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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昏昏灯火(七) ...

  •   晏朝坐在书房里,听着外头呜呜咽咽的风声,执笔的手轻一颤,纸上顿时落下一滴豆大的墨迹。

      她皱着眉,目光略略一扫原本就笨拙歪斜的字,叹口气,摇了摇头,将纸挪开预备重写。两手无意间微微一握,仍觉有些疼痛,要恢复如常怕还得再等一等。

      笔下的字句早已烂熟于心,只是一笔一划写得慢,盯得久了竟都生疏起来。

      应氏安安静静立在一旁,几次出声想劝,看她认真的模样又不敢打搅。

      直到小九进来,才打破了书房里沉闷的气氛。晏朝停了笔,一抬眸,映入眼帘的是小九怀里捧着的一簇红梅,瘦枝娇朵,艳色灼灼,梅香挹了霜雪,疏冷芬芳里自有一副清韵逸格。

      小九躬身行过礼,还没来得及解释,怀中梅瓣先蹭落了一地。他面色窘了窘,连忙告罪:“殿下恕罪。这红梅是永宁宫娘娘遣人送来的。”

      晏朝点一点头,指着书案上那只唇口白釉空瓶道:“还放那里头罢。”

      她书案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多几枝花草。或是本月花令,或是岁寒三友,或秾艳如桃李,或清淡似松竹。宁妃闲暇时分喜好修剪花枝,故而永宁宫送的多些,沈微偶尔从宫外带进来几枝,又或许小九无意间见了哪处好看,便折了来。

      上一次放了什么来着?是孟淮还在时,沈微去孟宅求的一截带雪的松枝,还没进东宫,松针上的雪水已消融干干净净。后来松枝干枯后散碎了一地,花瓶就一直空到现在。

      小九将梅花放进花瓶,才将晏朝交代他的事一一回禀。晏朝听罢,不觉讶然。

      “昭阳殿那个宫女疏萤是兰怀恩的妹妹?从前倒没听人说过。”难怪那晚觉得她面容隐约有些熟悉,原是与徐桢和兰怀恩有些关系。

      小九点头道是:“只不过徐疏萤是庶出,与徐御史、兰公公均非一母所生,她生母十几年前死在冯老夫人手里了,后来进宫做了宫女,昭阳殿娘娘见她活泼伶俐,就要到自己宫里,一直服侍着小殿下。”

      小九见晏朝凝眉不语,又试探着道:“奴婢觉得,疏萤同兰公公应当没什么牵连。兰公公素来仇视徐家,对疏萤这个妹妹不理不睬,没听过两人有任何交集。疏萤性子天真单纯,陪着小殿下也是做一些简单的差事,安分得很……”

      “听你这语气,倒像是去问过她本人似的。”

      小九也意识到自己话多了些,不免脸上一热,低头噤声。

      晏朝淡然睃他一眼,也不呵责,转而问另一件事:“那兰怀恩呢,审清楚了么?”

      不提还好,一提此事,小九愈发惭愧,低头支吾道:“奴婢无能。他从头至尾,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坚持说是寝殿外无人看守,担忧殿下安危,才擅自进殿的。又说只是帮忙挑了烛芯,别的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晏朝立时呼吸一窒,面色变了变,心头一跳:他该看见什么,该知道什么?却又不确定是否自己多心,一时间惊疑不定。

      小九边皱眉边抱怨:“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一会儿装模作样地哭喊求饶,一会儿又无理取闹吵着要见殿下,说自己冤枉,逼急了就拿陛下来威胁殿下。奴婢拿不定主意,怕真出了什么事儿陛下那边不好交代。但他这样不清不楚地留在东宫,终究是个隐患……”

      晏朝乱了神思,有些心不在焉,抓住几个字眼问他:“威胁?他拿什么威胁?”

      “兰怀恩在东厂和司礼监的根基毕竟还在,奴婢怕他再次得势后会报复殿下……”小九踌躇不已,满脸的惶恐不安。他暗自觑着晏朝的神色,却不见她有什么反应。

      应氏仿佛觉察出她在担心什么,恐她慌乱里露了异样,佯作不经意一挪身子,花瓶撞到笔架,“叮当”一响。她眼疾手快慌忙将花瓶扶正,待要告罪,果见晏朝摆手示意她无妨。

      晏朝已回过神来,正吩咐小九:“不必再审问了,叫人给他上药。且等本宫得空了去见见他。”

      .

