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三毒·贪】我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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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来无事，如来常借观音的玲珑八绝镜看花，看过镜中花复开又复败，看过水中月复圆又复缺，他才后知后觉，比起天众与阿修罗之间看似永无休止的战争，或许光阴才是天众真正的大敌。
那些费尽心机与时间暗中对抗的天众里，有人人尊敬的四天王，有战功赫赫的天兵神将，有历经劫难修行得道的地仙，当然，也包括护法大神如来。
东方将军靠教授弟子派遣寂寞，西方将军善用音律陶冶情操，南方将军执着于名器重宝，北方将军日日不忘健强体魄，神将闻战则喜，无战则忧，就连天宫内的宫女仆役也各有所好，或是独自一人想入非非，或是互与同伴指摘取乐，或是七嘴八舌对他人评头论足，或是聚在一起争先恐后为观音大神尖叫欢呼。
如来也有自己的方式，他的脑中时时刻刻充斥着疑问，艰难求索不分昼夜，可尽管如此，他依然常常感到焦虑恐慌，难以平静。
眼观万种色，耳听万籁声，鼻饮天地之气，舌甄五味之别，身感众生万象，意通世间缘法，金身不灭，则眼，耳，鼻，舌，身，意常在，而色，声，香，味，触，法终有尽时。
他不知道，若真到了那一天，心中无惑，也不须解惑，届时他又该拿什么来煎熬之后无穷无尽的漫长光阴。
所有天众里，只有杀心观音，他从不对任何人生疑，也不为任何事烦恼，除了斗法难分胜负令他颇不畅快，如来甚至极少看见他变脸皱眉，他能随时光一起流动，又或是说，时光已同他一起静止，所以他总是闲来便坐禅，合眼即入定，花开不见欢喜，花落不觉忧愁，无论外物如何变化，独他不染红尘，静观自在。
如来爱他又恼他，爱他心无挂碍，不悲不喜；爱他超然物外，无舍无得；爱他总能轻而易举去到他去不了的境界。
同样，也恼他，恼他十方天众一视同仁，即便朝夕相处，也无法在他心里留下分毫形影；恼他公事公办不徇私情，无论谁人前来说项，也不肯法外开恩；恼他明知旁人都道如来是观音的好友，他却半点也未将“好友”二字放在心上。
每当他向老师抱怨此事，天王总是笑而不语，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渐渐察觉，他沾上烟尘的鞋底再度弄脏同僚住所内的黄金地面时，已不会被人不由分说轰出门去，他推倒码放整齐的文卷，趴在他书案上睡觉时，也不会再被人怒不可遏地叫醒，他没完没了在对方身旁闲扯聒噪时，也不会再挨受那些无情的眼刀。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好友”还有另一种解释，他并非一定会对你多么好，但若触及他的底线，他容忍不了旁人，却独独能够接受你。
再后来，沧海桑田，百千万年过去，大神一次又一次试探过好友的底线后，方才如梦初醒，他不是不会对你好，只是觉得没必要让你知道。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前安逸祥和的天宫，多数时候充斥着无聊，无聊的大神，无聊的天众，无聊的话语，绕着一个最无聊的人。
“大神，大神，观音大神有没有什么爱吃的？”
观景亭中凭栏远眺的大神看看围在身旁的众女仙，认真地想了想，“西北风算么？”
“大神又来开玩笑了，我来问，观音大神旬日常去何处观景？”
如来实不忍给小仙娥泼冷水，但身为上神不打诳语，“杀心观音有千眼神通，还须专程去别处观景？”
“哎呀，你们就会问这种蠢问题，大神，大神我来问！观音大神平时最喜欢做什么？”
如来微微一笑，“最喜欢跟我斗法。”
“那那那……除了斗法，没有其他事情了吗？”
“……好像没有了。”
“大神你再想想嘛，肯定还有的！”
于是如来大神依她所言又仔细想了一想，“真没有了。”
天女们正唉声叹气围聚笑闹之际，忽闻远处传来吵嚷声，“咦，怎么了？”
如来循声望去，只见广目天王拖着一个仆役在天王府外拳打脚踢。
“啊！我知道，此人是天王府后厨的一名厨工，昨日因偷吃仙桃被广目天王施以重罚，今日只怕犹不解气，故而又拖出来打上一顿。”
“是啊，真可怜，西方将军实在小气，几个仙桃而已。”
