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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寒更故故(一) ...

  •   冷风吹过乾清宫的重檐庑殿顶,檐角黄色琉璃瓦上惊起一片暗影,乌鸦振翅飞离,绕着连廊金柱低低转一圈,又朝东梢暖阁飞去,片刻便不见了影子。

      东暖阁里暖如阳春,计维贤放轻脚步掀了帘子走进去,绕过屏风,看到窗前的皇帝正在与首辅杨仞对弈。

      皇帝恰巧伸手拿起一子,定神看着棋局,眉间神色略显不虞:“思存方才提的便是一个劫材,朕若再提下去,这盘怕又是和棋。”

      说罢无奈落子。杨仞眯眼看了看,目光一闪,棋子在指尖轻轻一捻,再落下时棋局又豁然明朗起来。

      皇帝却是叹了口气,微一摇头:“朕又不是看不出来,你让这么明显的一步……”

      杨仞默了默,伸手将棋子一颗一颗收回来,问道:“那陛下还要再来一局么?”

      “不了,今日就到这里罢。和思存对弈着实畅快,只是未免太费心神。”皇帝伸手揉一揉眉心,看到有太监来收棋盘,才抬头看了一眼,发觉计维贤已立在身边。

      计维贤听皇帝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忙应了声是,余光瞥见便见皇帝回首看他,像是随口问了一句:“东西都给万安宫送过去了?”

      万安宫住的是最受宠的李贤妃,眼下年关将至,后宫一众妃嫔尽在李贤妃管御之下井然和睦,她身份自然愈发显得贵重。

      计维贤方才进来前在廊下呛了口风,才缓过劲来,嗓子里却有些不大舒服,怕开口失仪,只得稍稍压低声音回禀:“是。娘娘感念陛下圣恩,说稍后前来谢恩……”

      皇帝摆手随口道了句:“她有眼疾,不必来了,朕晚上去看看她。”

      计维贤躬身道是。

      皇帝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仿佛是觉着他声音不大对劲,目光移开之前又多看他了一眼,但什么也没问。

      御前侍奉的宦官用着得心应手的不算多,计维贤算是他较为委重的。只是从前偏向兰怀恩多一些,听着他的声音习惯了,这些日子换了人竟觉着有些不大适应。

      他偶尔心底也奇,兰怀恩如何能与其余太监不同?除却嗓音听着舒服外,他周身专属于宦官的那股子阴柔气,兰怀恩似乎要淡许多,反倒是多了份正常男子的英气。

      皇帝的回忆莫名被勾起,想起来那张还算顺眼的面孔,目光深了深,伸手端过案上的茶杯,状似不经意地问出来:“兰怀恩走了也有一个月了罢。”

      计维贤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兰怀恩,心下一沉,压下去一瞬间的忐忑,恭声回道:“是。按着陛下的旨意,兰公公在内书堂学习思过,奴婢见过他几面,的确已是真心悔过了。”

      即便再咬牙切齿也得说出来几句好话,皇帝是见不得他身边伺候的奴婢明争暗斗的,是以他们便都得装得和和睦睦,互相包容。

      再者,兰怀恩在外人面前可是小肚鸡肠无恶不作的奸宦,他计维贤可不能如此。

      可他话锋忽而一转,颇为委婉道:“奴婢这些日子未曾顾得上司礼监新房那边,只听内书堂的词林先生说怀恩已大有进益,无需再进学了。故而前几日便有底下的人将他派出去磨练磨练心性。”

      皇帝轻抿一口,放下杯子的动作稍一滞,抬眼看他,带了些兴味:“怎么个磨炼法儿?”

      计维贤低声道:“奴婢本是让他做些洒扫的活计的,但许是眼下各宫宫人有短缺,后来听说他进了东宫。”

      话音才落,已听到皇帝将茶杯搁在桌子上,声音不轻不重。

      皇帝没说话,一旁的杨仞亦只默默观望。计维贤一时摸不清陛下的态度,悬着心微微躬身垂首,连呼吸都不由放细。

      “朕倒不信,东宫缺他一个太监。”

      皇帝一手仍捏着杯子,目光淡淡看着他。直盯得计维贤惊惶跪地,然而开口“奴婢”二字音还未落,却又打断他:“既是犯了错,就该安安分分老实一些。洒扫就洒扫,他去东宫算怎么回事?”

      “陛下恕罪,此事确是奴婢的疏忽。”他暗自一咬牙,本欲借此事挑拨皇帝和东宫,但首辅尚在殿中,若他太过明显,难免要坏了自家主子的大事,是以万般不满都得先咽下去。

      “叫人回来罢。”皇帝转了头,语气仍轻松,仿佛并不在意。

      计维贤却没应声,踌躇片刻,将兰怀恩闯了太子寝殿而后被责打的事大致禀了上去。

      皇帝顿觉有些稀奇:“他闯寝殿做什么?”

      计维贤低头:“奴婢也不知。”

      “将人先接回去罢,过了年再说。”皇帝仍是那句话,皱了皱眉挥手让他退下。

      殿中安静了片时后,先开口打破沉寂的是杨仞:“陛下打算禁足东宫到什么时候?”

