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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午后红茶 ...

  •   《午后红茶》

      00

      施倩梨大学毕业没多久就嫁给了邓景汶,如今也有四年多了。他们没有经历旁人口中所说的争吵出轨和感情冷淡,每天都蜜里调油,是邻里逢人就夸赞的模范夫妻。

      家里人催的紧,刚结婚那会儿就明里暗里让他们把生孩子的计划提上日程。可邓景汶疼老婆,回回说工作太忙给含糊过去。

      其实他是怕施倩梨疼,而且他觉得老婆还小,生孩子的事可以再缓两年。

      算起来,大学毕业的时候施倩梨二十二,如今也才26而已。

      是还早。

      再过两个月就是他们五周年纪念日,施倩梨最近一直在烦恼该怎么庆祝才好。

      邓景汶是真的很宠她,那会儿才刚在一起,就每天粘着她要跟她约会。而且邓景汶是那种就算只有五块钱还会全给施倩梨花的性子。虽然有时候挺不讲道理,但她还是很爱这个男人。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

      2009年八月,他们在便利店第一次见面,2011年的九月,他们在一起,2014年的八月,他们结婚了。

      现在,是2019的8月。

      这十年,他们的感情似乎并没有因为各种冗杂的日常和其他莫名的因素而有所衰减。只因他们太过熟悉,并且充分信任彼此。

      还有一腔浓烈的爱意。

      施倩梨收拾书房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一本封面泛黄的相册,带着久远的封尘的记忆。她轻轻翻开,思绪便跟着穿过长长的年岁,回到了零九年的夏天。

      那些过去了很久很久的画面,又一幕幕被刻画出来,无比真实地,摆放在眼前。

      01

      施倩梨拖着行李箱走出动车站的时候,外边是烈阳正好。

      桐州的天气要比临市热很多,也潮湿上许多。没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黏糊糊的,衣料贴在肌肤上,难受得紧。

      这是施倩梨对桐州的第一个印象。

      虽然没坏到哪里去,但怎么也不算好。

      她讨厌粘湿的感觉,往太阳底下一站似乎就要化掉。

      来接她的人还没到,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慌乱无措,带着歉意和丝丝恐惧,说因为路上遇到追尾事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通路。

      施倩梨随便找了个树荫蹲着,嘴巴有些发痒,从包里摸出一支ESSE点上。抽到一半的时候咬碎烟嘴里的爆珠,凛冽的薄荷味席卷整个口腔。

      她舒服得眯了眼。

      前段时间刚修剪的超短发没怎么打理,现在更是炸成一团,像小狮子。

      等了一刻钟,见人还没来,她干脆拖着行李箱去了边上的7-11,买了几串关东煮,坐着一边吃一边吹空调。

      萝卜块吸饱了汤汁,一口下去香汁四溅。魔芋爽口,鱼籽虾球鲜甜。

      这时门又开了,几个男孩子嚷嚷吵吵直奔冰柜,其中两个在为“百事可乐好喝还是可口可乐好喝”这个原则性问题拌起了嘴。

      “傻逼才喝百事,可口可乐天下第一!”

      “去你的吧,你有没有品味,百事才好喝。”

      而其中最显眼的那个,穿了一身黑的男孩子,全程没有说话,拎了瓶宝矿力直接去结账。

      回身的时候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撞在了一起。

      施倩梨本着你强我更强的倔性,两只眼明晃晃盯着对方看。那个男孩子也没有回避,饶有兴趣的倚在墙边回视她。拧开瓶盖往嘴里灌,仰头时能看到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

      他刚才看过来的时候,眼睛又黑又亮,像瞄准目标的猎豹。

      后边两个终于停止了什么可乐好喝的话题,勾肩搭背结好账出来。

      “阿景,接下来怎么安排啊?”

      “不知道。”那个黑衣男孩扯了扯领口,似乎也是因为天热有些躁意,“这鬼天气,要不去我家吧。”

      “成。”

      施倩梨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不知为何就是挪不开眼,像是着了魔。

      那个男孩子偏头和同伴说话时眼神里会流露淡淡的柔意,淡到不可察觉,但施倩梨还是注意到了。

      一个有趣的酷boy。

      她想。

      终于,在施倩梨吃完最后一个海带结的时候,来接她的人到了。

      眼前西装革履,一头汗意的男人叫袁既,是她大伯施扬铭的助理。

      “不好意思施小姐,路上出了点意外。”他一边用纸巾擦着满头的汗,一边低头道着歉,“小姐快点上车吧,外边热,行李给我拿就好。”

      袁既心里慌得不行,听说这另一位施总的女儿是个不良少女,脾气不太好。他迟到这么久,万一这个小姐脾气一上来去老板那里告状,那他不就凉了吗。

      再看看表情,不是很明朗。

      完蛋了。

      谁知施倩梨只是微微点头,把行李箱递过去后开口:“我还要买点东西,麻烦等一下。”

      “好的小姐,一点都不麻烦!”

      袁既一听,原本濒临停止跳动的心又活了,他立马露出热情洋溢的笑容,连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一些。

      然后他载着怀里捧了两瓶宝矿力水特的漂亮妹妹和她的行李箱去了老板住的高级住所。

      “这是钥匙和门禁卡,这是施总给你的银行卡,以后生活费都会打到里边。这是我的名片,有事都可以打上边这个号码找我。”袁既站在玄关一字不落交代老板吩咐的事情,“老板还说让小姐就当是在自己家,不用客气的。”

      施倩梨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恭恭敬敬的模样,轻轻笑了:“今天辛苦你了,小袁哥,以后叫我名字就好。”

      “啊……好的施小姐,那么就先不打扰您了。”

      “再见。”

      送走了袁助理,施倩梨舒了口气。她看了眼茶几上的宝矿力,又看了看手里的名片。

      心情突然好了一点。

      *

      隔两天是周一。

      袁助理把施倩梨送到一中门口,再三确认不用他的陪同后才依依不舍上车走了。

      大概也只有她会在这种时候转学吧。

      她望着校门叹气,询问了保安高三教学楼的位置,才拎着书包往里边走。

      上课预备铃已经响了,这会儿走廊都荡荡的,有零星几个迟到的同学在没有人的路上狂奔。

      施倩梨突然想起来她忘记问自己班在几楼了,不过正好遇见有个老师模样的男人从楼梯下来。领口发黄的白衬衫,凸出来的啤酒肚,秃了一块的头顶,还有腰挂着一大串钥匙。和她之前那个学校的班主任一个配置。

