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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姑亚亚 ...

  •   亚亚是我小姑,我不喊她小姑,喊她亚亚,偶尔没轻没重一些,还喊她亚亚糊。
      “阿涛,你怎么没规没矩的。”亚亚会摆出长辈的谱教训我,然后自己先撑不住笑出来。
      反正她也不在意,我便一直喊她亚亚,就这样从小喊到了大。
      一个孙子都能打酱油了的女人在这时候还被所有人喊着“亚亚”,想必看上去即使不是年轻貌美,至少也是风韵犹存的。亚亚属于年轻貌美的那一种,阿娘说是因为她没心没肺,过得跟小孩子一样,心里的年纪没长,脸上的年纪便也没长。
      我记事起亚亚就漂亮——七号墙门的亚亚,那是出了名的。我小时候特别爱跟着亚亚去逛街,所以现在特别理解王思聪爱带着网红瞎转悠的行为——男人嘛,总是有虚荣心的。和亚亚出门的时候,能感觉得到四处而来如有实体般的注目礼。
      阿娘那儿存着张我大姑和亚亚年轻时站在西湖边的照片——那其实是张游客照,然而即使从今天的角度看,两人都是时尚icon,站在一起隐隐还有些像出演《青蛇》时的张曼玉和王祖贤。几十年过去了,连西湖都不是那个西湖了。大姑,还是那个大姑吧。而亚亚,还是亚亚。
      啊对了,忘记说“亚亚糊”——这是我叔给亚亚取的绰号,具体年月已不可考。阿娘一开始还骂他小兔崽子居然这么说妹妹,结果后来自己也喊上了,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大家都觉得亚亚糊这个词形容亚亚再合适不过了,渐渐的,亚亚糊竟代替了亚亚,成为了一个新名字。
      “亚亚糊”是方言,在普通话里很难找到对应的词语。其实这个词最早是用来形容器物的。举个例子吧,比方说家里的凳子不结实,主人家就会向木匠抱怨——“噶阿凳亚亚糊啊”。意思就是,这凳子不牢靠。用北方话来说,亚亚糊大概是“不靠谱”吧。可我仍觉得“不靠谱”这个词并不能完全展现出亚亚本人与“亚亚糊”这个词的匹配程度,那股劲脱离了方言的语境和适用范围之后总觉得离精髓还隔着一层什么。后来有一阵我偏爱欧美音乐,听到粉妈(P!NK)的《fuckin‘ perfect》时突然觉得里面的那句“Miss no way”有些参到了“亚亚糊”的边。当然,还是差着什么。
      阿叔后来再也没给人起过绰号,连带逗我玩的时候也只能喊出“小擦眼”(小四眼)这样没创意的名字。由此可见,起绰号这件事其实也是一个艺术,和所有的艺术灵感一样,一生得遇一次也已是难得。“亚亚糊”的诞生虽然只是灵光一闪,但耗尽了小叔的毕生功力。
      为阿叔默哀。
      我阿娘阿爷共有四个孩子,凑了两个“好”字。虽然是双职工,架不住孩子多,从前的日子也有些紧巴巴的。那会儿恢复高考也有几年了,支农的阿叔考上了杭州的工商学校,通知书来的时候阿娘在墙门里哭成了一个泪人。我阿爸是家里的长子长孙,因而从小受宠,做事都由着性子来。虽说是老大,却没什么老大的样子,但他胜在命好,一辈子也顺风顺水。如果按着对家里的贡献、对父母对兄弟姐妹的担当来算,阿叔更像是家里实际意义上的主心骨。
      阿叔不容易,当年他是为了家里的兄弟姐妹自愿去支的农,连结婚都没请出几天回城的假,因此阿爷阿娘对这个儿子格外愧疚。一份录取通知书对全家都是一种解脱、一份苦尽甘来。
