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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他们曾有数次可以深交的机会,在儿时一一错失。

      徐牧乘上北流市的火车,用执着改变了这次离别。命运的分轨驶向不可测的远方,现存于世的几十个中年赵秋蒙都没有和徐牧在这刻交错过。

      二十五岁的赵秋蒙在人生的交响乐中听到了徐牧的独奏。

      听完后,他继续为生活奔波。他之前看好的摄影师助理的工作前期没有保底薪资,相当于学徒,大部分工作都是无偿,只有修图可以按张提成,包两餐,工资很难承担生活开支。

      他摸了摸照相设备,说他干。

      生活越发拮据,连每个月的小区清洁费都没钱交,他像个浮在下水道表面的蟑螂,被城市污水左拍右打。他试图飞起来离开这里,但恐怕没人想看到蟑螂飞。

      平时,他基本都是干些背设备、打光、布景的杂活,偶尔才能上手练练,他喜欢用镜头定格画面的感觉,这让收工时饭盒里硬掉的米饭都显得没那么难咽了。

      实在撑不下去就进厂打工,他对大哥和徐牧都这样说过。

      大哥说不如尽早进厂,攒笔钱就能买一台照相机。

      徐牧笑着说他一定撑得下去,热爱可是拿钱买不到的东西。

      三十五岁之后的赵秋蒙理应对年轻的自己了解得最为透彻,但徐牧显然更加坚定地相信他。也许陌生和距离才是爱意滋生的温床,盲目和置身事外反倒造就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不止是口头鼓励,徐牧甚至攒钱给他买了一台入门级的相机,和一袋子新鲜的杨梅放在一起,递给了他。

      赵秋蒙拨开杨梅的袋子,静静地看了很久,他说:“把这个退了。”

      徐牧垂下头,目光落在赵秋蒙递东西过来的手上,顿了一会儿才接过,他抬头平视赵秋蒙时,对方左边脸颊鼓鼓的,正含着一颗杨梅,冲他笑着。

      过了一个多月,徐牧收到了赵秋蒙从拍摄地摘回来的一大袋脆桃。那天赵秋蒙发了工资,还请他到小区门口吃了碗热腾腾的肉丝面。

      也就是那天,他们走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闲谈,徐牧第一次将手伸出去,想牵赵秋蒙的手,距离没把握好,只碰到了小指外侧,又随着手的自然摆动错过。交谈并未因此停止,他们两臂间的距离随着曲折的小路忽远忽近,却始终并行。

      暮春的闷热炖煮着植物的清香,让徐牧想起他中学去一中参加足球比赛,试图从上千人观赛的体育场上找到赵秋蒙时的感受,他觉得对方就在那儿,所以激动,怎么找也找不到,故而失落。

      后来,他在赵秋蒙的简历上看到了两段初中的学习经历,都不是一中。

      很显然,赵秋蒙的“叔叔”骗了他,不想他和赵秋蒙扯上关系。

      难道在未来他会成为一个不值得信任、不值得赵秋蒙深交的人吗?在无数个赵秋蒙的人生轨迹中,他扮演的又是怎样不同的角色?

      “其实不单是你拥有无数个将来,我也是,所有人都是,”徐牧对赵秋蒙说,“如果今天我们不走这条小径,这条路上就不会有两个散步的人,路上的尘土不会被带起,蒲公英不会朝这个方向散开。”

      蒲公英的白色冠毛从他们身前浮过,赵秋蒙点头,说:“早一刻或者晚一刻,都不是这个方向,也不知道会在哪里停落。”

      “所以,未来不是必须依循的真理,最重要的是当下的你。”徐牧说道。

      赵秋蒙说:“是当下的你我,和其他人。”

      他们对视,赵秋蒙笑了笑又把脸偏到一旁,说:“讨论哲学的东西,还不如担心明天有没有饭吃。”

      “不要害怕未来,”徐牧认真地看着他,说,“你正走向的就是未来。”

      “你知道什么,我的‘未来’可是会持刀杀人的。”赵秋蒙说道。

      “但我不怕他们。”

      “你是不需要怕他们,他们只敢杀自己,我也只敢杀我。”赵秋蒙话说完后,看到站在路旁的小姑娘抱着篮球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显然已经听他们聊了一阵子。

