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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番外:【酒徒】有缘再见 ...

  •   大唐贞观二十一年岁末,严冬腊月,连日飞雪,银装素裹的长安城在车水马龙,万家灯火中已悄然显露出盛世初开时,海纳百川,万国归附的磅礴气象。

      “小少爷,快着点哎!”车夫扬鞭一声笑嚷,马儿吁律律一声长嘶,奋蹄匝飞地上厚实的积雪,车轮碾碎雪下结冻的坚冰。

      王子安听见车夫呼唤,挥拳砸倒揪着他衣襟的地痞,撂翻跟前无事生非,挑衅缠斗的纨绔少年,“下次再让我听见你们出口伤人,定要你们好看!”

      “哎哟!王子安,你敢打小爷!你知道小爷是谁么?”

      “我管你是谁,出口伤人就是不对。”

      锦衣少年狼狈地从雪地上爬起来,“笑话,小爷出口伤人?整个长安城谁不知道你叔祖父是个疏懒成性的酒鬼,要不是陛下仁慈,厚待前朝官员,岂会留一个酒鬼做门下省待诏,还有你们祖孙不知检点,整日跟那个寡廉鲜耻,龌龊不堪的疯僧混在一起,真不怕人耻笑!”

      王子安急着赶路,不想与人再做口舌之争,谁知刚要走开,又被雪球砸中后脑,砸得一阵眼晕,他双拳紧攥,很想转回去跟人理论,甚至再打一架,可马车已经走远,他咬咬牙,终于还是闷头挤开围观的人群,大步走进长安喧嚣的雪夜,徒留身后一片戏讽嘲弄的笑骂声。

      他抖掉身上脏污的雪泥,小跑着追上雪地里吱吱呀呀缓慢前行的马车,三两下爬进车厢,手忙脚乱放下毡帘挡住外间倒灌的冷风,车中正是他的叔祖父王绩,王无功——长安城远近闻名的五斗先生。

      叔祖父自己说这是个雅号,可旁人提起来嘴上却总带着三分讥笑,说来老人家也确实没谱儿,讲好的今日启程回家,却又由着性子酣饮终日,醉得两眼迷怔,双颊酡红,叫人好生着恼。

      “爷?”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老人打了个酒嗝,无意识地咂咂嘴,眼皮也没抬一下,“买个饼子一去这些时候,又跟那群纨绔子弟打起来了?”

      这是王绩第三次辞官离开长安,孙儿放下车帘的那一刻,与铺天盖地的鹅毛雪一同被阻隔在外的,还有城中人声鼎沸的街瞿,热火朝天的商栈,华灯璀璨的市坊,和一场纷繁绮丽,未完先断的旧梦。

      梦里是游侠腰间的芙蓉剑,胡姬身上的紫罗裙,夜光杯中的葡萄酒,羌鼓琵琶奏来的胡旋,但这位放诞不羁的酒徒身上涵养着六朝的遗韵,根植着魏晋的风骨,三仕三隐折腾了半辈子,到底也没能跟上新生的唐王朝雄姿勃勃,激昂铿锵的步伐。

      王子安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将醉醺醺的叔祖父叫起来,手炉已经冷了,在车上打盹儿,只怕要着凉,“阿爷,没有,我一去这么些时候,是因方才一同买饼子的胡商在说途中异闻。”

      老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哪方异闻?”

      “城东三百里的一座荒山里前些天出了一只白猿,到处吃人,可凶了,咱们回乡是要路过那里的,是不是要绕道走?”

      王绩大笑,“怕它作甚,咱们去向唐三藏大法师求一道佛光护体,管保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敢拦我祖孙!”

      王子安沉默一瞬,“阿爷,旁人都说……藏心阁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大法师是个不正经的和尚。”

      他话音刚落,脑袋上就挨了叔祖父一记大巴掌,“胡说八道!大法师是得道的高僧,受过观音大士指点,去过西方极乐,是天帝赐封的真佛,小小年纪学什么妇人口舌,况且,凤不憎山栖,龙不羞泥蟠,君子不苟洁以罹患,不避秽而养精也,我没教过你么?”

      他垂下眼帘,受教地点点头,“孙儿知错了。”

      王绩忆起旧事,双眼迷离吁声不已,“大法师年少时,何尝不是伽蓝袈裟绣七色宝莲,绫罗法衣绘闲云野鹤,前呼后拥受万人供奉,彼时佛门清贵,真真是玉树临风,衣不染尘,当日受命西行,十年荣归,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大法师归来那天,长安城万人空巷,自朱雀门至终南山麓,百姓夹道相迎,幢盖幡帐遮天蔽日,香案宝舆将道路拥得水泄不通,那是何等盛况啊……”

      王子安面露不解,“阿爷,可是我听城里的老人们说,大法师虽然取回了奇经,但这十多年来国中枉死的冤魂并没见少,也依然常有妖物跑出来为恶,有人困惑不解,上门求问,大法师不单无一字解释,还恶声恶气,见人就轰,这是什么道理?”

