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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故园风雨后 ...

  •   此刻林念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了。

      天边旭日熔金,朝云合璧。浙江地处丘陵地带,沿途多小山。车行路上,如舟行江上。两岸连绵起伏的浓绿群山仿佛脊背上长了青苔的兽,近近逼来,夹出窄窄的山路;夏日的清晨,山中空气里有清湿的风,夹杂着不知哪户人家做早饭烧柴的烟火气扑面吹来。乡间土路虽不如上海的柏油马路平整,但是并不太坑洼颠簸。只是这是极早的清晨,路上唯有零星三两老农,挑着担子,操着吴音,悠悠往前走。

      程征亲自开车,后面远远跟着三四辆车。

      他听见她发出小猫伸懒腰似的哼呜声音,就知道她醒了,于是笑到:“阿宝,睡得好吗?”
      其实他不必问,早上他将她抱下火车,换到轿车后座,她都没醒,就知道她累极了,这一觉睡得太沉。

      林念知道他明知故问,昨晚见他坐在床畔,自己忽然没出息地生了种什么都不用管的安心,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

      林念不语,扭头去看窗外。车窗外景色飞闪而过,越来越眼熟。

      她呼吸有些急促,心噗通噗通地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如梦呓一般地问:“小四哥哥,我们这是回了……东坪?”
      她本来还犹自犟着,可一看到东坪的景色,从前褪色的种种瞬息间恢复成浓烈斑斓的色彩,本能而亲昵地叫出“小四哥哥”。

      “还没到县上呢,还要开一会。”程征在开车,没有回头,只抬头在上方的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眼中泛着浅浅笑意,温言道:“饿不饿?”

      当年离家,时隔九年,却没想到今日还能回来。如今的世界,无处不变,日新月异,可东坪犹如渔人误入的桃花源一般,风景如昨,和记忆中的样子几乎没有改变。

      林念脸上的惊异之色久久没能褪去,半晌说不出话。

      程征语气寻常,但林念毫不掩饰的又惊又喜,令他不由闪过一丝得意的微笑。林念从他侧脸的酒窝里捉住这丝笑意,便明白了:这是程征一早安排好的。说要去公干是幌子,要陪她回东坪才是真。

      她心中感慨万千,久久不语。

      一入城,程征也没有想到的是,县长领了一干人在大道边等着,见了他们的车牌,忙迎了上来。

      程征皱眉,示意后面跟随的侍从上前解释。侍从解释道,鲁主任一直在中途与他们联络,得知程征一行人在去往杭州的路上中途改道前往东坪后,立刻连夜致电东坪县县长,道是上海市政府特别行动处的一把手将到东坪视察,望做好接待工作。

      侍从解释完,抬眼看程征的表情。只见对面的长官没有说话,只微微一颔首,表示“知道了”。但他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嘲弄之笑,反而让气氛变得更加冷凝。县长和侍从都心下一沉,程征的不满和不耐烦溢于言表——鲁似航鲁主任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气氛正在尴尬之间,县长迎也不是,不迎也不是,两只手僵在那里。

      这时从车里款款出来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穿着不太合身的浅黄色长风衣。腰带在腰间一裹,从头遮到脚,但不知为何,却显得身形更为玲珑,不盈一握。
      这女子走到程征身边,轻声道:“方才你不是问我饿不饿么?我倒还真是有些饿了。”

      县长看到她既不称程征为处长,也不是叫他的大名,行动间虽没有娇饶拉扯,但难掩语气中的亲昵之情。况且这女子似是为这场面解围来的,她不动声色地开口,程处长冷峻的脸色登时如春风化冰般温煦起来。

      县长僵住的手顿时又活络起来,一叠声的“夫人好”。这几句“夫人”叫出口,林念并未反驳,程征心情不由也好了起来。

      县长迎上来,连声道:“既然夫人饿了,不如移步稍作休息。鄙县早已为程处长及夫人备好了早饭点心,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说是早饭点心,但抬上来的酒是一、二十年的陈年绍兴黄酒,送酒的菜也是荤素俱备。
      酒醒点心是冰糖银耳汤,配粥的精致小菜,是火腿、香肠、腌菜、扁食,还有江浙沿海极有特色的醉蚶;随后上四碗,是金银火撞、雪白鼈裙、红烧素鸡、白汤乳汁鲫鱼;东坪还有早间吃干饭的习惯,下饭的是用蘑菇汤、笋汤和火腿熬的汁滚的豆腐。
      县长也是费了点力气,才弄出这么一桌宴席,食材虽然简朴,味道却不赖。