      “老师好,请问高三六班在几楼呢,我刚转学过来不是很清楚。”

      初来乍到,还是低调一点好。

      “啊,你就是施倩梨同学吧。”老师看到她,眼睛一亮,“我就是高三六班的班主任,我叫项显。”

      项显原本是打算到校门口去接新同学的,这可是大城市来的孩子,虽然听说好像不是很乖,但他们这个年龄叛逆一点也是正常。

      何况这个新同学长得也太赏心悦目了点,就是头发……短得不像女孩子。

      “跟我来吧,大家都在教室呢。”

      她跟着项显走到三楼里边的教室,刚到门口就听到闹哄哄的一阵吵闹声。

      项显敲了敲黑板,嗓门震天响:“干什么干什么,我一不在你们就造反了是吧!邓景汶他们三个呢?又迟到了是吧,臭小子一个个的。”

      然后他秒切换成笑脸,和蔼可亲看着施倩梨:“不好意思啊,他们有点吵,不过大家都是好孩子。”

      施倩梨震惊于项显切换自如的黑脸笑脸,干巴巴说了句“没关系的老师”。

      “都安静一下啊,那谁你站起来干什么?给我坐下!”班主任再次敲黑板,“这是咱们班新来的同学,都认识一下啊。”

      然后他示意施倩梨站到讲台上做自我介绍。

      班里的男生女生注意到项显边上的漂亮女孩,口哨声起哄声此起彼伏。

      “美女你好啊。”

      “小姐姐有男朋友了吗?有的话介不介意多个女朋友啊?”

      “同学你头发好酷哦,哪里剪的,我也去搞一个。”

      ……

      任凭项显怎么吼都静不下来,可偏偏在施倩梨背过身在黑板上写名字的时候,大家都安静了。

      “我叫施倩梨——”

      原本就想在这里结束的,但是接收到项显满怀期待的小眼神后,施倩梨顿了顿,又补充了两句。

      “性别女爱好男,目前没有恋爱的打算……头发是店里随便剪的。”

      “谢谢大家。”

      然后项显乐呵呵的巡视了一圈教室,犹豫了一下,指了指最里边靠窗那组的倒数第二排:“你就先坐那里吧,等月考后就换位置。”

      底下的同学沉默了一秒钟,又跟烧开了的水壶似的沸腾起来。

      “新同学要跟邓少爷做同桌啊,牛逼了。”

      “害,我也想和漂亮女孩一起坐。”

      “你有人家的这种条件吗,麻烦照照镜子再说话。”

      “美女刚才说爱好男,那我是不是有机会了?”

      “我就问你您配吗?不配。”

      “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羡慕谁了,但俊男靓女的组合我永远磕!”

      ……

      施倩梨安静地坐到位置上,自动屏蔽掉大家的各种言论和投来的好奇目光。右手边的桌肚里全是书,露出英语试卷的一角。

      邓景汶,34分。

      02

      课间施倩梨去上厕所,回来后发现自己的座位围满了人。

      “哥哥你有福了啊,来了个新同学,还是头发跟你一样长的美女。”

      “就坐你边上哦。”

      “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啊,错过了美女的自我介绍。”

      被围在中心的男孩懒懒的抬了下眼皮,笑得有些漫不经心:“不是我同桌吗,我什么时候想看都行。”

      “邓少爷牛逼。”

      听这话,好像是她的同桌来了。

      施倩梨眨眨眼,戳了戳最外边的男孩子的肩膀:“同学,能让一下吗,我要回座位了。”

      然后隔着好几个男孩子,她与新同桌对上了视线。

      啊,是那个宝矿力。

      原来他叫邓景汶啊。

      几个围在边上的男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一笑,心照不宣离了场。

      站在这个角度,施倩梨刚好可以俯视这个男孩子。头发是近似于黑的茶色,右耳带着耳钉,生了对漂亮的凤眼,内双,眼睫毛很长。

      一边的裤脚被扯到膝盖,露出一截肌肉曲线流畅的小腿。

      “可以让我进去吗?”

      她用下巴示意自己的位置在里面。

      邓景汶盯着新同桌看了一会儿,侧过身来,右手肘抵在后桌的桌子上:“想进来?要要收过路费的。”

      施倩梨听了这话,下意识伸手去摸口袋,掏出一大把大白兔奶糖:“这个可以吗?”

      她也不管邓景汶什么反应,直接给塞人家手里,趁邓景汶发愣的间隙溜了进去。

      邓景汶望着手心的奶糖发愣,被触碰的那一块皮肤似乎还在一阵一阵地发烫。

      他好像,被新同桌撩了一下?

      虽然很不想承认。

      邓景汶啧了一声,舌尖舔过后槽牙,转回身时还剥了颗糖吃。

      真甜。

      两位后桌似看透了这一切,一脸“我似乎发现了不得了的事但我必须得替大佬保密”的表情。

      夏天啊,似乎是个很适合恋爱的季节呢。

      -

      大课间,邓景汶趴桌上睡觉,施倩梨想去学生处领校服。但她刚来,对这边的环境一点都不熟悉。

      于是她心安理得吵醒了同桌:“我想去学生处领校服,你知道怎么走吗?”

      见了鬼的是这个一中小霸王似乎并没有因为被吵醒而发脾气,头也没抬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不知道。”

      一众偷摸吃瓜的群众为这位新同学捏了把冷汗,却发现他们想象中应该发生的剧情并没有发生。

      这少爷转性了?

      但没有人有那个上去尝试一下的勇气,连在边缘试探的勇气都没有。

      有热情的男同学准备开口告诉施倩梨,但下一秒,来自邓景汶的眼神警告使他丧失了梦想。

      算了,保命要紧。

      于是最后,施倩梨没找对地方,又犯了烟瘾,偷偷跑到小花园里抽烟。

      “唉,学生处在那边,二楼。”还在睡觉的邓景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她的身后,懒懒散散伸不直手臂往左前方的行政楼指了一下,“爆珠?给我一根。”

      施倩梨直接把剩下的半包连着火机一起递给她,拍拍屁股说了声“谢谢”,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越走越远。

      邓景汶望着她的背景,嘴里的烟没什么味道,一个用力咬碎了爆珠,薄荷出来的那一瞬,浑身舒爽。

      果然什么样的烟配什么样的人。

      施倩梨虽然看起来漂亮并且带有那么一点攻击性,但骨子里的烈或许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由于施倩梨是临时转来的,学校没来得及重新订校服,剩的全是最大码的。小姑娘往身上一套,上衣长到可以当裙子,松松垮垮挂在身上。

      裤脚也拖着地。

      虽然施倩梨净身高近一米七,但185的尺码给她也太大了点。

      没办法,她只好把裤脚挽起来,再把上衣下摆扎进裤子里。虽然看起来有点傻,也好过跟穿戏服似的。

      -

      一层楼就这么几个班,再加上早上那会儿项显这么一吼,整个年段都知道文科十三班来了个漂亮的转学生。

      这会儿好几个外班的男同学都过来打听起施倩梨,结果全给轰出去了。

      这不废话,阿景少爷的同桌哪能是你想看就看的。

      邓景汶不知道又什么时候回来了,两只脚架在桌上拿着PSP玩游戏,做后面的两个男生伸长了脖子在围观,眼里是抑不住得羡慕之情。

      “牛逼啊哥哥,这PSP3000国内可买不到啊。”

      “家里亲戚之前出国给我带的。”

      “果然是邓少爷。那请问下个课间能借我玩一玩吗?”