      “那你也觉得大法师是个恶人了?”

      他挺直脊背,连连摆头,“当然不是!”大法师虽然脾气古怪,有时还凶得很,但善恶他还是分得清的。

      王绩老怀安慰睨了孙儿一眼,“可算大法师没白给你讲那么多西行故事。”他说着便招呼起车夫来,“阿福,去一趟藏心阁,咱们还听故事去!”

      王子安见叔祖父脾气上来,又说风就是雨,忙道,“爷,西行故事不是早就讲完了?光巨人国您已听了十八遍了。”他并非不爱听故事,但大法师总是醉得颠三倒四,话也说得语无伦次,更重要的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说故事的人回忆里仿佛藏着一把刀,字字诛心,句句断肠,连开怀大笑都撕心裂肺,鲜血淋漓。

      王绩叹息,“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小子,难道你不想知道诸天神佛是哪般模样,法师的徒弟取经归来又去了何方?”

      王子安没有说话,常常故事讲到一半,叔祖父已经给藏心阁里的美酒醉倒,所以他并不知道大法师提起诸天神佛时,笑里藏锋,眉间隐恨,眸中带血,目中含悲,而阁中的姑娘也不止一次提到过,那个终日贪欢,夜夜醉酒,片刻不出藏心阁的人,但凡听闻哪处有化生的石胞,或是转世的妖猿,无论多远都会亲自跑去查看。

      车马未至,已闻笙歌遥遥入耳,翘首相望,正见百尺画楼金雕玉砌,明灯豁亮,天底下便是有这么一个人,十年辛苦备尝,一朝名成功就,坐拥一座金山,身旁奴婢成群,却偏偏活得像个流离失所的游魂,有口无心的死物。

      “哎哟,王大人,小少爷也来了。”大堂中招呼客人的绿衣女子见得来人,急忙上前相迎。

      “倚翠姑娘,大法师可在?”

      “哟,今日您来得不巧,三哥出门去了。”

      王绩虽觉遗憾,但既来之,则饮之,闻言也不多问,连说几声不巧,便呼喝跑堂上酒。

      王子安放眼望去,入目只见倾国妖姬云鬓重,满座薄徒公子雪衫轻,的确货真价实风月场,他叫住在前领路的女子,“倚翠姐姐,大法师去了多久,可知何时回来?”

      女子摇摇头,轻叹一声,“已去了有几日,至于何时回来,这便说不准了,他一贯如此的。”

      王子安小心照料着席面上哪怕无人作陪,自斟自饮依然酒兴大发的叔祖父,不觉摇头苦笑,湖州的若下,宣城的老春,湘潭的松醪,临潼的新丰,高昌的葡萄酒,波斯的三勒浆……世间佳酿,但凡应有,藏心阁内无所不有,无怪长辈乐不思蜀。

      他从随身的箱箧中取出一卷经书,借着楼中亮如白昼,彻夜长明的灯火,在一片攀花问柳的浮靡酒色中,专心致志,埋首研读。

      夜色渐深,风雪愈重,外间不时传来松枝被积雪压断的声响,宴饮的宾朋酒过三巡兴尽而去,留宿的客人也各拥美姬,渐次登楼就寝,老人家来时已怀了醉意,美酒在前,几钟下肚更昏昏欲睡。

      厚重的朱漆木门在凛冽的寒夜中被人缓缓推开,踏雪归来的人扑掉头顶的积雪,露出两鬓未老先霜的发茬,破旧的僧衣上不见七色宝莲,也无闲云野鹤,只有一身狼狈的泥污和血迹,挺拔坚直的脊背还能看到往日玉树临风的旧影,棱角分明,刚毅俊朗的面庞仍留有从前长安百姓口口相传的庄严法相。

      “子安来了。”对方习惯性地抓抓脑后久未推理的发茬,垮下肩膀,随口打了声招呼,冷硬的眉头强行松了一下,眨眼又不由自主挤得更紧。

      “大法师。”王子安应声点头。

      伏在桌上将睡未睡的长者闻声,强将沉重的头颅拔离桌案,歪歪倒倒站起身来,哈哈大笑扬手招呼,“大法师,我再与你痛饮三百杯!”

