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冥府生存指南》行止如风

4、生死博弈04

　　塞提二世与西普塔赫的对话委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我会用阿蒙麦西斯的鲜血和头颅作为伊昭葬礼的献祭。”塞提二世低垂着眼，匀称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王座扶手。

　　西普塔赫望向兄长，神色显露出几分担忧，“伊昭已经归于阿努比斯神的怀抱，你应该坦然接受这个事实。”

　　塞提二世用冰冷的，宛如看向蝼蚁一般的漠然视线睨着西普塔赫，嘶哑着道：“她也是你的妹妹。”

　　西普塔赫摇了摇头，当即否认道：“的确如此，但我与你对伊昭的爱并不相同。”

　　塞提二世怔忡片刻，随后忽然又笑起来，容色也显得瑰丽起来，“你说的没错，这是不一样的。”

　　法老变化莫测的脾性让西普塔赫忍不住摇头叹息，可他也知道这件事对于塞提二世来说的打击之大，他不应该再就此指摘法老任何。

　　爱人在自己怀中过世，凶手近在眼前却没有机会复仇，巨大的痛苦煎熬着法老的内心。

　　西普塔赫想，或许真的只有杀死阿蒙麦西斯这一条途径，能够让塞提二世振作起来。

　　西普塔赫如此想着，然后慢慢退出了大殿。他决定给塞提二世留下一些自己的空间。

　　大殿内只剩下塞提二世一人。

　　没有旁人的注目，骄傲的法老就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精神。塞提二世靠在王座上，垂落的黑发遮去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男人骤然抹平的唇线。

　　与此同时，冥河水忽然泛起层层波涛，伊昭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化。她看到塞提二世背后大殿的陈设，很快辨认出这是自己的寝宫。

　　塞提二世所处的位置正是伊昭原本的床榻，正对着她的梳妆台，上面还放着伊昭之前最喜欢的一些首饰。此时已被改造成了议事的公文桌，但依旧保存着当时的布局。

　　她看到塞提二世慢慢的站起身来，取过被堆叠在公文上的梳妆盒，修长的手指摩挲过漆盒表面，最后按在了锁扣上。

　　那个漆盒是塞提二世送给伊昭的礼物，里面盛放着来自赫梯的一对蓝宝石耳环。不过伊昭平日里并不喜欢佩戴首饰，她便往里面又放了些自己喜欢的小首饰，以便取用。

　　伊昭并不知道塞提二世想做什么。但她感觉到此时，她的兄长情绪十分不对劲，似乎稍有刺激便能让塞提二世完全崩溃。

　　只见塞提二世的手稍一用力，漆盒的锁扣便被应声打开，显露出其中伊昭生前珍爱的几件首饰。

　　塞提二世的手指慢慢抚摸过里面的每一件珍宝，眼中流露出怀念与不舍的神色。

　　他细致的看过其中的每一件，最后才拿起那对被伊昭小心放置在最下层的蓝宝石耳环和铜质纹章。塞提二世眯起眼，先是注视着耳环由黄金打造的精美纹路，然后又看向铜质纹章。

　　那枚铜质纹章是伊昭的母亲希瑞埃塔留给伊昭的儿时玩具，是她前往阿布辛贝神庙之后留给伊昭最后的礼物，也是她与母亲之间的秘密。

　　纹章上刻有健壮的公牛的图样，栩栩如生，气势凛然。双目望向前方，贲张的肌肉充斥着力的美感。

　　希瑞埃塔原本是上埃及底比斯神庙的实习祭司，因她的美丽与柔弱而得到了麦伦普塔赫的喜爱，从此摒弃了祭司的身份，而成为了尊贵的埃及王妃。

　　昔日在服侍希瑞埃塔身边服侍的侍女回忆起过往，都说她从来不争不抢，也不处心积虑获得法老的宠爱。

　　希瑞埃塔身上拥有神明一般高贵的气质，像是来自尼罗河未知深处的洁白莲花，纯洁的身上带着隐藏的秘密。

　　在伊昭对母亲并不多的回忆中，希瑞埃塔看上去总是忧心忡忡。而这种忧伤不安的目光，只会出现在伊昭身上，无端折损了她过人的美貌。

　　那枚铜质纹章，希瑞埃塔不止一次告诫过伊昭一定要自己收好，千万不能让麦伦普塔赫或是塞提二世看到，否则他们都将大难临头。

　　伊昭也照做了。

　　但后来麦伦普塔赫离世，希瑞埃塔自愿前往阿布辛贝神庙为他祭祀祈福，这件事就再没有被提起。

　　久而久之，伊昭自己也渐渐忘了这件事。

　　没想到，塞提二世还是发现了纹章的存在。但伊昭并不畏惧让塞提二世看到这个秘密，只是不知道这枚铜质纹章背后藏着什么秘密，而未知才是引来伊昭的恐惧的原因。

　　“这是先王朝的王家纹章，”图坦卡蒙一眼便看出这是属于自己时代的造物，淡淡道，“只有王族才能拥有。”

