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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司机小陈 ...

  •   前面说了,亚亚高中毕业进了一家纺织工厂工作。工厂里要倒三班,三不五时就要凌晨去上工。亚亚的家与工厂倒是不远,骑自行车二十分钟就能到,只是需要穿过一大片江边的空地。那时候正是“严打”过去的没几年,即使是我们所在的这样相对安宁的小城市也抓了上百号人,执刑的地点,正是这片江边空地。这人迹罕至之处沿着水畔长着芦苇,一开始只是一小片,后来不知是因为这地势适合,还是老人们口中的“阴气重”。一时之间,这芦苇丛长得更是密密,连大风天都挂不开一个口子,远远望去竟是遮天蔽日,蓝天都被吞掉了那么塌陷的一块。这里大概是这个城市中最早的“都市传说”的生发地,最爱往僻静处钻的小孩子们都本能地远远不敢靠近,生怕被什么东西缠上。
      亚亚坐完月子回到岗位后就不享受孕妇时的优厚待遇了,又恢复了三班倒的排班作息。小丘阿叔得上班还要管儿子,便不像恋爱时日日在亚亚下工时去厂门口接。亚亚就这样提心吊胆地上了几次中班和晚班,终于有一次是真被吓着了,跛着个脚连自行车都骑没了,一回家就抱着萧逍哭,说什么也不敢再一个人走江边的那条路了。
      其实这事儿说起来一点都不怪力乱神。根据亚亚的口述外加我们的推测,大概就是那天风特别大,江边的芦苇被吹得飒飒作响,这些没筋骨的草木在月色下张牙舞爪地甚是渗人。也是不巧,那天晚上跟亚亚一起上中班的工友要不有事留在厂里了,要不就是不顺路,竟只有她一人穿越那空地。亚亚出厂门的时候腿就打着哆嗦,心情就跟要穿越可可西里的藏羚羊差不多。总之,一番简单的心理建设后,她猛踩着自行车踏板向前冲,想要尽快穿过这片黑黢黢的的“不祥之地”。等快出了这片空地时,亚亚的车被地上的小石子——她不断重申是“一个硬硬的东西”绊了,一下失去了重心,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
      我从小跟亚亚亲,最初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因为亚亚特别有说书的天赋,什么小事儿从她嘴里说出来都绘声绘色的。我第二天照常去他们家玩时正赶上亚亚在和她婆婆剖析她前一晚上受惊时的心路历程。
      “我刚把脚踏车踏到那儿,心里就一惊,脑袋也浑澄澄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抓着我的头,往地上按一样。真的,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时候,都不知道是怎么到地上去的。”亚亚向她婆婆展示着手臂上被车轱辘印出来的压痕,“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黑乎乎一片,我就知道事情不对。我想啊,我不能自己都不晓得怎么的就死在这儿,逍逍尬小就没了妈怎么弄?我从玉皇大帝拜到各个菩萨,把阿拉家和丘家的祖宗大人也都念了一遍,拼了命才从那里跑出来!”
