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冥府生存指南》行止如风

2、生死博弈02

　　漫长不绝的疼痛让伊昭的大脑逐渐陷入混沌，眼前的一切都被浓黑的迷雾包裹覆盖。周身随之陷入了无垠的虚无之中，便连简单的喘息也艰难，喉管间满是猩锈的铁质气味。

　　她最后的记忆是阿加娜骤然放大的瞳孔，里头倒映出一道熟悉的，修长高挑的身影。

　　但已经来不及了。

　　伊昭清楚感受到了阿努比斯身上缠绕的亡灵气息，即便是王宫中最好的医官也无法再挽回她的生命。蜿蜒绵亘的冥河从伊昭眼前缓缓流过，对死亡的绝望包裹住了伊昭的身躯，过程漫长而没有尽头。

　　不知过去了多久，伊昭眼前的黑色迷障终于消散开来。她复又睁开眼，恍惚间，刻画有九柱神形象的石柱直直映入眼帘。黑色胡狼头的死神站在伊昭面前，手中握着泛着寒意的审判之矛。

　　而死神身侧，是一位高挑俊美的年轻男性。他佩戴着崭新的红白王冠，柔软的红发披散至腰间，深褐的瞳仁仔细的打量着伊昭，用审慎的目光扫过她身上的每一寸。

　　“麦伦普塔赫这小子是怎么生出这么漂亮的公主的？”男人良久后终于缓缓开口，口吻极尽感叹。

　　听到去世的父亲的名字，伊昭微微蹙起眉，嗓音因为初初恢复意识而仍有些嘶哑，毫不客气的诘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的祖父，伟大的拉美西斯二世。”拉美西斯二世笑起来，冷峻的眉眼间便多了几分不羁，“聆听到属于血脉的呼唤后，我第一时间就来到了这里。”

　　伊昭垂下眼，避开拉美西斯二世极富侵略性的目光，“既然这么说，那我的父亲呢？”

　　“冥河有些拥挤，他没能赶上和我一起来的太阳船。”拉美西斯二世神态自若的说着谎言，并不在意自己的措辞的拙劣，“不用担心，麦伦普塔赫很快就会过来的。”

　　不过伊昭确实没有相信拉美西斯二世的谎言，她甚至都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

　　哪怕她如任何一个普通的埃及人民一样，信奉着阿蒙神，可伊昭也并未设想过死后，自己能够真的来到所谓的亡灵世界。

　　她甚至猜测，这只是濒死前的一场幻境。

　　“很多人在一开始都觉得这不是真的，”拉美西斯二世唇边仍带着那抹不羁的笑意，开口时却又带着十足的说教味道，“但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你的确来到了死后世界。”

　　“它不是你的幻觉，因为你能够感受到疼痛，能够感受到你生前能够感受到的一切。这里与生前世界的区别，不过是你不会再感受到老去的滋味，也不会再死去一次——除非你的灵魂彻底消散。”

　　拉美西斯二世语气严肃。

　　伊昭愣愣的注视这拉美西斯二世的面容，半晌后，她又偏过头去看胡狼头的死神。

　　阿努比斯没有否认拉美西斯二世的回答，他垂首，宽大的手掌放在伊昭面前，嗓音低哑，“你的父亲在阿玛纳王城等候着你。”

　　伊昭迟疑着将手放了上去，温热的触感告知了她这一切并非一场幻梦。

　　阿努比斯随之慢慢收紧了握住伊昭的手，“跟好。”

　　阿玛纳王城是先王朝阿蒙霍特/普四世所建立，他死后不久，继任者图坦卡蒙便宣布废弃这座城池，迁都返回底比斯。

　　但阿玛纳作为王城的壮美与肃穆不可否认，高悬的日盘在正午时恰能完全照射在王城中央的王宫穹顶之上。灿金的日光满溢开来，将城池四周围绕的护城河照映出粼粼波光。

　　“冥界的阿玛纳王城由图坦卡蒙掌管，这是冥界之中，三座真正的王城之一。”拉美西斯二世为伊昭解释，“阿玛纳王城的欣欣向荣，离不开图坦卡蒙的治理。如果他能活得更久一些，他会是一个优秀的法老。”

　　能得到拉美西斯二世的赞许，已经足以见得图坦卡蒙的优秀。伊昭紧抿着唇，并不相信这样一个早逝的君主能有多大的成就。

　　“你父亲就在王宫等你，”拉美西斯二世瞥了伊昭一眼，并未说破她幼稚的心思，淡淡道，“运渡亡灵的太阳船就停放在阿玛纳王城的金色稻田中，到时你可以乘着它去往冥界的任意一个角落。”

　　“谢谢。”伊昭抬起头，对拉美西斯二世轻声说。

　　拉美西斯二世沉默了片刻：“不用谢。”

　　麦伦普塔赫得知爱女得阿蒙召唤前往冥界时，立即赶往阿玛纳王城乘坐太阳船以迎接伊昭的灵魂，但是他的父亲阻止了他。

　　面对自己威严的父亲，哪怕两人现在看上去年纪相仿，但麦伦普塔赫依然发自内心的感到崇敬。于是他遵从了拉美西斯二世的话语，等候在了阿玛纳王城。

　　拉美西斯二世虽然是伊昭的祖父，但在伊昭出生时，他早已经前往了冥界多年。她从黏土板上了解祖父的功绩，与其他人一样尊崇他，瞻仰他巍峨高耸的雕塑石像。但是也因此，伊昭并不亲近拉美西斯二世。

