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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秾秾进寻芳园的那天,天空正飘着细雪。
她坐在一顶青布小轿里头,身子一直忍不住打抖。不,不是因为冷,虽然这破轿子有几处漏风,吹得她全身透凉。她本能地拽了拽袖筒想留住些许暖意,可是去年做的衣服,今年穿来委实有些小了。衣袖滑上去,她小小的挣扎只是徒劳,正如她如今的境地,只能随遇而安罢了。
实在是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了,秾秾绝想不到,她会有这样窘、这样落魄的一天。
孟妈撑着把油纸伞,已经在后门口候了半天了。
雪地里有点冻,她不住跺着脚,呵着气,一双眼睛焦急地东张西望。那顶小轿子晃晃悠悠一出现在小巷的那一头,她就立即挪动小脚殷勤地迎了上去。
“哎呀,吴家小姐,您可总算是来啦!”她跟着轿子,对着看不见的轿中人一叠声说道,“这天怪冷的吧,您可真辛苦了,千金的身子呢,不知道吃得消不吃得消。我还在那里担心着呢,不知道您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小轿在后门口的雪地上落下,孟妈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手脚麻利地派给两个轿夫:“喏,金老爷赏的,大雪天的出差事叫不可难为了你们。”
轿夫们收了额外的钱,眉开眼笑地,出轿的动作便不象方才那样粗重。
“姑娘,到啦!”孟妈一手打着伞,一手帮着撩开前倾的棉布门帘,催促。
然后,从那轿子里先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轿杆上。孟妈不由得愣上一愣——这可真不象是人的手呢!是人哪有这样的一双手,倒象是冰雕出来的、雪捏出来的一样,好看是好看,可怎么一丝儿暖气也没有的。
紧跟着那人也出来了,乌鸦鸦的一头好头发,上面只簪了根银丝嵌宝的簪子,是一点红梅。伊身上的丝袄也是白底红梅的图案,因为有点旧,光泽卖相已不是很好了,素裙摆动处,遮也遮不住的是一双粗布缝制的鞋子。
这有着一双厉害眼睛的老仆忍不住心里叹息起来——好端端的一位官家小姐,怎么说没落就没落了呢。
这时伊一抬头,她的目光不由地落到她脸上。
这位小姐的脸色是极之苍白的,可是因为年轻,皮肤仍是很好,光滑紧绷没有一点瑕疵。有这样的底子,那么五官再怎么也难看不到哪里去吧。偏生她的眉又是水光乌漆的,双眼明亮秀美,唯一不足的是,如果……不那么瘦就好了,孟妈遗憾地想,再胖点,也算得上是个少有的美人儿呢。
这吴家小姐下了轿,并不多话,目光叫那满天碎玉乱琼般的细雪吸引去了。
她微微仰着头,无声地看入那漫天雪幕里。有几朵小雪花飞舞着扑入纸伞,粘上她秀丽的前额,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失神目光似乎穿越了漫无边际的雪空,没有落处。
不知怎的,孟妈瞧着心里微微一恻。
这些年在自己手上走过的人也不少了,她的心肠早已又老又硬,剪不破也锥不透。但这一刻,她却不由自主地为这吴家小姐担心了起来——这样瘦弱,这样可怜,且无依无靠,谁都能欺负她,轻贱她。
而金家的那些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进了园子后,会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她?