      “好说。”

      “但是都是日文你这个菜逼看得懂吗?”

      “阿景看得懂就成,嘿嘿嘿。”

      你看,男孩子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鉴于上个课间发生的事,施倩梨走到邓景汶跟前,掏了掏口袋,摸出了最后一支草莓味棒棒糖。

      “就剩这个了。”她说着,还把两边裤兜掏出来证明自己没说谎,“你自己看。”

      邓景汶正操作得起劲,从头顶而降一支棒棒糖让他的动作顿了一下,输了游戏。

      邓景汶烦躁的抓着头发,语气有些冲:“没看见我忙着呢,进去进去,别烦我。”

      后边两个一起排位的男生安静如鸡,对视一下,决定不再开口说话。

      邓景汶三两下拆了糖纸把糖叼嘴里,动作一顿,然后他转头去看自己的同桌。

      施倩梨眨眨眼,有些无辜:“你不喜欢草莓味吗?可是我身上只有这个了。”

      行。

      他深吸一口气,又把头转回去,操作比刚才又凶了不少。

      后边两位脸都快憋红了。

      这都什么事啊,邓景汶什么时候喜欢吃草莓味的糖了?

      但是怎么好像有点莫名的反差萌。

      两人相安无事度过了高三开学的第一天。最后一节晚自习,邓景汶跟着他的几个兄弟明目张胆翘课了。

      说是去和隔壁学校的人约架。

      怎么听怎么中二。

      施倩梨面无表情写着数学试卷,摸了摸空袋,空的。想起今天自己把所有的糖都给了同桌,然后,她很理所当然的去邓景汶的抽屉里摸了两粒奶糖出来。

      在教室不能抽烟,她就只能吃糖解解瘾了。

      放学是施扬铭亲自开车来接的。

      等红灯的空隙,这个长了一张和自己父亲七分像的脸的男人笑眯眯的看着她,问她在新学校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

      “没有,伯伯,老师和同学都挺好的。”

      “那就好。”施扬铭看马上就绿灯了,又踩下油门,“别听你爸妈那套,虽然高三很关键,但心态更重要。小溪的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也想开点,毕竟不是你的错。周末多和朋友出去走走,钱不够给大伯说。”

      话说完,车厢里的氛围瞬间低了几度。

      施倩梨表情暗了几分,蠕动嘴唇闷闷道:“知道了,大伯。”

      窗外是成排的树,它们飞速从眼前掠过,绿色的枝叶连成一条线。

      她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和陆双溪见面,也是在这个夏末秋初的好时节。

      -

      吃过晚饭,施扬铭回公司加班,大伯母洗了些水果送进房间来,说了几句体恤话,又走了出去。

      随着房门被带上,四周又寂静下来。

      今晚没有一颗星子,夜色很深,浓稠似墨。

      03

      第二天,施倩梨回绝了袁既送她去学校的请求,徒步走到站点等公交。

      七点不到的时间,街上人不多,车辆也少。

      到教室才发现,门没开,她好像是第一个到的。

      施倩梨在教室门和窗户边看了一圈,终于在门上边的窗沿摸到了钥匙。

      手机里躺着几条昨晚应栩她们发来的短信,问她在新学校过得怎么样。

      在那个时候,她用的手机还是诺基亚。

      施倩梨简单回了两句,翻开政治讲义开始背。

      几乎是快到早自习的点,班里的人才陆续拖拖拉拉进来,耷拉着眼皮,呵欠连天。

      邓景汶和昨天一样,没有出现。

      第二节课快上完了他才过来,打着哈欠从后门堂而皇之走进来。

      数学老师气得直瞪眼睛:“邓景汶,你不学习不代表其他同学不学,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迟到要浪费多少同学的时间?不要以为家里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啊,以后得路是得自己走的,你光靠家里有什么用。”

      邓景汶坐在位置上眼皮子都没抬:“抱歉老师,您继续讲课,我不打扰你们。”

      说完他又趴桌上睡了。

      施倩梨瞄了一眼身旁,又收回视线看卷子。

      说是体育课,其实也只是给高三生一个放松的机会。男孩子几乎都在球场上打球,女孩子三三两两坐在台阶上或者站在篮球场边,看那几个长得特别出众的男生耍帅。

      施倩梨特地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摸出日记本开始写日记,耳机里放着张国荣的《午后红茶》。

      “这是我在新学校的第二天,一切看起来似乎是平淡无趣,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小溪,你都离开这么久了,我还是会想起你,你看我多么没用。”

      “我总觉得,不应该是我一个人,面对这未知的以后。没有你的话,我觉得一切都是苍白无力的。”

      “但是我现在好庆幸,好庆幸我最后及时收了手。如果说真因为我而毁掉了另一个人的后半生,我会一辈子都背负着洗不清的罪名。”

      灵魂被刻上污浊的影子,就一辈子也走不出这罪名的火烧了。

      写完日记,施倩梨把本子合起来放进包里,靠在树干上,迷迷糊糊的,思绪飘得有些远了。

      她分明看见了的,十六岁生日那晚,陆双溪留下来陪她过夜,她趁人睡着时偷偷亲了一下。

      当时好像是亲下去了,又好像没有,施倩梨记不清了。一切和陆双溪有关的记忆,似乎都跟着那个女孩子的离开而模糊了。

      但她清楚的记得当时,心跳过速的感觉。

      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响。

      “唉,同桌,你怎么躲这里了?”邓景汶拎着瓶冰水从小卖部那边走来,把瓶身往施倩梨脸上碰,“怎么,想对象了啊?”

