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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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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徊跪在雪地里,弓腰挖出一具十五六岁苍云少年的尸身。
他认得这个少年,前几日因为逃出去见心爱的姑娘而被罚跪了三天两夜。
燕徊伸出冻得发青的手掌,僵硬且粗暴地擦过少的面庞,合上了那双因愤怒而不肯合上的眼睛。
静默了片刻,他取下腰间拴着红布条的树枝,插进少年身边的雪地。
年轻的将军随后吃力地撑起膝盖,缓慢而又迟钝地站直了身子,转身去寻找下一具。
李澈刚把一具尸体抬上板车,转头发现燕徊走得更远了。
他随手抓过一个闷头铲雪的苍云士兵,下巴指向远处:“看住你们将军。”
在挖出第二十一具尸体时,燕徊终于没能再站起来。
他垂着头,静静地跪在那里。
宽阔的肩上落了层雪,染得发梢也渡了层白。
骁勇善战的将军,经此一役像是苍老了几十岁。
四肢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身上披的狼毛披风被血糊住,冷风一吹几乎被冻成了一块铁板。
右胸那一箭似乎又疼了,像是直接捅进了心口,那种痛彻心扉混着叫嚣着的热血,流经四肢百骸,疼的他几乎就要落泪。
“我好疼啊,将军。”
“救救我啊,将军。”
哀嚎似乎仍在耳畔。
燕徊仰头。
阳光里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的眼角和眉梢,被体温暖作一点水珠,顺着他的脸庞滑落。
雁门关的雪似乎从没停过,仅仅一夜,就可以把尸横遍野的战场粉饰得洁白无暇。
然而纵使年年如此,也无人会忘记为了守护这片土地而长眠于雪下的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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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是在帐内,燕徊胸口的箭伤被重新包扎过。
他头还有些晕,勉强撑起身子,有士兵送来汤药,他仰头喝尽,问过时辰后就下了床。
另一边,李澈正同一群守城将士商讨战后事宜。燕徊掀帘进帐,众将士起身行礼。
燕徊抬手表示继续,自己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一旁的士兵给他端来了羊奶和干饼,递到他的桌前。
李澈身着银白色的盔甲,里衣是只属于天策的鲜红。
他指着地图的右边手肘打着纱布,左脸横着一道新鲜的刀口,血已经被止住,上面草草地涂了深绿色的药汁,连块纱布也没贴着。
细长眸中通红一片,唇也泛白起皮,胡渣潦草清晰可见,是数月奔波后极度疲劳的表现。
燕徊昏睡不过几个时辰,李澈就将城内外大小事宜安排妥当。
“……城外巡逻具体事项就是这些,两军将领带着自己的兵私下商讨任务交接,一个时辰后拟好细则给我过目。战后防疫暂由李放接手,我带的药品不多,午后我带人去趟太原,约半月后会有补给送来……”
他长高了,变黑了,也变瘦了。燕徊想。
雁门之战天策援军迟迟未到,苍云虽然利用天险勉强守住关卡,但是终究敌我人数悬殊太大,伤亡惨重。
但好在生死存亡之际,李澈终究还是来了。他带来了大批粮草兵力,前后包抄,几乎是瞬间就扭转了战局。
燕徊粗略估计,这得驻扎个半年才能让他率领的苍云一支重新运转过来。
半年啊。
燕徊垂下了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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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策军本不应该出现在雁门,这一路漫长艰辛粮草短缺,即使是送信的骑兵日夜兼程,也得数月才能抵达长安。更何况如今安禄山已反,长安大乱,皇帝已经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工夫管这天寒地冻的北边。
因此他诧异于混乱之中的援军,更担心是蛰伏在后的黄雀。
“勿要分心!”燕徊嘶吼,“来军尚未…”
“阿徊!”
