”随着礼官的声音落下,恭贺新禧之声不绝,将那一对新人送出礼堂,叶卓言便站在檐下,看着热闹的人群跟着过去。
      梁远州在他身边停下:“不去瞧瞧吗?”

      叶卓言浅笑:“我好歹也是长辈,怎么好去闹他们?”
      梁远州望着他,亦笑了笑:“你才多大,算是什么长辈?”

      “林绝弦和颜折风真的不再见了吗?”
      梁远州抬眸,看着远方天际:“也许吧,也许有一天他们想通了,就会见面。也许,没有那样一天,就再也不见了。”

      “在宫里的时候,我以为……”
      他没再说下去,梁远州看向他道:“就是因为在宫里,所有事情真相大白,他们才越不过那道鸿沟。”

      叶卓言怔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垂下眼帘,有些丧气地道:“我明白了。”
      就像他在知道真相之前,一直以为梁远州是他杀父仇人的走狗,所以即便再多挣扎都不愿靠近他半分,就算曾有过犹疑,也会用各种办法让自己清醒。

      林绝弦,便恰如那时候的他。

      他忽然看向梁远州,问了一个没什么头脑的问题:“如果害了靖平军的人,是我父王呢?”
      梁远州看着他,在那远去的欢声笑语里拉住他的手:“不会。”

      “为什么?”
      “我父亲曾经同我说过,这世上他最敬佩两个人,一个是靖平王,自然是在朔门关那件事之前,另一个,就是当年的端王殿下。”

      “你父亲?”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来长安吗?”梁远州的眼中,好像有跃动的火焰般,“一是因为整个北境当时都在靖平王手中,我不离开,迟早会暴露身份不明不白地死了。二,就是因为我父亲曾说,端王殿下能还靖平军清白。”

      “可是我父王一向甚少问朝政……”
      “那是在圣上即位以后,先帝在时,王爷曾领兵驰援北境,大约那时候,我父亲认识了王爷吧。”

      有些相遇,似乎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即已注定。

      *

      年节之前,长安下了一场雪。
      天色一片灰白,北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似乎要灌进人的身体里。

      那日,梁远州陪着叶卓言去了王陵。
      山里天气更凉,飞雪将整个陵寝的园子都映成了一片白。叶卓言仍旧畏凉,披了厚厚的毛绒斗篷,手里还带着手炉。

      可他却又固执地要自己走上那阶梯去,梁远州便陪着他,在那漫天的雪里,第一次走进那为老端王修葺过的陵园。
      进香、祭奠,叶卓言极为认真地拜过,才在梁远州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雪落在他乌黑的发鬓上,他却好像是浑然未觉。
      “父王、母妃,真凶已诛,可以安寝了。”

      他的话很简单,可梁远州还是敏锐地听到他声音里夹杂的几分哽咽。
      梁远州抬手,覆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四野无声,只有朔风偶过,两人就这般静静站着,好像在等飞雪落满肩头。
      梁远州忽然想起那日在督鉴司案卷阁时,听袁近说起的事。

      说那朱印三本名朱印,曾也是江湖有名的侠客,却一眼深情,对一个不该动心的人动了心。
      他追着那女子从北境远到长安,在思念成疾过后,终于狠下心,净身入了宫门。

      他成功了,成功地陪在了那个深爱的女子身旁,甚至成了那女子最为信任的人。
      可他却又败了彻底,那女子直到死时,也不曾爱过他。

      梁远州忽然明白那天朱印三到底因何惊讶,以至于能让他找出破绽。
      龚太后大抵是这世间一等自私之人,为了她自己所图谋之事,她可以利用所有人,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不例外,更何况是一个永远都见不得光的追求者呢?

      只是朱印三恐怕到将死之时才终于明白,他自以为将旁人当作棋子,而他自己,才是最大那颗棋子罢了。

      “在想什么?”叶卓言忽然开口问道。
      飘远的思绪收了回来,梁远州看向身边的人:“还好我不是那个爱而不得的人。”

      “爱而不得?”叶卓言没有太听懂。
      梁远州没有解释,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格外认真地道:“卓言,日后我再不离开。”

      叶卓言无声地看了他良久,而后如同腊月初绽的新梅一般忽然笑了出来:“梁远州,你当我是小孩,那么好骗?”
      他们什么都没有解释,可仿佛是连雪花都知道了他们心意相通的情愫,变得没有那么低沉起来。

      也是这一天,歧衡山下了更大的雪,山中寒冷,掌门的居所更甚。
      扫雪的弟子出了满身的汗,正想不通这么大的雪还有谁需要走山路的时候,便见他们的大师姐回来了。