      “可我怎么觉得就你这样,头发比我还短,哪有会有男的喜欢你啊。”

      施倩梨没理会他,拎着包管自己走了。邓景汶一看,也下意识跟了上去。

      “唉,别走这么快啊。真给我说中了啊?”他两只手背在脑后,不紧不慢跟着,嘴上还在叭叭讲着,“说说呗,哪家的,说不定哥哥能给你搭个线。”

      施倩梨停步,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得更快了。

      邓景汶撇撇嘴,停下继续往前的脚步,眼神暗了暗。

      他刚才看见了,那个本子,她在上边写东西的时候,像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

      冥冥之中,他就觉得,施倩梨转学,也是和那有关。

      -

      周五去学校前,施倩梨谎称放学要和同学逛一逛。施扬铭一听,高兴坏了,又从皮夹里抽了几张钱出来给她。

      事实是,最后一节自习课,施倩梨提前收拾好东西走了,动作利落从侧门的围墙翻了出去。

      路过的风把她的衣摆吹的哗哗响,头发在阳光下亮着浅棕色的光。

      耳机落了一只,有小小的音乐声流出来。

      “奔跑在操场上的你的身影

      比天空中的白云还要自由”

      施倩梨仰头看着天空,今天的天,似乎比以往都要高一些,远一些。

      夏天,结束了啊。

      她想。

      也许可以在另一个时空和你相遇吧,陆双溪。

      没到五点,天色还很亮,太阳在远山的后头燃着。

      街道上是行色匆匆的人们,汽笛声,鸟叫声,放学了的孩子的欢笑声。

      施倩梨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走着,过来半个多月,其实她对桐州还是不太熟悉的。但她并没有担心自己会不会迷路,只是,不知停驻的往前走。

      一如陆双溪最后跟她说的那句:

      “你、你——要,往前……走……走啊……”

      巷子里飘出来的香味,不知是来自那户人家的烟火气息,让她想起小时候,蹲在院子里头等下班回家的父母亲。

      思绪一旦被拉长,就再也止不住了。

      她想起说话磕磕巴巴却永远笑着的陆双溪,想起和自己一个院子出来的应栩,想起被她逼到学校天台走投无路的许妮。

      还有那些,从别人那里听说到的,让心里嘴里含着腥甜的话语。

      “陆小结巴,你爸妈怎么没有因为你说话不利索不要你啊?你说话的样子也太搞笑了吧。”

      “陆双溪,你以为就你这结巴样,有施倩梨做靠山我们就不敢动你了吗?”

      “陆双溪,麻雀就是麻雀,不要妄想变成天鹅了。你不仅是只麻雀,还是最丑最笨的那一只。”

      “你、你们……不要再、再说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听听,好不好笑?”

      ……

      心脏似乎被人紧紧握在手里,揪成一团,那些苦涩和酸意,顺着血液全部涌上来,施倩梨几乎是下意识的反胃。

      但什么都出不来,不管是胃酸,眼泪,还是挤压在心底的恨意。

      她靠在树干上,颤抖的从兜里摸出烟点上。

      陆双溪死后,施倩梨学会了抽烟。薄荷爆珠,最烈的一口,那种接近死亡的凉意直逼心口。

      她喜欢并且享受这种感觉。

      -

      有几个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混混模样男生叼着烟经过,领头的那个看到施倩梨,脚步一顿,转过方向直接往她走去。

      “呦,穿着一中校服的学生啊,怎么还抽上烟了?”小混混流里流气的冲施倩梨脸上吐了口烟,腰下弯了几分,“心情不好吗?跟哥哥一起玩怎么样?保证让你开开心心的回去。”

      施倩半垂着眼,没有第一时间看他。把烟摁在树干上灭掉,她才抬起头来,一声淡漠又狂傲的“滚”。

      然后她轻轻推开面前的男人,打算离开。

      “你他妈——真以为自己多牛逼了啊。”

      身后,那个混混两步追上来,抬手又把人按在树干上:“这可是你自己选的,给你脸不要脸,就怪哥哥们不客气了。”

      “都说滚了听不见是吧——”

      下一秒,施倩梨的眼神突然锋利起来,她抓在男人手臂上的手一个用力,轻而易举挣脱了束缚。

      “你是聋了吗?”

      04

      邓景汶和几个朋友从网吧里出来,正打算定个地方解决晚饭。

      他瞥见不远处的大树下的身影,穿着一中校服,头发很短。

      有点眼熟。

      回头和几个朋友说了什么,然后邓景汶在众人的揶揄声中往那边走去。

      “小邓爷要英雄救美,兄弟们就不打扰了啊。”

      “溜了溜了。”

      邓景汶原本想打算看会戏再上去了,可是他越看着越觉得不对。怎么一女的打架这么不要命的啊,那个黄毛都被揍成猪头了。

      然后他就看到施倩梨手里拿着把瑞士军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女生就好欺负了?”

      他能看到的,施倩梨浑身都在颤抖,尤其是握着刀的手。脊背挺得笔直,头颅高昂着,似乎永远也不会为什么而低头。

      “你要不要再动一下我试试看?”

      那个黄毛混混半个身子贴在脏兮兮的墙壁上,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姐姐,我道歉、我跟你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被折磨的人又不是你。”施倩梨说着,刀子又往前递了一点,那个男人的脖子,瞬间多了一道血线,“说道歉,你们这种伤人的,最没有资格了。”

      她不知道是在跟眼前的人说,还是在跟另外的谁讲。

      邓景汶觉得再这样下去得出事,他那个同桌的眼神看起来可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行了啊,再下去就有点过了。”在那二人还在僵持间,他走到两人中间,费了些力气拿走了施倩梨手里的刀,“知道错了就赶紧给我滚,傻逼!以后不管是见到你爷爷我还是她,都给我绕道走,听见了吗?”

      后半句是对那个黄毛说的。

      那三个人缩着头,一个屁也不敢放灰溜溜逃走了。

      邓景汶把玩着刀,没有还给施倩梨,说话倒是带着促狭:“姑娘家家的,别这么凶残。刀子可不长眼,万一伤到自己怎么办?”