来人将领这样喊他,长/枪斜扫为他劈开敌人一刀。
燕徊的声音戛然而止,赤红的眸倏然睁大,瞳孔深处印出马上之人的模样——那是李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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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间的议会结束后,李澈连口热饭都没时间吃,就匆匆带着手下赶往太原。
燕徊被军医裹成粽子,却依旧坚持送到雁门关外。
临别前,燕徊看着马上的将军,标标准准行了个大礼:“路途遥远,望将军多多保重。”
李澈没有同样回以大礼,他随意摆了摆手让燕徊回去,两人目光相接,眸中似有深意。
男人肩上一同扛着国家人民,有些事情,不必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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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澈走后十日,燕徊带伤出城勘查。
路遇小股流窜敌兵,他不急于制服,反而跟了一路,愣是在雪里趴足了四个时辰,一举端下敌人住扎营地。
次日清晨,燕徊浑身高热,并发炎症,新伤旧伤一起复发。
转入城内时已神智不清,他感受着生命的流逝,睁大眼睛只想看清身边人的样子。
“……归来否?”
下属早已泪流满面,忙应粮草尚未回信。燕徊启唇,喉咙却发出沙哑微弱的声音:“将军……归来否?”
鬼门关上走了三日,直到第四日体热终于退了下去。燕徊刚能下床就裹了袍子偷偷溜回了营里,下一刻万花的军医抄着药箱赶到,此时正在营帐里气得跺脚。
“将军!您是中毒!不是外伤!箭伤靠捱,可毒伤靠养!您再这样不顾身体,会坏了根基!”
小姑娘围着厚厚的围巾,模样着急。
燕徊“咕咚咕咚”一口气把药喝完,心道抹了把嘴,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你说的对,退下吧。”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出去冲了三个汤婆子,手脚并用抱进帐内,给燕徊背后垫一个,脚下踩一个,怀里抱一个。
燕徊听话地接过,在矮桌旁翻了几页粮草细则,没过多久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他疑心药里加了安眠的药材,皱眉捏了捏鼻梁,强迫自己不要这么早就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听得帐外齐齐的一声“将军”。
毛毡被人从外掀起,带进来一阵冷风,燕徊抬起眼皮,看到了穿戴严实,肩头尚有积雪的李澈。
李澈这几日忙着战后事宜,整日奔波于各地。
今日傍晚刚从太原回来,脚还没粘地,就听闻燕帅英勇事迹。
他一连跳过好几道流程,连马都没下,直奔营帐。
“你体内毒素未清,又染风寒,我辛苦讨来的药材,就让你这样浪费?”
李澈压低了声音,带着七分担心,三分怒气。
燕徊放下手上文书,苍白的脸上平静且温和:“十碗汤药换得一营贼匪,不算浪费。”
眼前的苍云将领声音沙哑得像一片荆棘,剌得李渊眼角一跳。
他大步走到矮桌前,双手按在桌上,俯下身子看着此刻弱不经风的燕徊:“十碗汤药?我看是你的一条小命!”
燕徊仰头对上李澈的视线,对天策将军如此失礼的举动感到微微诧异。
不过他只是愣了片刻。
下一秒,即便对着李澈这一张臭脸,燕徊双眸一弯,竟笑了出来:“那怕是换不得。”
“换不得?”李澈冷哼一声,“你再趴几个时辰,我就要去雪地里替你收尸。”
燕徊垂眸,脸上笑容散去:“那时求你割我一发,葬回长安。”
李澈不答,一时间两人无话。
“没空。”终究是李澈先开口,“要去你自己去。”
像是在和燕徊耍赖,终于没有之前的生疏客套。
“不要生气。”燕徊语气里带着讨好的意味。
他犹豫片刻,启唇轻声喊道:“哥。”
突然被这么一叫,李澈颇不自在。
燕徊往矮桌一边里挪了挪,给李澈空出了个位置来:“过来坐。”
李澈拧着眉头,神色复杂地看了燕徊一眼,抬手解开自己的披风,扔在一边的茶桌上:“谁是你哥?我不是。”
燕徊不跟他贫,三两句问到正题:“太原情况如何?粮草给了多少?”