“喂，你不要胡说！仙桃千年开花，千年结果，吃了添福添寿不说，还能增强法力，岂是一个杂役能食用的，况且他还一下子偷吃了好几个。”
“可罚也罚过了，听说还是观音大神亲自定刑，罚得不轻呢，少说也要在浮岛监狱关上百八十年了。”
此事如来是知道的，杀心观音按照天律量刑定罪无可厚非，他不会指责自己的好友区区小事不肯从轻发落，毕竟观音行事一向如此。
他心中质疑的是天律，自他们降生起便奉为圭臬的天律。
天律就一定是对的么？一条条，一项项，根据何在，道理何在？约法既成，是否当真无可改易？若有法不依，若强行更易，又会如何？
天宫珍宝无数，仙桃根本不值一提，为几个桃子大费周章，毁一人百世修为，真的理所应当，本该如此么？
“大神，大神，你在想什么？”
身旁的天女唤回他的神思，他压下心中的不解，随口笑说，“想你们的观音大神。”眼见小姑娘眼含诧异，他又贴心地加上一句，“看看还有什么能向你们透露。”
这话一说，仙娥们顿时兴高采烈催促他快想。
近来因为府中盗食仙桃，触犯天律的仆役，本就心烦意躁的西天王，晨起又在府中发了一通脾气，吓得府中宫女侍从个个心惊胆战，噤若寒蝉。
“哼，杀心观音，你在这里，如来呢！”
黄金案台后专心批阅文书的护法大神循声看向一大早气势汹汹闯进职司的天王，“西方将军何事找他？”
广目天王火大地将攥了一路的卷轴猛摔向堆满卷宗的案台，“我要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大清早叫人送一卷曲谱到我西天王府。谁不知道诸天之中，我广目天最精通音律，熟识乐曲，他现在是什么意思？送我曲谱，是嫌我奏得曲子难听么！”
大神扫了眼砸在案台上又滚落飞开的卷轴，不疾不徐抬头望向怒气冲冲立在眼前的天王，“西方将军，你奏的曲子并不是难听。”
天王听闻杀心观音似要评说他的乐曲，顿时手捻须尾，面露得色，那副神情就好像是无论对方如何恭维赞美，俱在他意料之中，“哦？那你说是什么！”
观音大神沉着脸轻启双唇，直言相告，“很遗憾，是非常难听。”
“你说什么！”广目天王陡然拉高的嗓门，明显吃惊大过忿怒，吃惊过后，怒火才蹿上两眼，“杀心观音，你跟如来串通好来戏弄老夫！”
“不只难听，同一支曲子你已不厌其烦一连奏了一千八百年，日日如此，我十分佩服天王与门徒的毅力，但实不相瞒，每日辰时，一旦天王开始奏乐，我唯有将堵住双耳才能够专心做事，其他天众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你……你……”天王起伏不定的胸腔窝着一团不发不能的火，“你”了半晌也没能“你”出个所以然来，一张黑脸先是气得铁青，跟着臊得发红，红脸褪去，才稍稍缓过气，“杀心观音，你要为你说的话负责！我一定要禀告天帝！”
观音大神自问实话实说，并无他意，也不明白天王因何恼怒至此，至于禀告天帝一说，他更加不会放在心上。
他不满地瞥了眼无事生非故意跑去招惹天王的同僚，“如来，这不是你的作风。”一贯思虑周全，照顾他人感受，令上下宾服，左右欢喜的护法大神不当如此无礼冒失。
帘幕旁背抵金漆梁柱，怀抱双臂强忍笑意的大神回头望向气死人还不自知的同僚，“观音大神的作风倒是一如既往。”
杀心观音无暇与他开玩笑，“何事不安？”
如来愣了愣，信手扔给他一枚仙桃，“请你吃桃子。”
观音抬手接住，咬了一口算是领情，然后放回手边，已是没有继续品尝的打算。
如来自顾自也摸出一只，想跟同僚一道享用，桃肉入口汁水饱满，果香浓郁，甘美的浆液和脆甜的果肉的确叫人爱不释口，他扭身望过去，却见那位无趣的同僚放着咬了一口就随手丢在一旁，他诧异地走上去，“怎么，不甜？”
观音摇头，“并无滋味。”
大神伸手拿过那只剩桃，一口咬下去，哪里不甜，分明比他那只还甜，“喂，你骗我啊？”
杀心观音满眼不解地看着他，“这些桃树根植云中，既无土地滋养，也无肥料催壮，开花结果全靠天风里的灵气与日月拂照的精华，灵气与精华本就无色无味，此物凝成果实，怎会香甜可口？”
如来迟疑地又咬了一口手里的仙桃，依然香甜，仍旧可口，可口到他忍不住想再咬一口。
杀心观音见他一脸深思，也不多问，他收拾好面前散乱的卷轴，“如来，你将此曲赠予天王，此曲你又可曾听过？”
“自然听过，悠扬婉转，悦耳动心。”
“以后不要再听了。”
大神望着好友顺手在卷轴上加了一道封印，将乐谱收入法器，他当然知道对方为何叫他不要再听，因为这支曲子里藏着大战之前，上一代天神的往事。
传说上一代天神中，有一位美丽的天女，生就一双巧手，能织出最绚丽的云锦天/衣，她白天乘舟自甘渊顺流而下，在穷桑登岸采丝，夜晚就回到住处辛勤织锦。
