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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旧式的太太 ...

  •   北伐以后,林司长病死,林家败落,在上海的宅子卖了,下人也遣散了。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奶奶为了避开兵乱,带着儿女和财产回了东坪。
      也许是存着些高傲的气性儿,在上海待了快二十年的林大奶奶再不把自己看成东坪人。她极少和外人交往,将这偌大的老宅隔成了一方神秘的小小天地,从前三奶奶留在东坪老宅的下人全都被她赶走了。

      午间,林大太太林金氏正在躺在幽暗的堂屋里抽大烟膏。外面的阳光照进林宅就渐渐淡薄下去,透不到这里来。这种糜烂的古怪气味混合着堂屋里扬起的微微呛人的灰,具有极强诱惑性,它和晚清的遗老遗少一起进入了新世纪。虎门销烟销不了它,林司长的肺病也是这样抽出来的。

      但是林大奶奶又有什么法子呢,在牌局上碰了一次,再也戒不掉了。况且回了东坪,牌局舞会大商场,什么都没有,不抽这个解闷儿又能做什么呢?

      云雾翻腾间,在烟杆子后面的人的眼中,一切都只剩下了模糊的形状,门框啊窗棂啊天花啊看上去都成了板板正正的棺材框子。林金氏青白色鸡爪似的手搭在半新旧的青莲色绸缎薄袄上——抽大烟膏把身子抽坏了,即便是六月的午间,身上也发冷,一阵一阵地出虚汗。

      她抬起手,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从前还在上海的时候,她哪里会戴银的东西呢?皱巴巴的手臂上套着仅剩的赤足金和蓝田玉的两个镯子,水绿色湖纺手帕掖在镯子和手臂的空隙间,她抽出来擦了擦额上的虚汗。

      两个镯子因为动作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玎玲声,这是此间第二件让她感觉到存在的物事。

      忽然管家小跑着进来,气喘吁吁地来报,说小姐、小姐从上海回来了,现在正在林家的祠堂里。
      林金氏兀自沉醉着,听到这话儿也不吱声。

      管家“哎哟”了一声,也不敢催女主人,只急道:“听说旁人说,姑爷也回来了!几部汽车跟着,好大的阵仗!这会子正和县长那儿说话呢!”

      “什么?!惠儿竟肯回来了!”大奶奶熏熏的泡眼一下睁开,“赶紧把少爷从学校里叫回来,去迎迎他姐姐!”

      当年北伐后,林鸿志病死,他们举家决定搬回东坪。二奶奶不走,她一身骚媚骨子,老爷还没病死就早找好了下家,带着儿女再嫁了。
      只是没想到林惠也不肯走。她激烈地表示,死都不要离开上海回浙江的乡下去。
      林金氏只以为林惠是叛逆,没想到她后来竟跑到男同学家中与人同居了。那男生虽然是个纨绔,但家中颇有斤两,况且木已成舟,她也只由着女儿去了。

      看现在这样子,惠儿果真出息了,又找了个出息的丈夫,这番莫不是要将自己和小弟接回上海?
      想到那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从前,林金氏死水般的心一下子活了。这个女儿是她唯一的希望了,虽然她不肯承认,但心里到底还是极想回到上海的。

      东坪这个要死的地方,越待越没有盼头,要是当年,她也像二太太那样早早找好下家就好了,总不至于在这乡下地方待这么多年……可惜,万事没有如果。
      这次惠儿回来,她要是真有这个本事,把娘和弟弟接回去,也没辜负她的娘疼她一场。

      林金氏想着,慌忙从烟床上下来,一个站立不稳,管家连忙上来扶着。

      她迈着旧式的小脚,走不快。她一边颤巍巍地往祠堂走,一边问:“惠小姐回来前可有寄来电报或书信?我怎么一封都没有收到?姑爷进门了没有?切莫让他从那大火烧毁了的晦气地方经过,那地方荒了许久没修,阴邪得很,别让人家以为惠儿娘家这样寒酸!”

      当年举家刚回到东坪,正月里走了水,一把火烧了西边的几间屋子。一时间死的死,伤的伤,晦气得要命。

      那时正是家财几乎要散尽的光景,林金氏正发着钱的愁,定睛一看,烧的却是从前钱玉娥那贱坯子和小拖油瓶林念住的小院子。

      那正好么不是?干脆不用修缮了,她找人把剩余的残墙也推得干干净净。眼不见为净。

      管家道:“小姐方才就是自己从后院子的那个门进来的,看到了那废墟怔了好一会,径直去了祠堂呢。想必一会儿她自然会领着姑爷绕开走。”

      “噢,既然惠儿没说什么……”忽然,林金氏颤颤的脚步顿住了,长脸往下一沉,极狠戾地拧住细细的眉毛盯着管家,道:“你混说什么!惠小姐生在上海长在上海,从没回过东坪,怎么能自己找到那么偏僻的后院小门进来?大白天的,你仔细自己这双眼睛!”