      “我不会的……”

      施倩梨刚开口想要反驳,又被打断:“吃饭了吗?我请你吃饭怎么样?吃烧烤吧,有家店特别好吃。”

      施倩梨无语:“我好像没答应吧。”

      “走吧。”

      所以当施倩梨和邓景汶一起坐到露天的烧烤摊里时,还没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跟着他来了。

      空气被孜然和辣椒的味道熏染,周围是人声鼎沸,谈笑声,酒杯的碰撞声,嘈嘈杂杂,很真实,又有点虚切。

      “你吃什么?算了,看你也说不出什么东西来。”邓景汶抽了纸巾擦桌子,然后抬手招了老板过来,“二十串羊肉,鱿鱼土豆豆腐什么的也都来一点。啊,再来两瓶啤酒。”

      “好嘞。”

      摊子老板光着膀子在桌与桌之间来回穿梭,时不时跟熟客寒暄几句。

      “虽然环境差了点,但味道真的很好。”

      老半天,施倩梨才憋出几个字出来:“我不喝酒。”

      邓景汶玩着手机头都没抬:“本来就不是点给你喝的,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女孩子少喝酒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哦。”

      然后就是整桌的寂静,跟边上的烟酒热闹氛围形成鲜明对比。

      好在烧烤上的很快,氛围也不似刚才那会儿的尴尬。

      “诶,你为什么转学啊?”

      邓景汶把酒杯往桌上一置,哐当一声响,放着烧烤的碟子也跟着晃了两下。

      “想转就转了。”

      施倩梨动作一顿,又故作无事一样回答。

      今天的日落带着点哀愁,它燃着血色的红,稠稠的胶在一起。

      邓景汶看见坐在对面的女孩子拿起手机拍下了这一幕。

      “今天的日落,很特别吧。”他问,然后又喝了一口酒,“我也是第一回见这么红的云。”

      “是吧。”

      而后氛围又回到了十几分钟之前的静止状态。

      ……

      “我差点,害死一个人。”

      终于,施倩梨开口了,她拿了另一个空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因为她,和那些以她为中心的人,我……喜欢的人自杀了。她也是,女孩子。就在几个月前。”

      在那个名为欺凌的深渊。

      ﹉﹉﹉﹉﹉﹉﹉﹉﹉﹉﹉﹉﹉

      “陆双溪,你怎么这么贱啊,每天跟着施倩梨跑,你是不是喜欢她啊?你怎么不洗把脸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我就打你怎么了?你有本事还回来啊!”

      “我要是你,早就自杀了哦,哪还有胆死皮赖脸活着。”

      “就这点钱?明天多拿点。听到没有?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没钱你自己看着办!”

      这是在女厕所、小树林,楼顶天台,或者更多的隐蔽点,许妮对陆双溪说的。

      *

      “梨、梨子,最……最喜欢……你了。”

      “你不要……不开心……我、没事的。”

      “小梨……你、你要……往前走啊……”

      这是陆双溪生前对施倩梨说的最多的三句话。

      *

      “你觉得你没有错?那陆双溪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你告诉我啊——”

      “我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的。”

      “你有本事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啊!当初欺负人那么厉害,怎么现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你不是说,如果你是她,早就自杀了吗?那你倒是跳啊——”

      这是在下雨天,天台上,施倩梨一步一步紧逼许妮说的话。

      ……

      ﹉﹉﹉﹉﹉﹉﹉﹉﹉﹉﹉﹉﹉

      “但是最后,我害怕了……就算她再罪不可赦,也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我想,陆双溪还在的话,肯定会阻止我这么做。”

      “我怎么就没有早一点发现啊……她的手臂,后背,胸口,全是淤青,还有烟头烫伤结痂了的疤……”

      说到最后,施倩梨几乎是含着泪。她仰着头,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

      可是这太难了。

      怎么可能忍得住。

      两瓶酒有一瓶半是施倩梨喝掉的,邓景汶没说话,在边上抽烟,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酒没了,邓景汶不肯再要,施倩梨只能抽烟,一根又一根。

      薄荷凛冽,它横冲直撞,淹没了孜然粉的味道。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要下雨了。

      脑海里像放映着黑白默片,那些日出日落,春花秋月夏蝉冬雪,黑夜白天,烟火和星空。它们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的在脑内循环上演。

      因为有你,所以我稍微喜欢了一下这个世界。

      可是你又走了,那我该怎么办。

      属于我的夏天,它彻底结束了。

      ——

      雨很大,和这个夏秋交际一样,它莽撞而又慌乱。大颗大颗的雨水滴溅进来,桌沿溅湿了一片。

      邓景汶去结账,施倩梨就这么坐着,数雨声。但是这场雨下得急躁又猛烈,她怎么也数不清。

      身后传来邓景汶的说话声:“要不要试试淋一场雨?也许能拯救一下你的坏心情。”

      她回过头,毫无预兆的,和邓景汶带着笑意的双眼撞在一起。

      施倩梨也跟着笑起来,然后她站起身来,毫不犹豫跨进了雨幕。

      身后是人们吃惊的议论声,还有邓景汶匆匆追上来的脚步声。

      “施倩梨,你怎么不等等我。”

      05

      施倩梨停住了脚步,她回过身和邓景汶对视好久,终于露出了来桐州半个月以来最轻松的笑容。

      经过大雨的冲刷,她的身体似乎跟着轻了许多。她能感觉到,有些不可名状的沉重的东西,正在被一点一点的剥离。

      也许,倾诉真的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邓景汶第一次看见有人淋雨也能这样笑,就像是,重新燃起的焰火,明亮的,炽热的,久久不熄的。

      然后他走上前扣住了她的手,眼睛因为雨水的缘故有些睁不开:“准备好了吗?放下所有顾虑,肆无忌惮跑一次吧。”

      低洼处的积水不断溅起水花,倒映着两人奔跑的身影。冰凉的雨滴顺着湿淋淋的头发滑进领口,引得肌肤一阵打颤。

      这一刻,眼泪和苦痛,似乎也不是很重要了。

      雨小了点儿,两人在屋檐底下等雨停,聊着天,关系亲近了不少。

      邓景汶望着一直滴水的屋檐笑:“那天看你坐在那里写东西,我就觉得,你不太一样。”

      “都是人,哪有什么一样不一样的说法。”

      他低头看身边这个手心朝上试图接住雨水的短发女孩,自言自语道:“可你就是不一样。”

      “什么?”

      “没……要去我家吗?”邓景汶摇头,话起了个头又察觉到有些不礼貌,连忙解释,“那什么,我是说,你淋了雨衣服全湿了。所以,要不要去我家洗个澡,我还有一套没穿过的校服”

      “我家就在附近,很近。”

      最后还是跟他回家了啊。

      施倩梨站在沙发旁,有些不知所措。她全身都湿透了,不太好坐沙发上。

      邓景汶从房间拿了新校服出来递给她:“浴室抽屉里有新的洗漱用品,头发出来再吹。”

      “啊,谢谢……”

      施倩梨呆呆的把校服抱在胸前,低头进了浴室。

      等到那道磨砂玻璃门出现了模糊的身影和水流声,他才抓着头发进了自己房间的浴室,嘴角的弧度愈发上扬起来。

      当时说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怎么现在,倒是觉得尴尬起来了呢。

      施倩梨出来的时候邓景汶已经一身清爽坐在沙发了了,手里握着电视机遥控按着。

      “洗好了?吹风机我给你插好了。”

      “谢谢。”

      他看了看窗外的雨,提议:“等雨停了我再送你回去好了,看电影吗?”