      亚亚说到这儿又要哭,她婆婆便坐在床头安慰她,紧皱着眉头不知道想着什么。不知是否是亚亚的那句“逍逍尬小就没了妈怎么弄”戳到了她婆婆的内心,还是纯粹运气好,反正亚亚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不久后,她婆婆就托了些门路把她从厂里调到了百货公司做出纳,算是彻底远离了纺织厂和那让亚亚后怕了很久的江边空地。
      现在的九零、零零后们可能完全无法想象国营百货商店曾经的荣光。至少对我来说,百货商店的神圣地位与今天的孩子们脑海中的迪士尼乐园不相上下。有了一个在此等乐园中工作的姑姑,我与有荣焉,往亚亚那儿跑得更勤。亚亚的新工作是在百货商场深处的一个大套间里,需要走过商场营业部的一个又一个窗口,推开兼有着花花绿绿和乱糟糟的货架,才能到达这另一片花花绿绿又乱糟糟的工作区间。这花花绿绿的乱糟糟有别于亚亚曾在的工厂,即使是乱糟糟的,也是乱中有序的乱糟糟,是上了档次的乱糟糟——至少亚亚是这么想的。百货商店提供工装,样子有些像现在的正装——衬衫加西裤。亚亚便每日将那套衣服烫得笔挺,连逍逍都摸太不得。
      虽说这份在百货商店的工作于亚亚可谓梦寐以求,但再好的事情总归会有些不如意的。亚亚原先在纺织厂可谓是“一霸”,柳敏亚的大名就算不是如雷贯耳也是人尽皆知。偌大的工厂,随便推开哪个车间的门,亚亚一坐下都能围上来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然后嘻嘻哈哈的笑声便能响起来。可到了百货商店,一来是因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二是因为亚亚总觉得这儿是个“高大上”的地方得拘着性子。一来二去,亚亚竟过上了“文静、不爱热闹”的日子。不过由于亚亚生得漂亮又会打扮,一点都看不出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倒是有很多不明就里的人给她来介绍对象,颇让人哭笑不得
      亚亚毕竟是亚亚糊,文静日子对她来说可是会折煞人的,因而在新单位“露出真面目”只是时间问题。
      百货商场因为效益好,常搞些员工活动充当福利。亚亚是在年后调进去的,因而没赶上春节前的新年晚会和分年货,这让她很是懊恼了一番。不过这样的懊恼情绪没持续多久,商店发了内部通知,三八妇女节女同志们集体休息一天,单位组织大伙儿出游踏青。也是巧了,那年我们学校春游不知为什么也提前了许多,竟和亚亚他们的妇女节出游差不了多少日子。
      我从小喜欢春游——哪个孩子不喜欢呢——光明正大地不用上课出去玩,连老师们看着都比平时亲切多了。我对春游的兴奋是一年一次,大人们都不觉得奇怪。倒是亚亚,她像是重回了童年时的校园时光似的,掰着指头数着妇女节到来的时间,就盼着这次出游。连逍逍都敏感地察觉到了他妈妈的期待之情,跟着笑得乐呵呵的。老一辈的人都爱说儿子像妈,囡像爸,福气好,越像越好。逍逍长得跟他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都是小小的鹅蛋脸、黑亮的大眼睛,肤色比别人白出了一个色号。逍逍不仅脸蛋像他妈,连比寻常人细长些的手指、脚趾、耳朵上的痣也都和亚亚一模一样。他一笑,就像是一个迷你版的亚亚在笑一样。不过,逍逍的笑法比正版的亚亚那兴之所至就前仰后合的笑法要秀气多了。
      百货商店公司为那次妇女节出游还真是花了心思,领导们大手一挥,借来了一辆大车载这群换下了工装穿得花花绿绿的女员工们。那年头汽车多稀罕啊,整个城市有几辆都屈指可数——市政府有、商店有、电力局有,这里面只有市政府的是载人的小车,是给大领导们用的;剩下的几辆都是拉货的车子,但也是显眼的很。
      亚亚那天穿了一件从深圳带过来的改良旗袍样式的连衣裙,丝绸制的料子近看还会透出一点光亮,得体的裁剪把主人的身形勾勒得极为漂亮,像个电影明星似的。那条连衣裙并不是大陆这边制的,而是来自香港的成衣。
      买香港成衣可能也算得上是时代特色了。其实“成衣”是美化、修饰后的用词,讲的明白点就是人家穿过的旧衣服。但在八十年代,穿香港成衣可以说是我们这个城市里最时髦的。想想也是,当我回忆起八十年代,特别是八十年代前期,记忆似乎也抹上了一波暗淡而灰扑扑的色彩。当然,即使是当时尚且还是个小孩子的我也能预感到有大块大块的艳色正在着力突破那层黯淡的表皮,一股活力的蠢蠢欲动正潜伏着,并且越来越富有能量。至于当年的那股暗色,其实与满眼望去如出一辙的灰扑扑的衣服有关系。虽然城里的商店也卖些色彩鲜艳的衣服,可那料子不行,穿着、看着都难受不说,大多数还都是“一次性”的,一下水便原形毕露。但香港来的成衣不一样——样式多、色彩鲜艳、料子还舒服。与大陆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穿法不一样,香港的这些成衣虽然是旧衣服,但成色很新,在深圳经过清洗消毒后,便成了最抢手的畅销货之一。没经历过那年代的人可能不理解,这样说吧,如果当年的香港成衣是今天的香奈儿、LV,那大家平日里穿得那些就是步行街口大甩卖的森马、美特斯邦威。诚实点,人人都爱奢侈品,对吧?