      这问题倒直截了当,如今朝中关注此事的人不在少数。

      杨仞神色不动,衣下轻握的手指不经意一捻,目光一掠,袖口刺绣的暗纹微微泛过一抹明色,复仍平和看向皇帝,未曾直视龙颜,只暗暗揣摩圣意。

      皇帝望了他一眼,脸上并无愠色,浅声道:“朕最初也只是想叫他低头认个错,谁知他顽固不化。如今不过是抄书静静心而已,他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出来,朕不拦。”

      “都言知子莫如父,太子殿下的性情陛下能不了解?您气也不过是气他言辞忤逆。殿下会虔心自省,可如再遇此类事件,他也仍旧会直言。”

      皇帝冷哼一声:“直言?他一直对朕偏爱信王耿耿于怀,当日字句激烈要赶信王出京,无半分手足之情。你可知他当日是如何……”

      “臣知道,”杨仞难得敢出言打断他,自怀中拿出一封奏章,起身奉上去,“陛下请看。”

      他暗自觑着皇帝,眼看他打开看了几眼后已然变了脸色,便及时插了一句:“殿下当时压下去了,可朝中议论信王殿下的不在少数。”

      皇帝眉峰微攒,几乎怒目切齿:“这些人真是……”

      后半句却忽然哑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迫自己平静下来。太子已劝过,其中道理他自然清楚,也不得不承认当时的确有些冲动。

      他“啪”地一声将奏章合上,一把摁到桌子上,拳上骨节泛白。那些词句确实激到他心底去了,立时便想下旨叫锦衣卫去抓人,话到嘴边终究恨恨忍住。

      “陛下息怒。”

      杨仞的声音不尖锐莽燥也不绵软怯懦,与孟淮有些相像,听了只令人觉得莫名安稳。

      “朕知道。”

      现如今信王的事情已经过去,他若真再挑起来,结果不一定比眼下好。所以对徐桢的这口气他只得咽下。

      他忽然明白那日太子所言“不伤及众臣拳拳之心”的深意。良久却只是一叹,饶是再愤怒,也着实感念他的细心谨慎。

      “元辅今日是来做太子说客的。”

      杨仞躬身一揖:“臣不做说客,只是为陛下着想。”

      皇帝侧首轻哂:“你们都是这么跟朕说的,可到最后难为的却还是朕。”

      他顿了顿,语气微沉:“于信王一事上,朕的确有些糊涂。可当日太子所犯之错只有御前失仪,其余的朕也都听进去了。”

      那几分颇为明显的固执随着话音落下,潜入沉默的空气里。杨仞终究没忍住,出声反问:“陛下大发雷霆当真只是因为太子殿下失仪?”

      话一说出口便感觉气氛已然有些沉冷,他垂首,张了张嘴,声音渐轻:“臣多言。”

      皇帝不置可否,缄默半晌,忽然问:“你们是觉着朕偏爱信王,爱错了吗?”

      杨仞道:“爱没有错,可违背祖法……”

      皇帝不以为然:“太子已经是太子了,朕能给信王的,再多也多也多不过太子。信王在京多留几年再就藩罢,朕看着他,不会有什么事的。”

      “元辅可还记得先帝在时么?华儿当时不过七岁,先帝便已立了他为皇太孙,自此朕坐在东宫的位子上就总是觉得不安稳,仿佛周围人人都在盼着朕死,连先帝都不肯多看朕一眼。后来华儿那样出色,却偏偏早逝,朕觉得亏欠他,却已没有机会去弥补了。”

      “昭怀太子薨后朕曾有意立平儿为储,这你也是知道的。甚至连立储诏书都拟好了,可就在那几天,他竟也等不及,居然敢勾结太监里应外合,不仅要这皇位,还要朕的命!”

      “你们说朕对太子冷淡,可朕那样悉心爱护晏平,他还不是将利剑对准朕这个对他寄予厚望的父皇?晏平死的时候朕就怕了,哪里还敢对储君有什么好脸色?朕是喜爱信王,可礼法尊卑心里还是清楚的,不会真的由着他胡来,更不会轻易废储。”

      皇帝的语气有些沉闷,默默看向窗外。他一手扣在桌上,手边未饮完的那盏茶已经凉透,残存的一缕茶香随着余温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沉了口气,垂首端起剩余的茶。便觉着心底也是一片寒凉的了。

      杨仞立在一旁,暗自腹诽,其实说到底皇帝那份信任只给了信王而已。

      但他仍旧不发一言。他其实一直不算擅长言辞之人,当初年轻中第时在金銮殿奏对,便未曾得到过先帝的认可,他的青云仕途大多凭借策论。

      宣宁皇帝倒是清楚他这一点,是以对他的言辞一向宽容。

      “陛下。”好半天他忽然憋出来两个字。

      皇帝转头:“你说。”

      “太子殿下病了好几日了。再怎么说,殿下也是您的嫡子。您若有空……臣还是希望您能去看一看他。”

      他觉着这些话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他来说,可即便觉得不大妥当,也还是终究开了口。

      皇帝轻轻一喟:“你还是做了太子的说客。”

      杨仞哑然,这次倒是没出言辩解。他一向是不站队的,所以皇帝才肯看重他。

      “总归是太子,朕又不能将他怎么样。他既然病着,好好调养便是,朕已经遣人去吩咐他,抄书暂时可先停下。过年时若能痊愈自然更好,缺了席也不大好看。”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朕得空会去看看。”

      杨仞应了一声,退一步正要出声告退,却听皇帝朝外高声喊了一声“计维贤”。

      计维贤连忙疾行进殿,躬身听旨。

      皇帝吩咐道:“兰怀恩杖刑想必还未恢复,暂时不用再折腾了,便先待在东宫罢。”

      计维贤不知他为何忽然改了主意,只应了声是。心里暗忖,不知杨仞究竟都说了什么,竟会让皇帝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但他是无权置喙的,只想着以后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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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莫慌,没跑路,在修文(重写)中,缓蹲。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