      施倩梨在吹头发,声音听起来有些闷沉。

      “我想看《穿越时空的少女》。”

      “嗯?”

      邓景汶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他没想到自己的同桌竟然这么少女心,和她的长相有点不相符。

      但也许女孩子不能就只看面相也说不准哦。

      他依着打开搜索板面,找到了这部影片。

      Time waits for no one.

      “其实这部片子我已经看过无数遍了。”投屏的光打在施倩梨的脸上,明与暗,交界分明,“剧情和台词,我太熟悉了,可我只想听那首歌而已。”

      “因为那是陆双溪最喜欢的歌。”

      “いつまでも忘れないと

      あなたが言ってくれた夏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说过的那个夏天。”

      “因为是她喜欢的,所以你也喜欢吗?”邓景汶问。

      “嗯,因为是她喜欢的。”

      “那你自己呢?你喜欢的歌是什么?”

      “我啊?”施倩梨轻轻柔柔的笑了,眼神柔软,含着光,“《午后红茶》吧。”

      只不过,那个时候还没有网易云音乐,也还没有出现那条热评:“喜欢这首歌的男生/女生一定是我喜欢的类型。”

      等后来,再听到这首歌的时候,他们确实觉得,那句话说得太对了。

      邓景汶偏头看她,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细软的头发:“这么巧,我也是。”

      于是两人就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一人一只耳机,很安静地听歌。

      除去张国荣温柔的歌声,四下是宁静无声的。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的,他们分明从耳机里,听到了彼此有些过于喧嚣的心跳声。

      很短暂,也很漫长的四分钟里,谁都没有再说话。

      雨声逐渐平息下来,月亮和星星从云层后边钻出来,银白色的光辉,静静地,静静地,穿过窗户洒了进来。

      后来在分开的那一段不长的时光里,施倩梨梦里回想起最多的,还是这一幕。这个夜晚,那个看似乖戾的男孩子,却用他最为柔软也最让人着迷的灵魂,将她紧紧裹住。

      -

      日子好像就这么平静的过下去了,施倩梨也只是偶尔出神的时候才会想起陆双溪。

      一切如常,和桐州退潮后的海面一样。

      时间之于高三,只有少,没有多。

      过去一天就是少一天。

      施倩梨偶尔会在周末的时候拎着菜去邓景汶家里,忙活两个时辰做出一桌的美味佳肴。

      邓景汶一个人生活很久了,因为父母太忙,忙到连一通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吃完饭,两人会靠在沙发上看一部电影,或者坐地板上玩游戏。也可能,就这么挨着睡一整个下午。

      从来最有味,最让人欲不能罢的,就是暧昧期。

      班里的人都看得出他们两个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们只觉得,邓景汶真的变了不少,没再迟到,偶尔也会认真听课写几道题,没再传出和谁打架的事情。

      来年开春的三月,一模结束。

      成绩出来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

      文科十三个班,施倩梨考了全段第三,市里排名第26。

      邓景汶突然有些心慌,他就下意识地觉得,施倩梨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她就像蝴蝶一样,桐州也好,他也罢,都只不过是她中途短暂停留的一块。

      她的心不在这里。

      自习课,邓景汶烦躁的看不进题,他扔掉笔,两只腿架在桌肚:“诶,施倩梨,你要去哪念大学啊?”

      假装不经意地提起。

      “嗯……江北吧。听说那里的冬天,会下很大很大的雪。”

      陆双溪喜欢那样的冬天。

      “啧,真远啊。”

      “你呢?”施倩梨回问,“你想去哪儿?”

      “谁知道呢……也许我会跟你去一个地方呢。”

      他自嘲一般扯了扯嘴角。

      放学。

      从一中出来,有一段坡。从坡顶吹下来的风把每一个人的衣襟都吹得鼓胀胀。施倩梨每次回家,都要爬过这么一段长长的坡。

      依学校第一任校长说的话,每一个人走出学校,都是朝着人生的上坡走去。

      倒是个好寓意。

      虽然赫拉克利特说过,上坡路和下坡路是同一条路。

      暖黄色夕阳悄悄跟了一路,也洒了一路的细碎剪影。风里是雨后土壤的淡淡腥味,混着雨水的潮意。

      邓景汶也跟了一路,直到看着施倩梨进了小区大门。

      虽然明知不太可能的事,但他还是存了一丝的侥幸,认为施倩梨,也会想过,要留在这里。

      06

      一晃眼是五月,天气已经有些热了。楼底下开满了火红的石榴花。

      整栋高三教学楼,连课间都安静到不行,偶尔会有几个学生出来上厕所或是打水。每一个人都在和时间赛跑,多一秒都是赚到。

      施倩梨趴在桌上稍微打了个盹,现在他们又换到了原先靠窗的位置,太阳很晒,直直地穿过玻璃打进来。

      但她好像睡得不是很舒服,一直皱着眉。邓景汶抬头看了一眼,拿了校服外套披在她身上。

      然后望着她的睡颜愣神。

      快一年了,施倩梨头发差不多长到了肩膀,乖巧地搭着,终于有了几分女孩子该有的娇软。

      他不自觉笑起来,黑色眼眸倒映的,全是施倩梨的模样。

      心脏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一下,一点一点塌陷,终于失守。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呢,好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埋下了伏笔。那时候天很热,她的头发很乱,眼睛却和星星一样,发着光。

      但可以肯定的是,真正感觉到心动的瞬间,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如果说,还有机会一起听歌的话。

      六月的雨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一起落下帷幕。

      走出校门的一瞬间,施倩梨松了口气。

      终于,她可以离开这里了。

      是的,离开。

      打从到桐州的第一天,她就想好了。大学,她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能看到最澄澈的天空,能见到最纯净的雪。

      江北,那个距离桐州和临市,足足三千公里远的北方城市。

      陆双溪应该也会喜欢那里吧,她想。

      回临市之前,施倩梨见了邓景汶一面。

      两人从超市回来后,在邓景汶的公寓里待了一整天。看电影,玩游戏,听歌,打闹。

      晚上是邓景汶亲自开车送她回去的。

      两人站在楼底下,路灯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

      “上了大学别再成天混日子啦,其实有时候生活还是挺有趣的。”

