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白》Doffly

43、第四十二章

　　天渐渐热了起来，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在小区里响起。

　　白洛寻陪着李淑芬日常散完步之后，便驱车去了C镇。

　　今天最后一批主体结构钢会送到工地上，再过两个月左右，主体就会完工。

　　这几个月来，白洛寻恶补了许多建筑方面的相关知识，庞杂的知识体系，无处不在的数学问题和时常冒出来的英文单词都让他有些想把自己的脑子回炉重造。

　　黄瑾铭给工地最早的那批保安说，当初白洛寻来工地当保安是离家出走，导致现在，工地上那群人都觉得他是个任性又冲动的二世祖，每次见面都要嘲讽性地打趣他一下。

　　“白少，今天这么早啊？”值班的人看了看钟，接近下班的时间了。

　　白洛寻淡淡点了个头，将车停在外围，指引跟在后面的货车进入工地。

　　车刚开到其中一栋楼的面前，便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挡住了，白洛寻唾了一口挤进人群，只见一个工人模样的中年男人，不，准确来说是中年男尸脸朝上躺在地上，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鲜血混在一起，把头部周围的地面都染上了色。

　　白洛寻忍了忍呕吐的冲动，用手肘戳了戳边上的人：“老哥，这是什么情况？”

　　那工人回头上下打量了他一会，见他的衬衫烫得笔挺，折痕清晰，大概想了想，说：“脚手架上掉下来的，情况你不是看得见么，死了。”

　　白洛寻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在对方眼里却颇有一些猫哭耗子的感觉。

　　救护车上急匆匆下来一名医生和几个护士，医生刚挤过人群，脚步就缓了下来，对包工头说了句：“这种情况，打电话给殡仪馆就可以了。”

　　随即转身上车离开。

　　又过了数十分钟，人群渐渐散开，但尸体还在路中间放着，白洛寻只好坐到一边等待着。

　　货车司机有些不耐烦地从一人高的驾驶室跳出来，蹲在白洛寻边上叼起一支烟：“白少，这人都死了，抬一边去不行么？”

　　“说什么话？”白洛寻皱了皱眉，没再接茬。

　　货车司机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说自己再回到C镇时间太晚，这倒霉的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当了自己的路。

　　白洛寻正想让他闭嘴，远处跑来了一个中年女人。

　　女人看起来有些邋遢，头发凌乱地束在一起，跑步的姿态也有些滑稽，裤腿破了一块，兴许是来的路上摔了一跤。

　　剩下几个还没散去的工人让出一个位置，女人像是身体里的力气被抽干一般，径直在尸体前跪了下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哭声震天。

　　这穿透力极强的声音让周围的人都觉得耳膜有些痛。

　　“死婆娘嚎得真大声。”货车司机又抱怨了一串难听的话，回到驾驶舱关上了窗子，生怕自己被吵到。

　　路口又开来一辆黑色的奥迪，白洛寻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恍惚间还以为是黄瑾铭赶到了工地，待来人走近之后，才认清是之前生日宴见过的常务副总，他一边看着对方一边在脑海里搜寻着关于对方名字的记忆。

　　李成从奥迪上下来之后，跟身边的人交待了几句，快步走到哭泣的女人身边，安慰性地说了几句话，便转头将包工头领到另一边。

　　两人围在一起低声说了一会，周围的人听不清在说什么，只看到包工头一把将安全帽丢在地上，怒气冲冲地走回尸体边上。

　　白洛寻好不容易看到个算是认识的人，起身上前打了个招呼。

　　“白少。”李成客气地朝他点了一下头，又将视线转回去盯着包工头的那边，“我跟他们说过了，先别挡着路，这边有材料要进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洛寻觉得现在的自己也很像一个冷酷无情的奸商，“这个，会有什么影响么？”

　　“对你哥？”李成作为一个老建筑人，对事故的感受已经熟悉到麻木了，并没有什么情绪，“我们是开发商，这问题是他们建筑方的，和我们没关系。”

　　“包工头赔钱就行了？”白洛寻又追问了一句。

　　“赔不了多少，我们也会象征性地出一点。”李成的语气平静得就像死了一只虫子。

　　白洛寻很多年没有见过近在咫尺的尸体，有些透不过气：“那他家人以后怎么办？”

　　“他没戴安全帽这么低摔下来才会把头撞碎。”李成碍于对方的身份耐心地解释着，“所以他自己占主要责任，而且他的雇佣关系是和包工头的，作为我们来说，只是不想事情闹大了影响工期。”