      兰怀恩的招供漏洞百出。

      照梁禄的说法,事发当日,看守兰怀恩的一个内侍闹肚子,见天色尚早便擅自离开,这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兰怀恩原本就有些功夫,于是从窗户逃了出去,神不知鬼不觉混入东宫内侍里,一直跟到了寝殿附近。而梁禄因不当值,尚在庑房歇息。彼时将近天明,寝殿守夜的人恰好换值,下一班的宫人稍稍来晚了一些,没想到叫兰怀恩趁虚而入,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钻了进来。

      晏朝听罢只觉得荒唐可笑,对兰怀恩半信半疑。

      再一听他对小九招的,什么也不是,疑心愈发深重。然而暂时也不知他底细究竟如何,只得按捺住心绪不敢轻易冲动。

      可毕竟事关重大,直扰得她心烦气躁,这会子纵使书房再静也写不进去了。郁结良久,才深深呼出一口气,身子往后一仰,问梁禄:“他进殿大概多久?”

      梁禄回道:“据值夜的宫人所言,不会超过一盏茶的功夫。”

      “知道了。”

      晏朝乜斜着眼一瞟窗外,估量着时辰尚早,起身将书案上的纸笔一收,转步往外走:“去后院瞧瞧。”

      梁禄旋即抱过大氅替她披上,应氏见状连忙吩咐人拿了手炉,塞到她怀里,又将她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确认无有不妥之处,才放心她出门。

      东宫后殿原是太子妻妾居处。昭怀太子薨逝后,太子妃孙氏挪去了昭阳殿,至于妾侍二三人,也都遵太子遗命相继被遣散出宫。

      到晏朝这里,因只有她一个主子,后殿那些院落便空闲下来,落了锁。偌大一座宫殿,虽居住着储君,却冷冷清清。

      兰怀恩身份特殊,又是“要犯”,晏朝就干脆指了间偏僻的小院关他。小九当时还颇不乐意,觉得太过暴殄天物:兰怀恩这样的人,只配丢到柴房里去。

      待晏朝踏进那间小院,将四周环境一了解,才大致猜测出,兰怀恩究竟是如何毫不费力地横穿大半个东宫,摸到他寝殿的。

      小院的确很僻远,但也恰好因宫人不常来往,才令他一人能无所顾忌地乱窜。关押兰怀恩的房间侧面有一扇镂花方格小窗,窗外距宫墙只有几步之遥,一片乱蓬蓬的竹林间隐约有条不起眼的小径,此处侍卫极为松懈,即便有人经过大抵也难以注意到。

      现在附近守卫已森严起来,吃过一次亏,再不敢懈怠了。看守的内侍同晏朝禀明目前情况,末了加上一句:“殿下放心,他现在伤得不轻,床都下不了,绝无可能再逃出去。”

      晏朝轻哼一声,心道兰怀恩的狡猾,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防得住的。

      内侍将门打开,她正欲迈步进去,梁禄下意识去拦:“殿下……”

      “你在这里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本宫进去看看,若有什么事自会叫你。”

      “是。”

      梁禄一时竟也不知该先担忧哪个。兰怀恩一向奸恶毒辣诡计多端,若他真图谋不轨,殿下的病又尚未痊愈……然而见晏朝迈步进去,他还是伸手将门关上,脸上神色渐显凝重。

      晏朝掀开帘子,扑面而来一股暖意。她扫了一眼屋内,简陋归简陋,打扫得却干干净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角落燃了炭火。她不禁挑一挑眉,没说话。

      转头看到兰怀恩时,他正有气无力地瘫趴在床上,被子只遮了一半,上半身露出来一大截脊背,中衣上满是破烂裂痕,还有些脏污、血迹,就这样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兰怀恩面朝外趴着,纵使屋内生了暖炭,他的脸色也苍白如纸,并无半点血色。

      夺了权势,又被杀去一身威风,如今的兰怀恩连正常宫人都不如。

      晏朝抿着唇向床走去,才行两步,见他悠悠睁开双眼,虽还是虚弱,眼里的疲惫却减了几分,仿佛是惊喜:“殿下终于肯见奴婢了。”

      兰怀恩勉力抬身想坐起来,却一点劲儿都使不上,碰到伤口便不由得“嘶”了一声。最后索性还是瘫在床上,同晏朝有些抱歉地说:“殿下恕罪,奴婢失礼了。”