　　经由图坦卡蒙提醒，伊昭也回想起来这一事实。如今的王家纹章是以雄狮为图样，以彰显塞提一世及后世法老们如沙漠雄狮般的王者风范。

　　“先王朝已经覆灭，为什么这枚纹章不可以让哥哥或是父亲看到？”伊昭微微蹙眉，神情陷入了迷茫。

　　图坦卡蒙顿了顿，并不打算为伊昭解答迷惑，只道：“继续看。”

　　塞提二世的目光在看清纹章上的图样之后骤然收紧，他收紧捏住纹章的手指，苍劲的骨节泛起青白，声调猝然拔高，“来人，让西普塔赫去一趟阿布辛贝神庙。”

　　话音未落，塞提二世的贴身仆从孟图斯已从暗处走上前来，俯身：“因为伊昭公主的死，希瑞埃塔殿下已经往王宫赶来。”

　　“速请，”塞提二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但仍兀自强装着属于帝王的威仪，“我有些事情想要问问她。”

　　塞提二世刚刚说完，身穿白色亚麻祭司服的希瑞埃塔便已经随大祭司赫希礼一同踏入了大殿。

　　希瑞埃塔已经不年轻了，时光为她的眉眼凿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但却更沉淀下如华的气质。神庙之中静心养性的生活，冲淡了希瑞埃塔身上仅剩的浮躁。

　　她直直的注视着塞提二世以及他手中的纹章，目光慈和悲悯，染上雪白的发丝垂落下来，伴随着希瑞埃塔温柔的嗓音，“孩子，你都知道了。”

　　“是的，”塞提二世站起身来，一步步从王位上走下，最后与希瑞埃塔四目相对，“你欺骗了伊昭，她至死都保护着这个秘密。”

　　赫希礼走上前，不动声色的按住塞提二世的肩膀，低声道，“陛下，慎言。”

　　“……”

　　冥河水泛起的波涛渐渐平息，画面散去，最后又凝聚为伊昭的面孔。她仍然盯着水面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

　　伊昭猛地抬起头，撞进图坦卡蒙幽深的双眼，执拗的问，“纹章背后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没有秘密，”图坦卡蒙缓慢的收拢手指，将伊昭的手牢牢握在自己掌心，垂眼注视着她莹白的指尖，“它只是身份的象征而已。”

　　伊昭自然不信，她继续追问：“你在隐藏事实，对吗？”

　　图坦卡蒙短暂的停顿了片刻，随后微笑起来，“没有。”

　　虽然图坦卡蒙没有回答，但伊昭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测。

　　今日无法再通过冥河看到人界发生的事情，怀疑的阴云笼罩着伊昭。她无心欣赏阿玛纳的风光，轻柔的微风吹拂过脸颊，却无法吹散镌刻在伊昭眉心的愁容。

　　图坦卡蒙一定知道什么，只是他不愿意说出来。伊昭想，这枚纹章一定不简单。

　　不过返回阿玛纳王宫后，图坦卡蒙的精神显然好了很多。苍白的脸颊有了颜色，不再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气与死意。

　　“你在生气，”踏进大殿，一路上都在沉默的图坦卡蒙忽然开口。他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落在伊昭脸颊，语气十分不解，“为何生气？”

　　伊昭往后退开半步，侧过头不去看图坦卡蒙似笑非笑的双眼，“我不敢生陛下的气。”

　　她这么说，图坦卡蒙反倒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图坦卡蒙启步走上前握住伊昭的手腕，在少女惊愕的目光中，拉着她慢慢走上台阶，最后在王座面前站定。

　　然后，他松开手，示意伊昭看向王座中央的一轮圆日，“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

　　伊昭不解：“这不是拉神吗？”

　　“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父亲称呼他为阿吞，”图坦卡蒙缓缓抚摸着圆日光滑的轮廓，一贯苍白的面颊也随之浮上了些许气色，“图坦卡吞才是我原本的名字。”

　　“这件事，还涉及到阿吞神？”

　　实行如此大刀阔斧的宗教改革的法老，在埃及历史上只有一位，那便是阿蒙霍特/普四世。

　　尽管图坦卡蒙继位后废弃了阿玛纳王城，并恢复了对旧神的信仰，但在他与图坦卡蒙死后，世系表仍旧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们除名。

　　这一王族被视为埃及的罪人，昔日的荣光都被无情的抹去，拥有先王族血脉的后代成为了背神的叛徒。所有关于先王朝的一切，都将成为不可言说的存在，包括那枚铜质纹章。

　　母亲希瑞埃塔的神秘并不因为她曾是上埃及底比斯的祭司，而是由于她背负着的尊贵血脉。

　　与生俱来的矜贵和美貌让希瑞埃塔得到了法老的青睐，作为先王族遗留的后代，时隔数十年重新返回了旧日先祖们所居住的宫室。

　　所有的不争不抢，都是为了掩盖并不光彩的出身。刻有公牛的王族纹章就是她与家族的最后联系。

　　可这也无法解释塞提二世看到纹章时骤然改变的脸色，单是希瑞埃塔的身份并不足以让他失态。

　　阴差阳错让先王族的后代做了现王族的王妃，这确实是一桩王室丑闻。但也能够轻而易举瞒天过海，让这个秘密从此淹没在黄沙之中。

　　塞提二世的反应却说明了事情绝没有想象中这么简单。

　　甚至，背后的复杂程度还可能远超伊昭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