　　白洛寻看着不远处嚎啕大哭的人，觉得这声音有些揪心，不由得皱起了眉。

　　“关于他的家人，这个不是我们能考虑到的问题。”李成像是刚想起对方的问题，补充了一句。

　　殡仪馆的灵车很快也开进了工地，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领着两个抬尸体的人走了过来，最后几个围观的人也散开了，只剩下死者的妻子声嘶力竭地哀嚎着，两只手紧紧抱着尸体的腿部，不让别人抬走。

　　包工头跺了下脚，上前一把拉住女人，迫使她放开了手，包工头顺势拉着她坐在边上的横梁上，一名工人递了瓶矿泉水过来。

　　李成带来的人收起记录现场的相机，又让一些工人大概扫了扫地面。

　　血腥气淡到闻不出来了，一个活着的人，就这样没了任何痕迹。

　　“不知道以后住在这里的人会不会记得他。”白洛寻突发奇想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不会。”李成迅速地回答，说完又觉得有些残酷，改口道，“但是这栋楼会记得是哪些人把它造起来的。”

　　白洛寻有些无言地跟李成道别，指挥几辆货车开进了工地深处。

　　几名装卸工人等待多时，抻了抻身子，才配合吊车开始卸货。

　　白洛寻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这些人，忍不住想了很多。

　　彼时的自己也曾想在工地找一份工作，如果那个时候没有这些莫名其妙的际遇，那现在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顶着安全帽，等着项目完工结一笔工钱，然后跟工友一起打牌，输得干干净净。

　　他正有些走神，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你在工地上？”黄瑾铭的语速平缓，听不出任何东西。

　　白洛寻嗯了一声作为回答，又补了一句：“你们工地出事了。”

　　“我知道。”黄瑾铭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一句，“一会如果李成过去问你这批货的事情，你就说你想自己做点事情就行了。”

　　“你公司的人不知道这批钢材是怎么来的？”白洛寻一时有种思维被打乱的感觉，“而且这个李总不是主管工地常务的？大小事都是他管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我在扶持你做生意，明白了没？”黄瑾铭的语速稍快了一些。

　　“行吧，我知道了。”白洛寻已经十分了解对方的性格，为了避免挨骂，快速挂断了电话。

　　货车卸了不到三分之一，正如黄瑾铭所说，李成朝着堆放材料的方向走来。

　　“白少。”李成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漠，“听说你最近在创业。”

　　白洛寻有种被对方抢了台词的感觉，从兜里掏出一包特意准备的名贵香烟，给对方递了一支：“嗯，李总抽烟么？”

　　李成摆摆手拒绝了：“不了，不是万不得已我一般不抽烟。”

　　“做生意不抽烟的人好像挺少的。”白洛寻给自己点了一只，想将话题转开。

　　“是，不喝酒的人也少。”李成顺着他的目光看着吊车一条一条将钢材从货车上卸下，“可惜我俩样都占了。”

　　“没什么可惜的，抽烟喝酒对身体不好。”白洛寻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些违心。

　　“你开钢材销售公司，但没跟陈氏合作，我可不可以冒昧问一句，为什么？”李成又把话题拉回了最初。

　　白洛寻看避无可避，脑子里开始编起了故事，嘴上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这不是太熟了，不好从别人嘴里叼肉吃嘛。你想，我把陈氏的钢卖给我哥，这不是摆明了收过路费？”

　　李成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对方的说辞：“你年纪轻轻就能找到价格更低的钢材给公司，以后至少也是黄总这样的成就。”

　　“过奖了。”白洛寻礼貌性地笑了一下，“很多小公司没销售渠道，我去整合一下而已，说白了，赚点辛苦钱。真要做大，不能指望这个。”

　　“你倒是看得很清。”李成将目光收回来，看着对方的侧脸，像是要将他看穿，“二道贩子成不了大事。”

　　白洛寻极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撒谎虽然曾经是他的强项，但那是建立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这种在对方擅长的领域空口白话的事情，让他压力很大。

　　他抬手看了看表，正准备说时间不早了，对方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手表很漂亮，欧记的？”

　　“啊？好像是的吧。”白洛寻尴尬地笑了笑，将手放下。

　　“白少的品味跟黄总真是一模一样。”李成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我还要去和包工头聊一下，先走了。”

　　白洛寻点了点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