      晏朝将目光一敛,复又微微颔首,算不计较。

      兰怀恩扯扯嘴角,费力地牵出一个难看的笑,哑着声音关切道:“殿下的病痊愈得如何?手上的伤呢?近几日天冷,知道殿下素来畏寒,您多保重,风寒须得细细调养,否则日后要落下病根的。听闻是计维贤手下的人打的您手板,他暗地里是信王的走狗,只怕您这一回伤得不轻,得仔细用着药,冬日里换药不必太过勤快,但平时也得多加注意,切不能受了寒,冰的冷的万万碰不得,还有啊,知道殿下勤勉,但眼下您也别太操劳,读书写字什么的可以稍微放一放,还是身体要紧……”

      他蓦然闭了嘴,发觉自己好像太唠叨了。晏朝是太子,身边自然有一群人众星捧月般将他供着,又有太医和宫人悉心照顾,自己关心也是多余。但他还是叹了叹气,低低道:“让殿下屈尊来奴婢这里,实在是委屈您了。”

      晏朝目光虚虚地定在床头,沉默着听他说完,才开口:“不劳你费心。内侍说你不肯叫人上药,是铁了心求死,还是要以死来威胁本宫?”

      兰怀恩抬着眼望她,不免含了些委屈:“奴婢不敢。可用刑这令旨是您下的,小九公公又不肯留情,奴婢新伤旧伤不断,哪怕不想死也命在旦夕了呀……而且奴婢哪里知道您那些内侍是不是阴奉阳违,万一给奴婢上了毒药,岂不是一命呜呼了……”

      “本宫的令?本宫当时下令的时候,你听得一清二楚。你不肯老实招,还想叫本宫放过你?”

      “奴婢发誓,所言句句属实。奴婢擅闯寝宫罪无可恕,但东宫后殿守卫确实松懈,寝殿竟一个人也没有,您若当真遇到什么危险可怎么好?奴婢受过您的恩,自然得报答……”

      “少在这里花言巧语!本宫不吃你这一套!”

      晏朝暗自捏紧了手炉,瞪他一眼,冷道:“兰怀恩,本宫只问你,你处心积虑进入东宫,又偷溜进本宫寝殿,究竟有什么目的?”

      她眯了眯眼,缩在大氅中的指尖微微一动,触到袖间的短匕,极力克制着自己镇定下来。

      “小九说你要见我,现在你若再不老实回话,本宫也不会保你。”

      屋内炭火燃地噼啪作响,因这炭是宫人所用,气大烟浓,屋子又狭小,不免有些呛人。晏朝被熏得嗓子难受,皱着眉别过头去。

      “奴婢实在是有难言之隐,还请殿下屈尊靠近,此事不好外人知晓,”兰怀恩似也有些受不住,捂着嘴咳嗽几声,见晏朝依旧立在原地不动,只得叹着气示弱,“奴婢现在这样子真的伤不了您。”

      晏朝暗自已将短匕握在手里,才试探着走近,直至贴着床边,看见兰怀恩颤着手臂要撑起身子,她轻声道:“你就这么说罢。”

      两人离得极近,皆有些不自在。晏朝是怀了十足的防心,生怕他说出来什么惊人之语;兰怀恩则是纯粹的难为情,一颗心猛然跳了下。

      兰怀恩缩了缩脖子,微微仰起脸,却不敢看她。便又垂下眼,轻道:“计、计维贤这一回铁了心要弄死奴婢,奴婢实在没法子了,只能向殿下求助……”

      晏朝眉心一凝:“陛下没发话,他敢动你?而且你手里,也不会没有他的把柄吧。”兰怀恩平日里能将计维贤治得服服帖帖,必然是捏着足以压制他的筹码的。

      “他说奴婢是没根儿的太监,跟手下商量要扒光了奴婢的衣裳狠狠羞辱……”一向伶牙俐齿的兰怀恩却突然支吾起来,说及“狠狠羞辱”四个字时,不禁咬牙切齿,还打了个寒颤。

      “这也没要你的命啊,”晏朝啧声,想到他当日要令沈微去衣受刑,眼下轮到他,倒先觉得羞耻了,语气略带了些嘲讽,“可比在本宫这里好多了,小九下手再狠些,可真就没命了。你本来就没命根子,还怕他羞辱?”

      兰怀恩面红耳赤,喏喏道:“奴、奴婢是有的,所以怕他发现……”

      晏朝脸色乍然一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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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莫慌,没跑路,在修文(重写)中,缓蹲。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