      亚亚也高兴。她那时候正在上高中,决意跟随二哥的脚步,也要当大学生。但亚亚的基础实在太差,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按照她自己的话说,“一打上课铃,吾眼乌珠就要眯拢起了,什么法子也没有,就是睁伐开。一打下课铃,吾马上就醒过来了,精神伐要太好。你讲,难相不难相。”
      这样的学习状态搭配上亚亚——说实话可能会有些伤感情,但她真的是那种字面意义上的绣花枕头,考不上大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亚亚毕业后就去了纺织工厂上班,可她的大学梦还没有破灭,兴冲冲地报了夜校。虽说亚亚的追梦历程貌似很坚定,但没人想过亚亚真会去念书考大学——那会儿□□刚结束,没什么就得补什么,对于书和知识,所有人都如饥似渴。相应的,补习班也成了时髦,就跟现在的文艺青年竞相买《追忆似水年华》是一个道理。你不去夜校,就跟你没理想没追求似的。
      亚亚有理想有追求。她报的夜校每晚七点开课,九点放学,上课时一整个教室坐得满满当当。开课第一天亚亚去了个大早,抢到了一个特别靠前的位置,以前所未有的饱满热情准备投入到学习之中。等铃声一响,老师开始讲课,亚亚傻眼了——大概是平日里被“亚亚糊、亚亚糊”喊得多了,她的笔盒真应景地被自个儿落在了家里。红着脸的亚亚仰着脑袋干听了大半堂课,最后只能向同桌,一个白白净净的小青年借。那小年青翻遍了桌子和包,最后终于掏出了一支2B铅笔。等亚亚终于拿上了笔开始写字时,第一堂课也过了大半了。
      亚亚的夜校上了大半年,投入了百分之一百的热情,最后也没考上大学,离线还好远。好消息是亚亚找到对象,要结婚了,终于了却了阿爷阿娘的一桩心事。是的,我小姑丈就是那个掏出了2B铅笔的同桌。和亚亚一样,他也没考上大学,离线也差了一大截。
      我们第一次见到2B铅笔——就是小丘阿叔(这是我们全家暗地里给他起的绰号)时都觉得特别吃惊。阿爷阿娘之所以特别担心亚亚的婚事并非是怕她嫁不出去,而是怕她明媚的外表和热情的性格会招惹来小混混或者小流氓,到时候肯定得伤脑筋。然而小丘阿叔与我们想象中的亚亚的对象完全是两种极端,他与其说是彬彬有礼,不如说是内向羞涩,我听见我阿妈偷偷对阿爸说觉得这位未来妹夫有些过于“木堵堵”了。我不觉得小丘阿叔木堵堵,我觉得他就是那种真的看得懂《追忆似水年华》的人,智慧程度堪比亚亚的美色,真真是郎才女貌。问题是亚亚不像是会爱上张生的崔莺莺,她更像是会跟着李靖跑的红拂女的那一类。然而这对由夜校投缘的恋人的相处模式透露出另一种想象之外的和谐来,他们俩单独坐在一块儿时总是亚亚手舞足蹈地说着,小丘阿叔一脸笑容地坐在一旁听着,两个人的脸上都有股不为外人道的甜蜜劲头。
      亚亚对爱情的热情与她上夜校、考大学的热情一般轰轰烈烈,她捧着放着邓丽君歌曲的录音机,坐在还不是小姑丈的小丘阿叔自行车后座上穿过长长的弄堂的样子,是我对爱情最早的印象。那辆自行车慢慢地降下了速度,小丘阿叔会在靠近七号墙门时特地往里蹬几下,自行车因此最终能离墙门外的那块最高的石阶近一些,亚亚便可稳稳地从车后座踏进墙门里,即使穿着高跟鞋也不至于狼狈。亚亚没学过跳舞,但自带“天鹅颈”,走路时会下意识地微仰着脑袋,踏进家门时仰得更甚。小丘阿叔则像个小媳妇一样,跟在亚亚身后低着头推着自行车,一声不吭地放好车,往屋子里搬从家里带来的礼物,或是自动自发地拿起大水壶给阿爷的那几盆大海棠浇水。
      亚亚结婚的时候我已经念小学了,因而现在还能记起她挑选嫁妆、置办嫁衣时一遍遍地问“阿涛,阿姑好不好看”的样子。我的审美一直拙劣,在七八岁时更是惨不忍睹,但亚亚因喜悦更显明亮的脸庞、窈窕的身姿和她那从上海定制的纯白婚纱,即使是在一个审美不过线的小男孩眼中,也好看得惊人。