李渊报出一个数来。
燕徊“嗯”了一声,手上的文书前后翻了翻,道:“城里粮草扣下三成,等到太原粮到,一并封库。”
李澈正低头解着扣在腕上的精铁护臂,听闻抬眸疑惑道:“扣三成?过冬够吗?”
“不够也要封。”燕徊将一本文书折好让在一旁,随后又拿出一本新的来看,“民要养,兵也要养,耕牛宰了不少,来年开春的种子还要筛选,希望是个无祸无灾的丰年。”
燕徊同李澈毫无保留,事无巨细的说着城中状况。
李澈无话,静静听着。
“你的地盘,你说了算。”李澈站起身,把披风重新披上,“等些时日,我就回京。”
“开春冰化不好走。”燕徊头也没抬,“等到夏日,或者赶在年前。不过这边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年前走吧,还能赶回去过个年。”
燕徊把怀里的汤婆子递给他一个,李澈没接,转身走了。
毛毡被有意只掀开一点,夜风贴着墙边吹,不像方才进来那样急促莽撞。
营外的风很凶,卷起李澈披风尾梢,是暗金色的黑,上面隐着暗纹,是森林里的狼。
燕徊放下手上的文书,桌上落了些水痕——是李澈肩头,因为连夜赶回来而积起的雪。
燕徊盯了许久,才伸出手把水痕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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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城内药斋。
李澈提了一筐草药的剩枝残渣,准备剁碎了参在马草里去喂受了凉的马匹。
路过一条廊下,他远远地看见院子里蹲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大的身上盖着玄甲黑袍,长发被头冠束起,白色绒毛缀在背上,像一只蹲坐着的大型犬类。
而小的则一身万花黑紫衣袍,像个套娃一般,比大的整整小了一圈。
走得近了,李澈闻见一股药味,这才看见两人面前还有个膝盖高的药炉,药炉旁堆着几根枯枝,火上正咕嘟咕嘟熬着中药。
年轻的军医一手环住自己屈起的双腿,另一只手中握着把蒲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燕徊揣着手,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气的身旁姑娘撅嘴瞪眼。
燕徊哈哈大笑,伸出大手盖在她的头上,恶劣地揉搓一通。
一种奇异的不适感从李澈的心底溢出,伴随着咕嘟咕嘟汤药沸腾的声音,这种感觉也在咆哮翻滚着。
“好了好了,别加柴了。”军医拦住燕徊掰枯枝的手,隔着好几层麻布,小心翼翼地将药罐取了下来。
燕徊随手抓了捧雪把火灭了,站起身拍了拍肩上的雪花,“别晾了,我得赶紧喝,一会儿就要出城。还有你们万花都不怕冷的吗?大早上的连条披风都不裹……?”
清晨空气中还蒙着一层薄雾,燕徊喋喋不休地说着,呼出数团白色水汽,一张笑着的脸都浸在里面,显得模糊而又不真实。
这不是李澈认识的燕徊。
他认识的燕徊,像是眼前之人身下的影子,孤僻阴郁,从来不会这样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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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燕徊八岁,半死不活被李父从战场上捡回家。
养了半年才重新恢复了人样,只是性格孤僻冷淡,人畜不近。
李父在府上时他勉强能吃口热饭,不在时就得自己出去找食吃。
他和李澈大抵是同一类人,两人第一次相见就互看不爽,彼此都是互不搭理。
直到某天因为琐事纠纷大打出手,身处劣势的燕徊发了狠,险些一口咬掉了李澈半只耳朵。
李澈一脚踢开燕徊,翻身捂住左耳的鲜血淋漓。
燕徊单手撑地,用手臂抹了把眼睛,他抬头看着李澈,赤红的眸中是不符合年纪的凶狠暴戾。
“你叫什么?”李澈抹掉脸上鲜血,急促的呼吸中夹杂着不自知的兴奋,“一个名字,一个馒头。”
燕徊喉间一动,良久才道:“燕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