      林念说饿了,实际上只是为了解围。回到了东坪,她怎么有心情坐在那里应酬吃喝。

      况且这酒席上,县长本人吃得比她和程征加在一起还多,想是战争年代,他过生活也不易。林念随便吃了几口便撂了筷子,便找个借口说头晕,离席走了。她回去换了身轻便的女装,乳黄色衬衫和白色麻织覆脚长裤,清爽利落。

      程征正被那县长及一干人缠着不得脱身,便也由她。

      东坪四面皆山,中间流过一条河,这条河连着灵江,下游是钱塘江,到了钱塘江便到了杭州了,古时是重要的水上交通枢纽。东坪的街市便以这条河为中线向两侧发散。出了县政府的后院,便是河边。

      河的两岸种满桃花树,这是从前林阿宝和张小四最爱偷着来的地方。

      每到春夏,桃花乱落如红雨,落了人满身满头,拂拭不去。好几次偷溜回家,姆妈在她的领口袖间发现了夹藏在里面的碎花瓣或细小落叶,便知道了她又去和张裁缝的小徒弟“厮混”,免不了要在林家祠堂罚跪几个时辰。

      那时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跟着私塾先生学诗。学到刘禹锡的《竹枝词》里写“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又看到被姆妈掸落碾入泥土的碎花,不免起了青春期少女的叛逆骄纵和多愁善感,想到张小四某一日或如这诗里写的那样郎意衰驰、离她而去,便暗自起了小女孩的莫名脾气,干脆好几天不理他。直到他再一次不顾师傅的责骂来找她哄她。

      穿过桃花林再往前走走,便能看到热闹的街市。此时清晨的集市已经接近尾声,赶集的人也三三两两往各个方向散去,只有街道两边卖吃食的小贩还在不停吆喝,期望挑着空担子回家。

      林念心中自然有一心想去的地方,但快到了目的地,她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她许久没有听到乡音,心中有说不出的味道,此时方知古人所谓“近乡情更怯”原来不是没来由的。

      她在街上慢慢蹚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林宅后门通出来的短巷里。

      巷中有人挑着担子卖梅花糕,林念心中一动,便上前去看,果然还是十几年前摆摊的老头儿。

      从前她和张小四最喜欢看这老头做梅花糕。这也是张小四来哄她的必带“贡品”。

      梅花糕老头总是搬一把小竹椅,靠墙坐着。梅花糕是一种梅花形的红糖馅小点心,有客人要梅花糕,他就现做。
      先在模子壁上刷一层薄薄的素油,把铁壶里的面糊均匀倒进去,然后抡起几十斤重的模具左右摇晃,让模具的每朵“梅花”里都有面糊。面糊里加上芝麻馅,最后在把面糊浇上去,撒上大把红糖和黑芝麻。
      等个六七分钟,一个个类似小锥子模样的焦黄的梅花糕出炉,香味混合蒸汽扑面而来。整个制作过程行云流水,恰似一场小小的人间烟火。

      在不长的巷子里,做好的梅花糕每每勾得林阿宝和张小四流连忘返,两人蹲在摊前能看一下午。后来梅花糕老头认识他们俩,总是多给他们两只,道是送他们一人一只。

      想到此处,林念不觉微笑,上前道:“你好,老人家,我要三只梅花糕。”

      那老头还是如从前一般现做,做好后用油纸包好递给林念。

      林念一愣,微笑说:“老人家,我只要三只。”可袋子里有四只。

      那老头操着浓浓的东坪方言,笑眯眯开口,“你小时候我总多送你一只,阿宝小姐,你不记得啦?”

      林念心中酸楚,眼泪几乎一下子就逼出来了——没想到在东坪还有人记得她,她曾经生活的痕迹还留存在别人的记忆里。幸好眼前的油纸袋稍稍挡住视线,才不至于失态。

      也不知道当年姆妈走的时候留下了什么话,那老人家看见林念很是高兴,话语间只以为她去上海读书嫁人了,如今是归宁回家,还问林念怎么没和丈夫一起回来。

      林念含糊其辞地回答,只道自己先行了一步,丈夫还在后面。

      那老头儿嘘嘘叮嘱,“你别怪我老头子多嘴。归宁可不能这样,东坪的风俗是要同去同归的,你不妨再等等,等他赶上来了,一起去罢。”

      林念微笑点头,说多谢提醒。

      那老头子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急忙道:“哎呀,你看我!我把你耽在这儿,林奶奶还在里面等你吧,你快进去吧!”

      林念脸上有疑惑的神色,林司长从前的姨太太甚多,里面的自然不是自己的姆妈,那又会是哪一房?

  •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有梅花糕这种小吃,除了在浙江,南京那边也见过有卖的,但个头稍大一些,超好吃。我小学的时候,放学必吃小摊就是梅花糕和鸡蛋汉堡,不知道有没有人吃过这两种东西,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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