      赵秋蒙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幸好徐牧拉住了他的手臂,把他带走。

      徐牧把他送到家门口,道别后转身下楼,又听到门开的声音,赵秋蒙探出脑袋,跟他说:“记得把桃子吃完,不然容易坏。”

      “嗯。”徐牧含着笑意应了一声。

      直到走到下一层的转弯处,他都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他又踏下一步,心脏开始砰砰。

      从那个未能牵手的夜晚之后,他开始去接赵秋蒙下班。赵秋蒙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自己在北流市没有朋友,想和人结伴一起去逛夜晚的街市,吃热闹的火锅,吃饭后散步,一路散到家。

      “想象很美好,但我还没实现温饱。”赵秋蒙修一张照片只有两块钱,怎么承担得起额外的消遣?他付不起,也不让徐牧付,于是徐牧只是每天大老远骑个自行车过来,等他下班,两个人再一起骑着自行车回去。

      赵秋蒙下班大多很晚,白天工作忙起来连吃饭都顾不上,饿很久再吃点冷掉的盒饭,把胃吃坏了又花钱去买止痛药,吞一片轻松一天。他觉得值得,因为老板真的在教他东西,还很照顾他,如今的困窘无非是工资少一点,日子过得紧一点。

      在接他时,徐牧总是给他带一点热食,他会匆忙地吃两口,然后踩上脚踏板,一脚蹬出去,与徐牧一起穿行于连片的路灯下,一鼓作气,冲向远方。

      他习惯并喜欢这样的日子,在徐牧加班到深夜时,他也开始在写字楼下面等着对方,他同样会买一些吃的东西,想办法让它在徐牧下来时仍旧保持温热。——那并不太难,徐牧接到他电话时,总是跑着下来。

      这样的“好日子”很快就到了尽头。

      那天深夜到家,他开门时客厅亮得出奇,门内,除了大哥之外,还坐着一个陌生人。

      他迅速地跟徐牧说再见,反手拉上了门。那个陌生人就是他自己,是成熟的自己,是年轻的大哥,不用询问,他就清楚,他的人生又孕育出了一个无法活过三十五岁的自己。

      又一个三十五岁的赵秋蒙敲开了他的房门,找到了他,甚至是他们。

      这意味着北流市也不再安全。

      “大哥,你在和他聊什么?”赵秋蒙问。

      对面而坐的两人侧头看向赵秋蒙,脸上的表情有些沉重。

      大哥开口:“秋蒙,你老板前段时间是不是在搞一个办卡的促销活动?”

      “是。”

      “今天他没来工作室,你也联系不上他对吗?”

      “对。”

      赵秋蒙走到了他们的面前,清楚地听到大哥苦笑了一声。

      “他说,你的老板是个骗子,他赌博,入不敷出,拖欠了很多款项,房租也欠了一年。这次促销他卷了一大笔钱,已经逃了,剩下的烂摊子会找上你,因为他对外一直声称你是他的亲戚。”

      夜深的时候总是分外格外安静,衬得楼外空调外机滴水的声音很响,这滴水的声音又把大哥的声音掩去,让赵秋蒙听不真切。

      赵秋蒙摇头,他说:“你我都清楚,我们和自己对话也是谎话连篇,以前你从不轻信,现在怎么信他?”

      “都对得上啊……”大哥站起来,说,“老赵,你跟他单独聊聊,说说搬家的事。”

      赵秋蒙的肚子此刻疼了起来,胃里翻江倒海,闷痛往上翻滚到了心脏,一阵一阵地发作,让他整个人都有些脱力。在长满苔藓的阳台上,赵秋蒙拨出了老板的电话,在一遍遍未接通的提示下,他问:“你来,是专程来提醒我深陷泥淖而不自知,大祸临头还一无所觉吗?”

      “不是。”被大哥称作老赵的人迅速地接道,却不再接着说下去,沉闷又寡言。

      “你来到底想做什么?”赵秋蒙问。

      “帮你们搬家,”老赵说,“回去吧,你大哥很想念以前的家。家里那么大的房子空着,出来住做什么呢?”