　　尴尬的气氛在伊昭见到父亲的一瞬间被完全打破，她奔跑到麦伦普塔赫面前，张开双臂拥抱着自己的父亲：“父亲，我好想你。”

　　“我也很想念你，孩子。”麦伦普塔赫温和的对伊昭说，“但是塞提并没有替我照顾好你，我从未期待过我们这么快就在此地重逢。”

　　“不是哥哥的错，”伊昭的语气骤然激烈起来，“阿蒙麦西斯以卑劣的手段收买了我的侍女——他们本来想要谋害的是哥哥。”

　　麦伦普塔赫聆听完伊昭的解释，神色依然平和从容，“透过冥河，我看到了人间发生的一切。”

　　伊昭不免讶然：“您知道了？”

　　麦伦普塔赫微笑不语。

　　“图坦卡蒙在王宫等待，你得先过去见他。”伊昭还想再向麦伦普塔赫询问一些事情，可拉美西斯二世已经毫不留情的打断了父女二人之间的叙旧。

　　伊昭是阿玛纳王城的外来者，按照图坦卡蒙制订下来的律法，她须得到王宫之中拜见图坦卡蒙。

　　人界阿蒙麦西斯与塞提二世的战争越发激烈，麦伦普塔赫需要处理的每日前往冥界的亡魂多不胜数。拉美西斯二世也还需要处理自己所管辖的城池中的事务，同样无法带领伊昭前去拜访。

　　但因为图坦卡蒙在政治上的温和举措，麦伦普塔赫与拉美西斯二世也能够放心的让伊昭独自前往王宫。

　　阿玛纳王城的王宫并不如底比斯与孟斐斯那般极尽奢华，清丽的莲花图样被刻画在石壁之上，周围则是精心雕琢的图坦卡蒙的形象。引自冥河的潺缓清泉从狮身人面像手中涌流而出，落入种满莲花的小池之中。

　　盛放的莲花泛起幽蓝的色泽，蔓生的枝条四下伸展，在阳光之下也呈现出亡灵独有的死亡的美。

　　漫长的石阶以黑曜石铺就，通往王宫正中的宫室。壮丽的宫殿之中空阔而冷清，几乎没有服侍的宫人。伊昭一步步走来，只能听到自己清脆的脚步声。

　　宫殿的尽头，可见一尊精美的金质座椅停放中央，以鹰神奈克贝特与眼镜蛇神乌贝特的形象作为装饰。而尊贵的法老，阿玛纳王城的统治者图坦卡蒙便端坐其上。

　　看到伊昭到来，图坦卡蒙也缓缓从王座之上起身。他的容貌生的极美，青金石描绘的眼线勾勒出图坦卡蒙轮廓冷冽的双眼，厚重的长袍包裹着法老修长的身形，让他看上去瘦削而苍白。

　　图坦卡蒙一步步走下王座，速度并不快，但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有力。头顶的蓝王冠在烛光照耀下，流动着森然冷意。

　　走到伊昭面前，图坦卡蒙随之缓缓抬起手。手腕纤细，指节匀称修长，比洁白的石英岩更加优美。

　　他将手放在伊昭眉心，冰冷的触感让伊昭忍不住战栗，温和疏离的嗓音在伊昭头顶响起，一切都恰到好处，“欢迎来到阿玛纳。”

　　额间冰冷的触感，让伊昭再度回忆起自己已是亡灵的事实。图坦卡蒙身上如神祇般高不可攀的清冷，也令她不自知的生出臣服之心。

　　她缓缓阖上双眼，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顺从自己的内心，低声道，“我的荣幸，陛下。”

　　“我听你的父亲说起，你幼时生活在底比斯，长大后又因争夺王位的战争迁居到孟斐斯。”图坦卡蒙放下手，居高临下的注视着伊昭，不带有任何感情的缓缓道，“阿玛纳或许比不上这两座城池的繁华喧闹，但它的静谧却是无法比拟的。”

　　他的眉眼实在生就的过分精致，但并不女性化。生前身为帝王的威仪与死后亡灵的超然在图坦卡蒙身上奇异的结合，宛如当世的神明。

　　近在咫尺，却也高不可攀。

　　伊昭不敢直视图坦卡蒙那双似乎能够看透一切的双眼，“阿玛纳王城是独一无二的。”

　　“你说得对，”图坦卡蒙忽然弯唇笑了起来，容色一瞬昳丽：“阿玛纳王城是独一无二的，不应该与其他任何事物相比。”

　　图坦卡蒙笑起来时，浅淡的笑意铺满了他的眼尾。伊昭注意到图坦卡蒙眼尾处有颗小小的红色泪痣，让他清冷的相貌中多了几分妖异。

　　“我所处的时代，阿玛纳王城已经被废弃许久，，”伊昭望着图坦卡蒙线条流畅锋锐的下颌，“我很想知道它是什么样子。”

　　图坦卡蒙显然顿了一刻，不过很快就恢复了从容：“阿玛纳是太阳神永远普照的城池，冥河水浇灌的莲花常开不败，城池周围的金色稻田停放着可以通往冥界各处的太阳船。”

　　说了这么一大长串话，法老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脸颊上也染上了一层薄红，“每到回魂节，许多亡灵们都会乘坐太阳船返回人界与亲友相见……阿玛纳从不拒绝任何来到这里的亡灵，但并非所有亡灵都能逗留于此。”

　　图坦卡蒙垂下眼，带着惯常温煦笑意的褐色眼瞳倒映出伊昭的面容：“不过，阿玛纳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