      管家见这阴晴不定的老婆子忽然又发作,一面害怕一面委屈,小声道:“她的确是从后院的小门进来的啊,下人们都看见着呢……我也正纳闷呢,大门不走,偏随便进了小门来……”

      林金氏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念头,厉声问道:“我问你,那女子长得什么样子,高个子还是矮个子?她可曾说自己就是林惠小姐?”

      管家是新来的,不了解林家从前的恩怨,一头雾水,只道:“她皮肤很白很白,个子高高的,穿着浅色的洋装,身形很是苗条。虽然她不曾说自己是林家的小姐,可外面的人都认她是林府小姐……”

      管家忽然住了嘴,他也意识到不对劲:如果林惠从未来过东坪,那么外间的乡民怎么认得她呢?

      他还怔着,大奶奶这边已经连连冷笑起来,“不是惠儿,是林念、是林念,是钱玉娥那贱人的拖油瓶回来了。”

      ·

      林念来这里祭拜林家的先祖,只是为了完成姆妈生前的遗愿。

      尽管林鸿志背弃了姆妈,但姆妈仍然固执地爱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是林家的人,死了也要进林家的祖坟。姆妈走了以后,林念没法子,只能就近将她葬在了沪上的一处公墓。
      到底还是没有完成姆妈的遗愿。

      所以既然回了东坪,便借此机会来拜一拜,就当了了她的一桩心愿。

      谁知道有人上赶着来挑衅她。

      林大奶奶赶到祠堂时,正看见林念给一众牌位行礼:她没有跪拜磕头,只是鞠躬。这并不是对先祖的礼数。

      幽深阴暗的祠堂里,神龛上沉沉地燃着一排香烛,火光恍恍的,盯久了眼晕,要将人吸进去一般。偏林念这么会选位置,偌大的祠堂里只有一束阳光照进来,她便一身清爽地站在光里。

      这寂寂的一刹那,林念和周遭浓郁陈旧蒙了灰的老物件格格不入。

      林念心下麻麻的,方才一路走来,看见从前住过的地方变成了一处乱蓬蓬的废墟,齐腰高的杂草丛生于乱砖乱石之间。她只觉得自己从前的一段过往也随之被烧成了灰烬。那灰烬飞扬起来,扬得眼里心里都是麻麻木木的一片,疲软的,滞重的,僵硬的,就是感觉不到痛,想哭也哭不出来,只这样想愣愣地呆着。

      林金氏在外面远远就看见林念,只觉得眼前的女子与九年前被赶出家门的可怜女孩子很不一样。然而在内心深处,她的敌视和不屑远远盖过了这种感觉。

      林金氏格的一声冷笑,扬声道:“我还当有人不知道自己是外面抱来的野种,来林家的祠堂假扮大小姐。”

      林念只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转身欲离开。

      林金氏只当林念是好欺负的。一想到来的不是林惠,在上海过着好生活的不是她自己的女儿,她心中便被扎得更疼,灼心挠肺的疼。

      她又恢复了从前将玉娥母女俩扫地出门的畅快神气,歪着嘴微微一笑:“其实很可惜,你长得这么一副好面孔,没有一点像钱玉娥的亲女儿。否则当年要是告诉老爷,你是她和别的男人私通生下的玩意儿,老爷说不定也就信了。当年一径地都打死了,今日你就不会孤单单地站在这儿了,早和你妈在地下作伴去了。”

      林念在林金氏还没有进祠堂时,便已经闻到了她身上浸染的鸦片膏味。那种病态的腐朽的腥甜的味道,她在所谓的父亲林司长林鸿志身上闻到过,如今这气味又鬼魅一样地复现。
      外间的世界已经翻天覆地,但把林宅的大门一关,照样是死水般无波的日子。

      这林金氏还这样无知无觉地活在她自己宅斗的世界里,张口外面的野种,闭口打死个把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林家还活在前清。

      林念经历了这么多,早不在乎人家嘴上骂得难听。她念旧但不偏执于旧,心知这一方宅子已经没有可留念的东西,便欲离开。

      但这林金氏万不该提到她姆妈。

      林念调转欲离开的脚步,轻巧拨开挡住林金氏的管家,一步步逼近。阳光照在光亮的地砖上,又反射到林念脸上,雪白的脸上透出冷悸的月晕似的光泽。

  •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里请个假,14号(本周六)有一场重要考试,周五还是要准备下,因此周五周六晚上停更,周日晚上回归,还是12点更~提前说一下哈,以防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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