      我对亚亚的嫁衣印象特别深刻——那是一件西式的拖地婚纱,领口和袖子都被缀上了人造丝制成的蝴蝶结,袖口处自然垂开,露出了内里的蕾丝花纹。既然是拖地婚纱,裙摆自然很大,亚亚得牵着新郎和伴娘的手才不至于被这身礼服绊倒。为了这身嫁衣,还未进门的亚亚就和婆家闹了一场。小丘阿叔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独子,上面只有一个大了五年的姐姐,家境自然殷实。然而那时候能去上海拍一套婚纱照已经时髦得不得了,买下婚纱似乎是件闻所未闻的事。婆婆不肯让步,亚亚便同小丘阿叔闹,说没婚纱这婚就不结了。最后在念大学的阿叔知道了这件事,召集了我爸和大姑,用原本准备的份子钱买下了这套婚纱,算是给亚亚圆了梦。
      长大了以后我才知道,亚亚的那套拖地婚纱和戴安王妃世纪婚礼上的那一身有多相像。事实上,在七号墙门所在的那条弄堂,亚亚的婚纱和婚礼也能称得上是世纪性的,即使在多年后也总被提及着。阿姨婶婶们啐着亚亚败家、没分寸,可心底里,总归是羡慕的。
      亚亚结婚后的小家在离娘家不远的一处新村里,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居室,小夫妻一起住倒也舒服。我出生起亚亚就带着我,我们俩待在一块儿的时间比我同我爸妈的都多,再加上我们俩只差了十几岁,她也不太习惯以长辈自居来拘着我,因而我特别爱上亚亚那儿玩。在亚亚的小家里我常能碰上小丘阿叔的姐姐,我喊她“嬷嬷”。可以说,亚亚家一半的家务都是嬷嬷干的。我那时候挺喜欢她,因为每次她都会带点水果,或者去新村头里的那家小店给我买瓶饮料什么的。亚亚在家见到我时总格外高兴,然后我们俩就在那张新沙发上看书或聊天,嬷嬷则一言不发地打扫着客厅和卧室。我们俩都觉得这样挺好,直到阿娘上亚亚家去撞上了这一幕。那大概是亚亚被骂得最惨的一次。从那以后,亚亚开始自己做家务,嬷嬷也便很少上门了。
      亚亚是在结婚一年后怀孕的。怀着丘家独苗的亚亚被接到了婆婆家养胎。那时候阿娘刚退休,正闲着没事,便每天挎着个小篮子去看亚亚。被亲妈和婆婆严加看管的亚亚便总是喊我周末去陪她。说真的,大家是有点小题大做了。直到现在,我都没在现实生活中碰到过比亚亚更活蹦乱跳的孕妇了,然而这明明活蹦乱跳的孕妇却被如林妹妹般对待,确实苦了亚亚。这一拘就是整整一年——得算上月子呢。亚亚生的是一个男孩,取名萧逍——萧是他奶奶的姓氏,亚亚的这个马屁拍得着实不“亚亚糊”。我第一次看刚生完孩子的亚亚时,亚亚正披散着头发躺在病床上,旁边是睡着的逍逍。小丘阿叔家的人都快乐疯了,亚亚婆婆的眼睛就差没黏在孙子的身上。亚亚还不太能动,只能从被子下伸出一只手,艰难地伸出两只手指向我招招。
      “阿姑?”一旁像只小猢狲一样,皱巴巴、红通通的逍逍让我意识到前十个月亚亚鼓出来的肚子里装的不是什么道具,也不是什么小玩意儿,而是活生生的一块肉、一个人。逍逍的出生也让我意识到,亚亚,已经不再是那个让我摸不着辈分的小阿姑,而是成长为一个母亲了。
      “阿涛”,亚亚艰难地侧过身,用说悄悄话的语气开口,还挤眉弄眼地示意我靠近些,不让婆家的人听到,“明交天亮他们宁都伐在,你让你阿妈来帮我洗个头,我快被自家熏死了。”
      好吧,亚亚还是那个亚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小姑亚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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