      男生低着头,闷声回答“知道”,心却一直坠着,干涩得有些发疼。

      施倩梨仰头凝视他,视线久久没有挪开,就好像是,在告别一样。

      “邓景汶,谢谢你呀。”

      “是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也没那么糟糕呢。”

      最后,她往前走了两步,双手搭上邓景汶的肩,踮起脚轻轻吻了他一下。

      轻到不可思议。

      当邓景汶还在为这个吻怔神的时候,施倩梨已经跑远了。夜风里,她水蓝色的裙摆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在邓景汶的心上。

      “晚安,邓景汶。”

      最后,她笑着说。

      邓景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回去的,反正意识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自己公寓楼底下发了好久的呆。

      竟然被抢先了,他摸着嘴唇,嘴角不断上扬。

      她怎么比大白兔奶糖还甜。

      解安全带的时候,他发现副驾上有一部白色的手机,是施倩梨的。

      算了,发现手机不见她总会找过来的。

      这么想着,邓景汶甩着车钥匙上了楼。

      一夜好眠。

      殊不知,施倩梨第二天一大早,就坐动车回临市了。

      三天过去了,邓景汶没等到施倩梨的一个消息,那部手机也就这么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躺着。

      他这才觉得不对。

      再回想一遍,那晚的最后,施倩梨分明是在跟自己道别啊。

      他怎么就,一点察觉都没有,还傻傻沉浸在被吻的欣喜当中。

      他慌乱地拉开抽屉,按开机键时手一直颤抖,眼眶有些湿润。

      从心口涌上来的恐惧与无措,是腥甜的。

      屏幕亮了,没有密码。

      凭直觉,他直接点开了备忘录,里头唯一的一栏。

      “邓景汶,我想大概等你发现手机的秘密的时候我已经走啦。虽然有很多话要说,到最后好像也只能说出谢谢两个字呢,我还是那么的没用。

      希望你,前景昭昭,桥和隧道都光明。

      这一次,是真的要说再见了。

      谢谢你。

      另:给你留了份礼物,在录音里。”

      他看到了,有一段备注为“给DJM”的录音。

      于是他插上耳机。

      前面几秒很安静,但似乎能听一丝抽噎。

      随后是熟悉的音乐前奏响起。

      “果てしない時間(とき)の中で あなたと出会えた事が

      何よりもあたしを強くしてくれたね

      在无尽的时光里,是与你的相遇,让我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强。”

      整首歌,施倩梨的声音一直是发颤的,哽咽的。

      录音的最后,安静了很久,然后是施倩梨小声的说话声:“后来我再听这首歌,不再是因为陆双溪而喜欢它了,而是因为你。”

      “邓景汶,对不起。”

      沙发上,邓景汶已经仰着头望天花板很久了。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现在看起来有些讽刺。

      这他妈算什么。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我是什么。”

      他躺在沙发里,一身的颓然,半张脸藏在阴影里,握着手机的手再不断收紧。

      他终究还是没敢把那部手机扔出去,忍了又忍,也只是愤愤摔到沙发上。

      重重一声闷响。

      跟他的心一样。

      像是体内的热度被一点一点的抽离,邓景汶只觉得冷。他蜷缩着身子,整个人陷进沙发里,疲倦地闭上眼睛。

      呼吸声有些重得发颤。

      缓过神来,他坐起身,翻来手机通讯录,开始一个一个拨电话。

      “麻烦帮我查一下,施倩梨,单人旁一个青色的青,梨子的梨,临市人。我想知道她住哪……”

      “尽快,麻烦了……”

      十五分钟后,黑下去的屏幕再一次亮起,邓景汶几乎是在看清楚消息的第一时间起身,抓过茶几上的车钥匙就往外跑。

      现在是九点一刻,到临市的车程大概是三个小时。

      邓景汶用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双手紧握住方向盘,手背是明显凸起的青筋。

      直到上了高速,他才用力踩下油门。

      银白色的车身在夜色里飞驰。

      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想见到一个人,恨不得下一秒就飞到她面前。

      这一路,邓景汶都高度集中精神开车,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顿时松懈下来。

      以至于他下车的时候,狼狈的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有些重,邓景汶痛得半个身子抽搐了一下。

      然后他一瘸一拐走到小区门口,一边抽气一边和值班的警卫说:“我叫邓景汶,想见一位叫施倩梨的女生,麻烦通知一下。”

      施倩梨吃晚饭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眼皮子跳个不停。父母因为公司的事去了邻省出差,家政阿姨洗过碗后也走了。

      只剩她一个人在家。

      警卫说邓景汶来找她的时候她着实惊到了,临走前她做过很多假设,但没想过邓景汶会直接找上门来。

      她重新换了身衣服,出门前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啊。

      纠结忐忑的同时,又在窃窃地,暗自欢喜。

      跑出去才发觉,自己竟然还穿着室内的拖鞋,有些不伦不类。

      两人在小区门口隔着不远的距离对视,三天没见,却好似过了三月,都有些生疏了。

      但身体是分外诚实的,见到邓景汶的第一眼,或者说,知道他来了的时候,施倩梨的心就开始活蹦乱跳起来。

      喜欢一个人,虽然嘴上不说,但那些小心思,还是会从眼睛,从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不经意地透露出来。

      “你的脸……”走进了才注意到邓景汶的脸红了一块,掺着一点灰尘沙砾,“疼吗?”

      右手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已经伸出去了,轻轻缓缓的,贴在面上的这个男孩子的脸上。

      邓景汶抬手握住她,脸颊在她柔软的带着湿濡的手心:“下车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摔了一下,已经不疼了。”

      07

      两人回了施倩梨的家,邓景汶坐在沙发上有些拘谨,偏头看蹲在地上不知在柜子里找什么的施倩梨。

      “啊,在这里。”她手里拿了一瓶药水,还有包药棉,另一只手里是创口贴,“我看你脸上有一块蹭破了,还是上点药好。”

      施倩梨在给他上药的时候,邓景汶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她。两人的脸贴得很近,稍微一抬头就能亲上的距离。

      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

      白炽灯光下,施倩梨就这么一头撞进了邓景汶的眼睛了。在那双黑的纯粹的眼眸里,盛着今夜滚烫的星子。

      带着淡淡的薄荷味,施倩梨二十分钟前抽过一根烟。

      吻到喘不过气,邓景汶才稍稍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拇指来回抚摸她带着水光并且泛红的唇。然后他低头,把整张脸埋进施倩梨的颈间。

      有些急促的喘气声听得施倩梨头皮一阵发麻,那种酥麻带痒的感觉,从头皮开始,顺着神经脉络顺延到全身,甚至连指尖也不放过。

      她不由得咽了咽嗓子。

      美色惑人,美色惑人。

      静了好久,邓景汶才再度开口,说完话还不忘咬一口她颈间的肌肤:“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手机备忘录里的东西,还有那首歌。”

      “就……想要跟你道别啊。”施倩梨被咬得有些疼,抬手想去摸又被人制止了,“因为我不会留在这里。”

      邓景汶握着她的手,心脏跟着紧缩了一下:“就算是我,也不行吗?”