      宋嫣一路走到顶上师父所在的位置,才进了院子,便瞧见那宽敞的平台上,箫意彻雪。
      那是杀伐之音,却也是思念之音。

      宋嫣从前不明白,直到遇到岑清风,方知晓师父的箫声为何听起来总与她的不同。
      她瞧着雪片被惊起飞舞,终究没有走上前去,将从长安带来的各色点心,放在了屋檐下。

      待那小姑娘离开了,颜折风才终于停下来。
      鹅毛大的雪片落在他身上,因他不动了,终于可以积下来,而他负手拿着箫,却是向南而站。

      山间是一片灰白,南方是望不到尽头的连绵山脉,好像要翻过那一座座的山,才能到达富庶温暖的江南。
      他分明什么都看不见,又像是看见了什么似的,没有过多久,便觉眼中一片温热。

      雪还在下,伴着山风,仿佛要将人生生埋藏起来。
      只是,不曾下在江南。

      浣音门的冬天仍旧满眼绿色,只是潮湿的天气不免让人骨缝生寒。
      岑清风站在水榭边不远的地方,看着亭中的师父。

      他师父仍是一袭青白长衫,仿佛没感觉到这潮冷的天气一般,坐在亭中抚琴。
      自打长安一战,师父的身体不大好,他总要买很多药材送来,只是有些病也并非药材能去。

      岑清风看了一会,到底没有敢打扰,又暗自离去了。
      待他从那院中离开,林绝弦抚琴的手才停了下来。

      这水榭面朝西北,亭前是几根枯败的荷叶。
      林绝弦看着那没了什么新鲜颜色的枯叶,忽然想起长安的夏天,满池摇曳的荷花来。

      那是八年前的夏天,他还不认识位高权重的江太师,也会贪恋那人不明真相时的好感。
      风从北边吹来,将那檐角挂着的风铃吹得叮咚响了几声,铃上四个字,是当年林绝弦跟着师父在此习武时亲手所刻——“过尽千帆”。

      过尽千帆,终究江湖不见。

      *

      除夕,千门万户,张灯结彩。

      昙娘站在楼阁之上,望着外头盛世长安,兀自笑了一下。

      不夜阁里今日也热闹,商客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姑娘们新排的曲子极受欢迎,已不知被点了多少遍。
      她倚着楼台的栏杆,一边瞧着外头放烟火的百姓,一边又听着楼里那些贵族子弟们说着长安城里最时兴的话题。

      说是督鉴司的司长换了人,不过却是给那从前的梁司长封了镇远侯的爵位。明升暗降,朝廷的老手段,不新鲜。
      又说端小王爷好像变了性子,不再像从前似的流连花丛,倒是听说搬到了别院去住,甚为快活。
      还说那镇远侯不近女色,分明是朝廷的新贵,却连媒人的面都不见。

      他家中并无长辈,倒是妹妹做主,都给回绝了。这妹妹做兄长的主可是头一回见,可谁让那姑娘身边总跟着个“阎王”似的剑客,长安的媒人都是给大户人家做媒,哪见过这个,一回两回传开了,自然谁也不敢去了。

      昙娘听着想笑,抓了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瞧着外头风景。
      倒是没想到,猛不迭从外头翻进一个人来。

      “你不在公子身边守着,来这做什么?”昙娘有些嫌弃地看了砌玉一眼。
      砌玉倒很是自然地坐下,也抓了一把干果。

      “我就知道你这少不了吃的。”
      “怎么,公子不给你吃?”

      “梁司长,不对,应该是侯爷,侯爷比我厉害,又比我靠得住,我自然也偷了半日闲。”
      昙娘浅笑。

      公子与梁司长都搬到了别院去住,大抵是不想理这些俗物了,这样倒是也好,也算得上苦尽甘来。

      “昙娘,你笑什么?”砌玉不解。
      昙娘看了他一眼:“今日除夕,不该笑笑吗?”

      砌玉像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默默往远坐了坐,要不是斩锋爱去喝酒,他才不来不夜阁这种地方,尤其是不见昙娘这奇怪女人。

      烟花炸开,街市祥和。
      端王府的别院里,叶卓言在窗前负手而立,抬头看着无尽的夜空。

      梁远州走过来,将一件兔毛的大氅披在他身上:“喜欢烟花?”
      叶卓言轻笑:“猝然即逝的东西,喜欢它做什么?”

      “那还站在风里看?”
      “因为那是长安。”

      他的瞳孔里,倒映着盛世山河的模样,不必风雨飘摇,不必朝不保夕。
      那一时,梁远州忽然觉得,他面前的人找到了比复仇更重要的东西。

      “卓言。”
      “嗯?”

      “岁岁平安。”

      (全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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