于是孟妈决定多嘴一回。
“姑娘,这到了别人家可不比从前在自家家里做小姐了,说话做事之前得先看看主人脸色……”她侧着身体替她打着伞,一面将她领进门,一面低声嘱咐,“在主家,不可开罪任何人,但最最不能得罪的,是金老爷的宠妾阮夫人……”
“这天下的漂亮女人,最恨的都是别人长得比她更漂亮!”孟妈断言。
她在说什么?秾秾诧异地看她一眼,她从不觉得自己长相美,盖因她自小所受的教育,首要一条就是与其雕琢相貌,不如躬省内心。因此她的手自幼未沾过脂粉香膏之物,每日临镜,也不过求个清洁整齐。
她的沉默并未打击到孟妈的热情,后者恨不得在短短路程中将金家人事一一道来。
金家是城里拔尖的富户,光一座后花园就有几十个中等人家加起来那么大。金府的当家名叫金不换,早年丧妻,只有一个六岁的独养女儿,如珍如宝,在她身上花费无数金钱和心力,光是识字先生就请了许多个。
吴秾秾此来,正是为着做那孩子的伴读老师。
名义上说是老师,可实质上就是仆人,从官家小姐一下跌至女佣的身份,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受。
“金老爷为人倒也还和气,只是听说那小阿紫十分顽劣,先头的先生没一个受得了她的。不过小孩子,能坏到哪里去呢?不过是个没娘的孩子罢了。”
“金老爷还有一个姐姐叫金无喜,是个老姑娘了,脾气不大好,也没嫁人,长年吃斋念佛。她还好,可能你也没多少机会见到她。”
“哦,对了,还有阿紫的舅舅,就是早先死掉的那位夫人的兄弟,也住在园子里,一个文弱的年轻人,对人挺客气。但他长年患病,性格有些古怪。”
孟妈絮絮叨叨地讲,秾秾默默地听。
多么奇怪,她所讲的事情,那些别人家的事情跟她有什么干系?换作从前,她才没空理什么家长里短,只是一味埋首书本,于字里行间寻找她的乐趣。
而现如今,她却要小心翼翼地听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住——这些人的性情,他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将来的将来,还要看他们脸色做事,一举一动,不可触犯天条。
她心里渐渐冰冷,一种深深的疲倦弥散开来。
“还有……”孟妈特意停住,转头对着她意味深长,“切记着,这些有钱的老爷少爷还是不要去招惹的好,便只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吧,说到底,你自己要立得正,也无人可欺侮得你去。”
倒是小看了这走街串巷、牵线搭桥的婆子,说的话不是没有几分见识。秾秾肃然起敬,低声诚恳道谢。她先前或许恨她将这样一条路摆在她面前,可是如今她也想通了,不到金家来,她可还有什么出路呢?
但孟妈再周到,到底忘记介绍一个重要人物——管家南兰。
秾秾瞧她第一眼,便觉得这女子不同寻常。她本在院子里指挥丫头们干活,看见她们便笑着过来打招呼:“是吴小姐来了么?”并无露骨的打量扫视,态度无比自然亲切,仿佛一早与她相识。
“南管家是越来越能干了,你看这里里外外收拾的,啧啧,金家还真是有福气!”
“孟妈可真会说话。”南兰笑应。她年纪应不过三十,穿一件鸦青棉袄,头发清清爽爽梳了个简单的样式,脸容清秀,并且始终微笑。
“吴小姐可就交给您了。您多多教她,有什么做错不对的地方,看在孟妈的老脸上您多担待一些。”
吴秾秾低头不语,还是难堪了,她自觉仿佛变成一件货物,由一人之手转交另一人,过程半点不由自主。然而这还只是刚刚开始,以后她每见一个人对她而言都会是一场羞辱,只有程度深浅的区别而已。也许时日长了就好了,就会慢慢习惯了,她苦涩地想。
南兰这边却暗自纳罕——这人精似的孟妈居然也会为别人担保起来?目光就不由地转至那垂头不语的姑娘身上。这便是吴侍郎家的女儿么,身子骨可真是有够瘦的,那些文人所说的腰支一把玉、只恐风吹折,大概就是这样吧。
第一眼的印象,她倒也有几分喜欢。到底是大家闺秀,目不斜视,口不多言。她一早吩咐孟妈不要找太漂亮的女子,寻芳园内漂亮的人太多了。阿紫需要的是腹有诗书的沉静女子,可不是弄来个红颜祸水来颠倒众生。
只是,面容也还是太过姣好了些。不过也罢,她想,长相说不定对小孩子亦有影响,太丑了反倒也不是一件美事。
“跟我来吧。”她拉起秾秾的手,“我带你去见阿紫。”
希望那小魔王能喜欢她的新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