      “抱歉。”

      我只是害怕,自己的感情会再度成为可以让人受伤的理由而已。

      邓景汶松开手,踉跄站起身来,他弯下腰,两手搭在施倩梨身后的椅背:“你在怕什么啊,难道你连被爱都有错了吗?除了陆双溪还是陆双溪,她已经死了——”

      “就一年,给我,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我复读一年,如果能考上你的学校,我们就在一起。”

      直到离开前的最后一刻,邓景汶也没能听到施倩梨的回答。她始终低着头,身子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她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我,可以吗?

      这一晚,施倩梨梦见了陆双溪,她留着一头长发,杏眼弯弯,对自己挥手作别。

      “梨子,说多少遍了,你得往前走。”

      在梦里,陆双溪不再是那个说话磕巴的小结巴,她和每个人都一样。

      一样的健康。

      邓景汶连夜回了桐州,一沾床就睡了个昏天地暗。手机里无数条未读短信,还有更多的未接电话。

      睡醒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给他的父亲,告知复读的事。

      邓父在电话那头不断重复同一个问题,确认自己儿子是真的下了决心并非玩笑,才郑重应下来。

      施倩梨醒来后愣了好久,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便拿了衣服淋浴室冲澡。

      她没有回答邓景汶最后问的那个问题,对方也没有逼迫她回答。

      但潜意识里,两人的想法,似乎是相通的。

      她决定一个人出去逛逛,散散心,也打算正面自己的问题了。

      一个月,她从稻城开始,一路进藏。

      高反最厉害的时候,她脑子里唯一想到的,是邓景汶。

      这世间,欢愉和苦痛从我们身边一一走过,然后,再跨过每一个恸哭的长夜。

      天总会亮的,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过去驻足不前。

      离开前一晚,她坐在客栈的木桌旁写明信片,目的地是桐州。

      “我想要再一次站在有光的地方,我能感受到微风轻拂,也能感受到我的心,再一次为爱跳动的力量。”

      回到临市的某一天,施倩梨在街上和许妮不期而遇。只是一年的光景,当初那个盛气凌人的女孩子如今也败了焰火。她看到施倩梨,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身体不受控制地在发抖。

      那个属于学校天台的下雨天,谁都不可能忘记的。

      施倩梨没想过会再次遇见,她是以为自己还恨着的,痛恨她们每一个人的无知与残忍。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她的心,平静如死水,再不会因曾经发生的而疼痛。

      带着仇恨过一辈子,太痛苦了。

      但她也不会去原谅,事情发生过,杯子破裂过,再怎么圆,再怎么拼补,那道痕迹就一直在那里。

      不会消失的。

      “我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但也不会原谅你。”

      从那以后,施倩梨就再也没见过许妮了。

      再后来,施倩梨开始回忆起自己和邓景汶的相遇,像写日记一般,逐字逐句,在纸上绽出来。

      写得多了,她干脆放到网站上连载。慢慢的,看的人多了起来,评论里每天都有可爱的网友催更。可问题是,她连自己也不确定能不能和邓景汶有圆满的结局。

      于是这篇小说,就这么被搁置了。

      时间久了,连施倩梨自己也忘了,她曾经还写过这样的东西。

      -

      2011年9月,新一届的大一开学报道,成功晋升为学姐的施倩梨穿着学校统一发的衣服,在新生的队伍里来回穿梭。

      后背被汗水打湿了一块,笑容却没停下来过。

      有个追了她挺长一段时间的学长也过来帮忙,主要还是为了有机会和施倩梨单独相处。

      “倩梨啊,你坐着休息一会儿吧,这么热的天,我给你买了奶茶。”

      “不用了,谢谢学长。”

      “那你用我这个小电扇扇扇风也行,万一中暑了怎么办。”

      “谢谢学长,我不热。”

      ……

      从始至终,施倩梨都是保持着距离,对追求自己的人永远笑容得体,也拒绝得干脆利落。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这一年确实是快到期了。

      那之后,她和邓景汶没再联系过,两人都心照不宣的,在各自的命运长河里努力探寻着,努力走下去的每一步。

      在她不知道的这一年里,邓景汶真的做到了。残酷艰辛的高四复读生活,他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从高一的基础题开始抓。

      分数出来的时候,他几乎是快要落泪了。

      是因为开心而掉眼泪啊。

      —

      又是黄昏。

      施倩梨坐在咨询台处,随手抽了几张废纸当扇子扇风。校园里还是欢腾一片,稚嫩青涩的面孔一一从她面前经过。

      但她熟悉的那一张脸,并没有出现。

      她有些失落。

      如果,如果说,邓景汶他最后还是没有考上——

      “学姐,我是新生,但是不知该去哪里报道,能麻烦带我一下吗?”

      施倩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前突然沉下一道阴影。男孩子的声音有些吊儿郎当的,倒是很符合大一新生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性子。

      “当然。”

      她调整好状态,重新露出笑容,抬头去看这个大概是迷路了的学弟。

      “你——”

      “学姐这么漂亮,不知道是否单身呢?”

      谁能想到前一秒还在担心的那个人,现在正站在自己面前呢。

      艳红的夕阳在背后,把他整个轮廓描绘的有些毛绒绒的。

      在一起后,两人一起去看了陆双溪。

      那一天,是个很明朗的大晴天。

      而后的又某一天,施倩梨突然想起自己没写完的那篇小说,找回密码后,终于补全了。

      你我都非善类,可十七岁遇见的炽烈艳阳,如今仍灼烧着我的眼。

      *

      回忆到这里就结束了。

      施倩梨合上相册,轻轻笑了。

      至于现在,更需要关注的问题,是他们五周年纪念日该怎么庆祝才好。

      嫁给邓景汶啊,真的是她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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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午后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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