      说了半天亚亚的衣服,咱们继续讲那次妇女节出游。由于单位里的女员工多,百货商店很大手笔地借来了一辆大车载人。前面说过,那时候,车稀罕;车一稀罕了,开车的必定也稀罕。现在学车的价格也不便宜,但对于普通人的经济收入尚可承受。但在收入和物价还没飞涨、通货也还未膨胀的八十年代,一个驾驶证的价格是现在市面上学车价格的两倍以上,超过万元。驾驶员的金贵,可想而知了。
      虽然借来了大车,可驾驶员还是缺啊。好在百货公司那时候算得上很吃香的单位,硬是从市政政府里借了个驾驶员出来。那天前来给女员工们开车的正是在市政府给领导们开小车的司机,陈海波。他虽说不是商店里的员工,但听说和这里的一位领导有些亲戚关系,所以商店常找他帮忙。来的次数多了,熟的人自然很多,再加上“老司机”的金贵身份,虽说成了这一车花丛中的唯一一点绿,却也混得如鱼得水的。
      “你们倒好,挤在后面噶开心的,倒是来个人给我看看怎么倒车啊。”司机小陈笑嘻嘻地扭头看着一车的莺莺燕燕,假装生气地说,不小的声音立马被淹没在了兴奋的叽叽喳喳中。他开惯了小车,虽然也有大车的驾驶证,但总归有些不适应。亚亚是新人,虽然和一个办公室里的同事坐在靠前的一排,但人家一群人正热火朝天地讲着单位熟识人的八卦,她也不知道说的是谁,觉得有些无聊。小陈那一嗓子她听见了。
      “我落去给你看看。”亚亚顺势从她插不进嘴的交谈中脱出身来,“哎,你开个门啊。”
      小陈赶忙“哦”了一声,开门让亚亚下去了。
      我妈经常感慨,我阿娘阿爷四个孩子,三个少言少语,这喜欢热闹、爱说话的性子似乎完全集中在了小女儿一人身上。直到现在,亚亚和她那帮退休了的朋友出去旅游时,她身边的位置总是最有人抢的,胜过了前排的靠窗位。担心晕车的人都抢着靠近亚亚坐,听她哒吧哒吧说一路,晕车药都能省了。当然,我对这样的说法保持怀疑态度,毕竟亚亚的朋友们说起话来总体是有些夸张的。但亚亚的讲故事能力,还是可见一斑的。前几年我特别喜欢周立波的《笑侃三十年》和《笑侃大上海》,亚亚跟着我看了一会儿,也笑得乐不可支,还让逍逍帮她在电脑上下载下来了。不过我觉得,要是亚亚也跟周立波似的以用方言讲笑话为业,她也必定是能有一番成就的。
      向着城郊的大巴开了一路,亚亚和小陈也聊了一路,两个人都乐得不行。靠近他们坐的同事们听见了两人的聊天声,禁不住好奇了起来。
      “哎,你们俩人在前面说些什么,给我们也听听啊!”同亚亚一个办公室的燕萍问得大声。
      “你给她们也学学,给她们也学学。”小陈憋着笑,手抓着方向盘,眼睛却看向这边。
      亚亚把身子转向了车后座。她刚才在跟小陈讲的是他们财务科的科长老王。老王有个特点,许是脑袋里算着数字想着太起劲,一对账簿时就有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财务科原来的人大概是见得多了,有些见怪不怪,眼睛都快练成自动屏蔽了。亚亚是新人,觉得新奇,每次都憋着笑,还故意找借口把其实早就对完了的账簿拿去给科长对,就是为了看看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来。
      亚亚这一学不打紧,全车都乐得不行,一些年轻的营业员甚至把眼泪也笑出来了。一车女人毫不掩饰的笑声啊!小陈捂着都有些发痛的耳朵,赶紧把窗户给打开了,心里有些后悔——早知道受到这样的折磨,就不让亚亚给大伙儿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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