有一天她在水边遇见一个英俊的男子，他用一张桐峰梓瑟奏出美妙的琴音，天女为之心动，二人坠入爱河，此后男子抚琴，天女唱歌，两情相悦，乐不思归，一并堕入尘网。
后来的事情已无人知晓，如来阅尽天宫典籍，翻遍所有禁/书秘闻，也未能找到丟失的后半卷，但道德天尊某次醒来时，曾无意中提到，那位堕落的天女就是后来杀死无数天神的阿修罗渊王·毗摩质多罗。
当然，远远不只是渊王，那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阿修罗既与天神同源，二者难道只是因为观念不同，就当真无法共存，必须要永远这样战斗下去么？
离开职司，回到住所，许多事情大神仍旧百思不解，背枕书籍合衣而卧，长明灯下辗转入梦。
“我们，终于见面了。”
“你是谁？”似曾相识的面目令大神感到了一丝惶惑。
“你不觉得我们很相似么，用他们的那套理论，你可以称我为父亲，毕竟是我创造了你。”
“你是……元始天尊！你不是在三清殿……”
“不错，我的真身的确是在三清殿沉睡，只不过我留了一点灵识在你的身上，是你唤醒了我。”
如来听闻更加疑惑，“我不明白。”
元始天尊猛朝他迈了一步，意有所指地问道，“天宫的仙桃，是不是个个都很甜？”
如来查过灵宝天尊留下的典籍，确如观音所说，天风灵气与日月精华凝成的果实原本无色无味，“它并不是甜的……对么？”
天始天尊幽幽一笑，那张与他有七分相似的脸上泛着得意，“我的孩子，甜的不是那颗桃子，而是你心中的欲望，欲望是最好的东西，你希望那颗桃子有多甜，它就会有多甜。”
“欲望……”大神目光彷徨，“我不知道……”
“若不是你心中生出了欲望，我又怎会被你唤醒，我的孩子，不要抗拒它，它会带给你快乐，赐给你力量，让你拥有你想得到的一切。”
“我想得到的一切。”如来望着对方漩涡一样的双眼，几乎要被他蛊惑了，“我没有什么想要得到的。”
“真的没有吗？这世间的一切，难道就没有你想牢牢攥在手里，不与任何人分享的东西吗？”
如来刚想告诉对方，没有，可他耳边却忽然想起美妙的琴音，那琴音他听过无数遍，正是穷桑岸上，故事中的天女与男子共入爱河的曲子，那曲子温柔缱绻，缠绵悱恻。
他低下头来，惊觉自己的双手竟不知何时抓住了一条飞帛……观音的飞帛。
“我的孩子，不要克制，不要逃避，听从欲望的安排，跟随它的指引，它会赐给你一切。”
如来感到有一丝光亮自胸中升起，缓缓照亮他周身游动的暗影，那些暗影自他躯体内流出，又争先恐后朝肉身中涌入，那些欲望的影子在光明之下无所遁形，邪恶又乖张，肮脏又丑陋。
元始天尊拧紧眉头，似乎发现了什么，他伸手探上大神的胸膛，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样本不属于这副躯壳的东西，“灵宝这个该死的女人，她果然动了手脚，这一回竟然连道德也包庇她，是他们两个不守约定在先，那就不要怪我破坏规则了。”
如来感到胸前那只猛然发力的手，像一只冰冷的铁爪凶狠地凿穿皮肉，插进胸膛，一把握住了骨腔中搏动的心脏，突如其来的剧痛几乎连他的神魂也要撕裂，“不……”
他想挣扎，可身体被禁锢，一动也难动，想呼喊，可喉舌被冻结，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到骨骼错开，经脉断裂，血肉剥离，充盈灼热的胸腔一点点腾空，一点点冷却。
心脏被人强行撅出体外的那一刻，他攥在手中的飞帛陡然迸出一片刺眼的灵光，眼前一点灵识变化的天尊在灵光中轰然破碎。
“咚！咚！咚！”
大神在一串震耳欲聋的鼓声中满头大汗睁开双眼，广目天王率领门徒已在云间开始奏乐，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下意识抬手按上胸口，颤抖的指尖还清楚地记得昨夜的剜心之痛，耳畔那个自信满满盘桓不去的声音好像仍然在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如来忽然明白，西天王府的厨工，缘何有此下场。
天律要惩罚的并非他盗食仙桃的行为，而是他心中无法餍足的欲望。
大神静静坐在床榻边缘，怔怔望着凌乱的卧室与满地堆陈书籍，轻声问自己，“若我无法克制欲望，是否终有一天也会沦为不可饶恕的堕神……”
作者有话说第4章 【三毒·贪】我欲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