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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赵秋蒙坐在医院的长廊上,手指抠磨着手中的□□。

      就在刚才,他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了大哥,要他去挂号看病,大哥没收,他弯腰,从对方的衣服口袋里拿出钱包,将自己的身份证放了进去,又拿出了那张假的握进手里,说:“我带你去。”

      他和老赵并排坐着,像兄弟、像父子,像陌生人。

      大哥在做胃镜,他身上的电话频频响起短铃,有人今天去拍照,但是工作室没有开门,对方在促销群里问情况。每次微小的颤动和声音都能让他的手抖一下,害怕吗?不,脑中反倒是麻木占了上风。

      赵秋蒙沉声问了老赵很多情况,了解他的老板有可能在往哪边逃,问完后他拨出了报警电话,在接线员询问他与对方的关系时,他的脑海里闪现出老板拍着他的背,跟别人说:“这是我弟弟,你们可要多多照顾他。”

      他只是老板找的一只替罪羊。

      他虽是报警人,却也是警察怀疑的诈骗犯同谋。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一跑了之,可是他接受过教育,懂得廉耻,他做不到。他往返于医院和警察局之间,奔波于受害者和重病的大哥周围,他曾几次在医院后门的污水下水口旁抱头痛哭,因为没有钱,因为医保断缴,因为大哥的病确实已经拖得太晚了。

      大哥无数次地说想回家,医生跟他说,可以带大哥回家了。

      他去医院的收费□□钱,发现掏空所有的口袋都还差三百七十四块。

      今天掏不起,再住一天,就会差五百多块。大哥睡的已经是医院走廊的床位,再省也省不出什么来了。他回到病床前,看着老赵打来热水,把擦脸帕放进去揉搓拧干,细心地给大哥擦脸擦手。目光下移,他看到了床边打包后的行李,好似三个人都默契地准备好在今天返家。

      他将手搭在热帕子上,拿了过来,擦着大哥的手臂。因为胃肠的病变,大哥极度消瘦,皮搭在骨头上,已经松弛,帕子推着皮皱起来,又回缩。赵秋蒙给大哥擦脖子和耳后的时候第一次发现,大哥是高低肩。他在年幼时就被某个失意的中年赵秋蒙砍断了手掌,无法用力,却还要去搬运货物,年复一年地靠体力劳动挣钱糊口,常年只用一侧肩膀抬东西,肩早就下陷了,脊柱变形、腰椎突出,他悉数忍下。因为他根本挣不到他认知以外的钱,这是他只读了高中且性格孤僻目光短浅所结出的恶果。

      赵秋蒙将额头抵靠在他的脸侧,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毛巾,手臂环过对方的胸膛,抱住了他。

      他不想失去他。

      徐牧在失去赵秋蒙音讯二十多天后,终于接到了对方的电话。

      他赶车到了医院,跑到住院大厅,环顾四周。他看到了背对着他坐在排椅上的赵秋蒙,停下脚步,呼吸颤着、一步一步地朝对方走了过去。

      赵秋蒙有所感应似地回过头,看着他,说:“好久不见。”

      “你生病了?”徐牧走过去,蹲在他面前。

      “我没有,是大哥病了。”赵秋蒙面容憔悴,手指蜷起,他酝酿了很久都没办法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他感觉很窝囊,也很羞耻,他说,“我想找你借三百七十四块钱。”

      徐牧连忙用双手去找自己身上的钱,赵秋蒙难堪地把头低下去,递过去一张纸,说:“两个月后,我会还你一千,字据我写好了,你收起来。”

      徐牧的眼前朦胧起来,他把身上的现金都揉进赵秋蒙的手里,说:“我们两个之间不必写这种东西。后续治疗还需要多少,你跟我开口就行。”

      “没有可能了,医生都劝我带他回去,我们准备回家了。”

      “那我跟你们一起。”

      赵秋蒙握拳,手上的青筋突起,他咽下情绪,忍了很久才语气平静地开口:“徐牧,我们之间又不可能,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为什么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徐牧摇头,说,“我想不明白,两个人怎么可能没办法在一起,有什么难以逾越的鸿沟在我们中间?我们结不了婚就不结婚,你没办法接受亲密关系我们可以就像之前一样相处,我想要的又不多,你相信我,我可以帮你解决问题。”