      “就算离开这里,我也不会选择回去。”

      老赵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一根歪歪扭扭的烟,含在嘴里。他不过三十五岁的年纪,却沧桑而迟钝,像生锈的链条,盆里的乌龟。他好像不太在意赵秋蒙决定要怎么处理这些事,他回头去看大哥,始终没有把嘴中的烟点燃。

      赵秋蒙辗转难眠,一夜未睡。他听见客厅传来断断续续的各种声音,甚至夹杂着人声。大哥和老赵在说着话,在隔了一层墙壁的卧室,听起来像有人在自言自语。

      这二十五年中,他一直都在自言自语。

      他的叔叔、小作家、大哥、地下室中的瘾君子……全部都是他自己。

      纵使他怀疑过大哥已被人冒名顶替,那个冒名顶替者,同样也只会是他自己。好疯狂的人生,比戏剧还要戏剧,却又如此廉价和缺乏想象力。

      清晨跟随旭日而来,赵秋蒙在天刚亮之际,来到空荡荡的客厅。这里的生活痕迹被一夜之间收拾干净,巨大的包裹累叠在一起,大哥正在手机上跟房东聊退租的事情。

      “要不然分开好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和任何自己待在一起。”赵秋蒙的情绪在这刻爆发,有别于愤怒,更谈不上指责,只是说出的话是那么不留情面,不像平日里的他,他说,“我受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我不想过永远也看不见希望的生活。”

      大哥抬起了头,不再看向手机屏幕。老赵静静地坐在一侧,没有吭声。

      “别来找我了,”赵秋蒙说,“都别来找我。”

      大哥解释:“不搬会连累房东,这么好的房子,外面才粉刷过不久,不该被泼油漆的。”

      赵秋蒙说:“我不是在说这件事!你听不明白吗?我只是一个人,我要过一个人的生活。”

      老赵站了起来,向赵秋蒙挥舞了一拳,从喉咙中翻滚出一句:“滚!”

      赵秋蒙夺门而出,手里只握着一个手机。

      他骑上了自行车,却不再去踩脚踏板,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徐牧一如既往地在上班前跟他问好,没有得到回复。

      老赵追了出来,把一些衣物和证件递给他,说:“走吧。”

      “你是哪一个我?你三十五岁时在做什么工作?你也有喜欢的人吗?你有难以填补的遗憾吗?老板卷钱跑路之后你被牵连,想必会受很多的苦,你怎么偿还债务,你又逃去了哪里?”赵秋蒙转身问他,语气很冲。

      “我从三十五岁逃往二十五岁的世界,我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老赵说,“但我不会要求你做什么,我只知道我自己要做什么,我要陪大哥度过最后一段时间。”

      三十五岁的赵秋蒙活过了被老板背刺、背负巨额债务、被人追赶殴打、眼睁睁看着大哥离世的二十五岁,迈过漫长且痛苦的十年,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赵秋蒙手中的手机不断震动,他的手指好像被麻痹,无法动作,他问:“大哥怎么了?”

      “萎缩性胃炎发展成胃癌,已经没得治了,也没有钱治,”老赵说,“不对,因为没有钱治,所以才会拖到没得治。”

      处处谨慎的大哥为何会相信这个来路不明的中年赵秋蒙?他说因为对得上……

      他的病情和对方的描述,对得上。

      他早就不再挣扎,对此波澜不惊。他深思熟虑,跟老赵说赶紧搬家,别让赵秋蒙遭受这次飞来横祸,别让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心生生垮塌。

      赵秋蒙在小区停车坪里怔怔地望着对方,好一阵才像回过神来一样,丢下自行车,飞奔进陈旧的老楼房。

      大哥在跟房东打电话,带着祈求的语气让对方把钱全部退给自己,他说这笔钱真的很重要。

      赵秋蒙的泪滚落下来,在这一刻,他看见了贫穷和微小,看见生活如同深水的具象化,把自己的口鼻完全淹没。他看见大哥的背驼了很多,再也不像十六岁时他看见的样貌。

      那个时候,大哥说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罗菲,回到那个得知了罗菲怀孕的那个生日里,他要回去照顾她,和她一起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最终,他放弃了他执拗地、不顾一切也要找回的未来,跟着赵秋蒙来到了北流市。现在,赵秋蒙也不要他了。

      在这几年间,他丢弃了许多,到最后亦被自己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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