      唐三藏并没理会已经酩酊烂醉的老酒鬼,他绷着脸一言不发走到席上,果然白水一般一碗接一碗,好似当真要应老友之言,灌足三百之数。

      王子安原本想劝,楼里的姑娘却已端了更多的美酒上来,去时还柔声交代,“不必相劝,喝一些他就快活了,一贯如此的。”

      他知道姑娘们说得没有错,喝一些,他挤在一起的眉头就松开了,落魄灰败的脸也渐渐泛出血色,眼中会浮起迷蒙飘忽的笑影,嘴角也不再像坠了千金巨物一般,一丝一毫都抬不起来。

      但喝一些,他松开的眉头就再压不住眼底的悲愁,泛出血色的脸掩不住满腔疑问愤懑,眼中浮出的笑也不是当真在笑,更像是扪心自问却找不到答案时的自嘲自怨自哀自苦,酒酣耳热之际,开怀大笑也是常有,就好似奇经仍在彼岸世界静静沉睡,待他求取,好似眼前还是那条磨难重重的妖怪大道,好似他依然是那个心怀信念,志在西天,一腔热忱普度众生的取经人,好似那些曾经患难与共,风雨同舟的人仍在身边。

      玉壶倾倒,酒酿流干,两个醉鬼你一言,我一语各说各话,既不搭腔,也不偕调,王绩老来顽童心性,稚子情怀,追着酒友央求,“大法师,你……你再说个故事来……嗝。”

      那人发起躁来,碗口大的拳头将桌案砸得嘭嘭作响,“又是故事!哪来那么多故事?老酒鬼你烦不烦!”

      “哈哈,恼了恼了,大法师你说说,如来真如造像一般大腹便便,憨态可掬么?”

      唐三藏捶桌大笑,“哈哈哈,错了错了,是个俊俏的小哥!”

      “那观音娘娘果像画中一般美么?”

      半醉半醒的人瓮声瓮气摇头,“也错了,是个糙老爷们儿,壮得很,比八大金刚还魁梧。”

      “唔……可惜可惜,玉皇大帝也如世间人王一般以仁德统御众神么?”

      唐三藏脑中再一次浮现出玉虚殿上那一双双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眼睛,仰头三碗酒下肚,猛将空碗磕在案上,扯开嘶哑的喉咙,大笑着答了一声,“……对。”

      “大法师,取完经你的徒弟们都到哪去了,怎从没见来看你?”

      “悟净性情内向,跟人讲句话都害羞得变脸,只怕又藏回沙河里去了,怎么也不会来这纷扰人世,八戒倒常常写信,他在巨猪山城过得不错,日理万机,还忙着照顾娇妻,哪有空来。”

      “那……你的大徒弟孙悟空呢?怎也从未见他?”

      “哈哈哈他自然是回花果山去了,远得很,远得很!”

      “有多远?”

      “十万八千里吧。”

      “可大法师你不是说他神通广大,筋斗云就一眨眼的功夫?”

      “我说过?”

      “说过的,说过的,莫想唬我老头子。”

      “哦,他也忙,忙着跟山中大妖聚饮,去四海龙宫串门,和如来大神下棋,同三眼神将斗法……”

      王绩意犹未尽还想追问,身边的人已挥开酒碗,一头栽在酒桌上睡着了。

      老顽童指着先醉倒的人大笑,“哈哈哈大法师醉了,醉了!”他笑着笑着,酒劲上来也不知不觉伏在桌上息声睡了过去。

      王子安坐在空旷的大堂中,叔祖父在梦中哀呼,王绩啊王绩,空负凌云,一世无功;大法师醉中饮泣,哽咽呢喃,来来回回却只有四个字,师父……错了……

      他伸出手去,在对方肩头摘下一丛雪白的灵毫,望着他后颈上撕裂的爪印,口中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既已诀别,何必留恋,不肯放手,则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

      翌日雪霁初晴,一片青空朗朗,祖孙整装上路时,主人还在沉睡,王绩总觉得忘了件重要的事,走出老远才一拍脑门,恍然记起,“糟糕,忘了跟大法师求护体佛光了,路上遇见那妖猿可如何是好?”

      王子安摊开掌心,掌中一点白毫轻飘飘散入风中,“那妖猿应当已被大法师降服,或是渡化了吧。”

      王绩心领神会,“也是。”只是不知道大法师何时才能找到徒儿。

      “阿爷是忘了跟大法师道别。”

      王绩豪爽大笑,“有缘再见,何须道别。”

      “阿爷,那大法师和他的徒弟们还能再见吗?”

      老人家沉默良久,“会,有缘的人,总会相见。”他眼神慈爱地望着孙儿,“子安,大法师曾说,你有旷古绝今的锦绣才华,逍遥世外,亦能名垂千古,往后勿要再来长安,不可托身庙堂,否则只怕作茧自缚,不得善终。”

      少年抬起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目光坚定,意气飞扬,“王勃读书是为济世经邦,替我大唐偃武修文,开太平盛世,大法师能为普度众生,舍生忘死,牺牲一切,我又何惧山高水长,命途险恶。”

      老人家拍拍少子瘦削稚嫩的肩膀,笑中含泪,与有荣焉,“好,我王氏子孙正当如此。”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番外:【酒徒】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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