      “被人所爱,解决不了任何人生难题,人生真正的难题与症结,不关乎爱。”赵秋蒙口唇发白,声音低沉,“我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只能自己去面对,我如果连跟自己的抗衡都需要去仰仗别人来解决,那太不现实了,也很卑劣。”

      赵秋蒙这活着的二十多年,撇去带有奇幻色彩的浮沫,沉底的东西无一不现实,关乎钱、关乎前途、关乎利益……这些铸就了俗气又平庸的赵秋蒙,他唯一残留的美好品德,只有那么一丁点儿良心。

      他良心未泯,不想当一个水鬼,把徐牧也拉下去。

      徐牧仰头看向赵秋蒙的脸,周遭有路过的人频繁回首,看着蹲在地上的他和座位上的赵秋蒙。医院当然不是一个适合谈论这些事情的地方,他在赶来的路上,在乎的也只是赵秋蒙的安危。

      现在赵秋蒙是安全的,那就行了。

      他的手滑了下去,静静地垂在了身侧。

      徐牧坐在了赵秋蒙的旁边,坐了一会儿后有电话找他,他挂断后继续缄默不语——他也有自己需要面对的人生难题。

      过后,他去看望了形容枯槁的“大哥”,还见到了另一个中年赵秋蒙。这种感觉很奇异,但他冒出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觉得赵秋蒙很勇敢。能够活下来,面对这一切,继续活下去,很勇敢。

      他来到病房,大哥赶紧从床上坐了起来,另一个人也回首看他,吃惊过后脸上挂上了笑意,他们叫了他一声徐牧,然后掏出床头塑料袋里的梨子,递了一个给他。

      大哥说:“谢谢你愿意和他做朋友。”

      “你不知道我喜欢他对吗?”徐牧淡淡地说道,又望向另一个人,问,“你也不知道对吧。”

      大哥确实感到讶异,老赵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一言不发,只是认真地看着徐牧。

      徐牧接着说:“是我该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回来陪他。”

      这话揭示了他知道赵秋蒙的秘密,所以大哥直言不讳:“他很恨我们回来,你何必说什么感谢。”

      “他小的时候,坐在医院里很孤独,因为有很多个他在伤害他,可是他愿意接纳你们,说明他爱你们,你们必定也爱护着他。”徐牧说。

      爱会带来麻烦,赵秋蒙接受的爱,是狭窄的通道,并不允许多人通行。

      徐牧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他顿了很久才抬头,声音柔和地问大哥:“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没有。”大哥摇头。

      但在徐牧离开之际,他又说了一句:“让他活过三十五岁吧……”

      徐牧与买饭回来的赵秋蒙擦肩而过时,都听到了这句话。

      赵秋蒙把饭菜递给两人,自己打开土豆丝盖饭刨了两口,他很饿,却又喉咙发痛咽不下去,就着一次性杯子喝了几大口凉水,他继续吃饭,默不吭声。

      吃完饭,他们踏上了回家的路。

      赵秋蒙在路上把徐牧塞给他的钱一张张铺平,折好,紧紧捏在手里。他摇下车窗,盯着路旁飞速后退的树影,像这样看着外面的,不止他,也只有他。

      到达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们挤上了轻轨,在轰隆声中,赵秋蒙发现大哥一直在看到站信息的提示牌,明明他们那一站要过很久才会到达。

      他一个一个站点看过去,发现了大哥看的是什么,他的心空落又紧缩,膨胀过后又蔫下。他在那一站,握住大哥的手臂,叮嘱了老赵一句跟上,就把人拉了出去。

      他们来到了罗菲的学校东门站点。

      大哥挣开他的手,想再回到轻轨车厢里,车厢发出滴滴的关闭提示音,晚了一步。

      “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就再见一次吧。”赵秋蒙与老赵对视,再一同看向大哥。

      校门外,小吃摊前人来来往往,未迈入社会的学生大多数都有种未长开的稚气,和没有怎么受到磨损的灵魂。赵秋蒙和他们的年龄其实相差无几,站在校门口却有些格格不入,更别提他的身边还有两个叔伯年纪的、与他的相貌极其相似的长辈。

      他们坐在树底下的凉粉摊旁,等到了将近八点。大哥说只要远远地看一眼就可以,不要打扰到她了。后来又说,等到九点钟,看不到也得走了。矮桌上,赵秋蒙和老赵的面前都放着凉粉,只有他买了几朵黄葛兰串成的手链,静静地看着。

      九点零三分,赵秋蒙听到了罗菲的声音,他连忙看向大哥,却见大哥低下了头,说:“走吧。”

      大哥站了起来,听见后方传来一声:“嘿,赵秋蒙?”

      罗菲拉着同伴的手,小跑了过来,她说:“你去哪儿了?好久没看到你了。”

      她站在赵秋蒙的面前,笑着跟他寒暄,大哥背对着他们往前走了几步,才微微转头,看向两人。他想起了若干年前他们的相识,想起罗菲偶然在路上遇见他时,拍过他的肩膀,跟他打招呼。

      他想起了她右眼上方的那颗痣,在结婚那天,那颗痣与对方的泪水像断掉的一条线一样,连接着她的眼眸。

      她是那么认真和自律,奋进和乐观,人生中唯一的败笔就是嫁给了没有前途的他。他曾不惜任何代价也想要回到三十五岁那天,因为他不能留刚刚怀上小孩的罗菲一个人在那里。可他在一步步迈向死亡的过程里,好像想明白了,罗菲不在赵秋蒙的未来,她只在自己的过去,而过去已经消逝,那一天不会再次发生。

      幸好不会发生。

      他看着罗菲与赵秋蒙挥手道别,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他在罗菲转过身后,喊她:“罗菲。”

      罗菲回首,他把黄葛兰手链递过去,说:“这串手链送给你。”

      “你是?”罗菲歪头,看了一下他身后的赵秋蒙,有些犹豫地开口,“谢谢你……叔叔?”

      “不谢。”他温柔地看着她,却只看了一眼就转身朝赵秋蒙走去。

      校门外的店招牌和路灯缤纷又明亮,他仿佛也在这样的色彩中鲜活起来,不再像一个垂死的病人。在回去的路上,他闻到了自己手上残留的黄葛兰味道,他径直地栽了下去,结束了最后一段回光返照。

      他是被打醒的,朦胧中,有人在捶他的腹部,问他怎么还有脸去骚扰罗菲,哪怕是被赵秋蒙和老赵拦住,仍有些零星的拳头落在了他的身上。直到赵秋蒙将来人一脚踹倒,世界才安静了下来。

      大哥已浑浑噩噩,意识不清,赵秋蒙把他背在背上,忍着泪让他再撑一段,马上就要到家了。他看着身旁跟着在跑的几个人,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他竭尽所能想了很久,才想起除了老赵以外,还有个人戴着金丝眼镜,很像他的叔叔。之前,叔叔的一个模仿者频繁出现,老是警告赵秋蒙不要靠近罗菲,他觉得这个人就是个疯子,但现在想来,这个人,会不会也喜欢罗菲呢?

      对方提前醒悟,比他更早地知道罗菲不应该和自己在一起。

      好长的一段路,摇摇晃晃,却原来是殊途同归。

      赵秋蒙带着他倒在了家前院中,他看到了稀疏的郁金香和洋水仙,枕在了荒草之上。木香的枝条上方有一点月亮,他听到了汽车的发动机声,父母在轻声交谈,妈妈在喊他的名字,喊:“秋蒙、秋蒙……”

      他回答道:“我在,我在这儿。”

      “你原来在这儿啊。”妈妈对他说。

      他握住了妈妈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把身上的手机拿出来,塞到年轻的赵秋蒙手中,眼睛看向老赵,又转而去看着“叔叔”。

      他对他们说:“照顾好TA。”

      他咽了气,所说的TA究竟是他还是她,没有答案。

      赵秋蒙点亮了手机屏幕,上面停留的聊天界面是大哥和房东的,房东终于退回了他们所有的押金和剩下的房租,八千多块钱,是他留给赵秋蒙的遗产,是他这九年的劳动遗骸。

      赵秋蒙泣不成声,他听到身边传来与他一样的抽泣,老赵跪在地上,把头埋进杂草,双手握拳。后来,他们接连站起,继续着刚才中断的打斗,他们一拳接着一拳,砸掉了对方的眼镜,那位叔叔的模仿者没有大喊大叫,闷声承受着他们的怒火和悲痛。

      他倒在地上,说:“我也没想到他快死了,我只是觉得他不配去见罗菲。”

      “那你也不配!”

      “我是不配。”

      几人都安静了下来,那人轻声说:“叔叔死时,我们也是这样难过。为什么无论什么样的未来死去,你都会难过呢,赵秋蒙。那是你并不向往的未来啊。如果你三十五岁时,也回到了年幼的自己身边,你会怎么做呢?你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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