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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少年的暗恋 ...

  •   林念想得累极了,半夜又发起烧来。她这样时好时坏,让程征很担心。他干脆将办公的地方从主楼的大书房搬到了绮楼二层东面的小书房。
      他一天来看她好几次,只是她高烧不退,总是在睡。

      又过了几天,许是退烧针起了效果,许是伤口在愈合,林念的烧渐渐退下去,白天醒来的时间多了起来,精神也好些了。程征白天总不在家,只有晚上她睡着了才回来陪她,两人一睡一醒竟错过了。

      这日林念醒了,见一年轻女子站在她床前,瓜子脸,微黄的皮肤,一双笑眼。

      这女子问林念:“林念小姐你醒啦?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温水?”她虽然这样问着,但姿态随和从容,不是下人一般唯唯诺诺,倒像是个许久未见、前来探望林念的老朋友。

      看到林念眼中有疑惑的神色,她低声解释道:“我叫秦燕荪,是程征的朋友,这几天他托我来照看你——他不放心程公馆里的人。你若还不放心,法国看护就守在外面,我去把她们叫进来。”

      燕荪递过来一杯温水。

      林念注意到她右手中指上有茧,一双拿惯了笔的文气的手。

      林念咬唇,轻轻摇头,哑着嗓子道:“不用。”又问:“程征他人呢?”

      “他这几日都在办事处开会……这事一出,政府中人人自危,成天连夜地开会,他还带着伤,总是连轴转。”

      林念道:“他受伤了?”

      “不不,”秦燕荪见她着急欲坐起来,连忙道:“是子弹的擦伤,皮外伤,不大要紧。不像您,您得好好休息。”

      “我睡了几天了?”

      “算起来,有八天了。”

      林念轻轻地“嗯”了一声。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虚弱道:“小虎,程公馆里有个康小虎的孩子……秦小姐能不能帮忙……把他叫来……”

      燕荪对林念醒来要见的第二个人是一个下人这件事好像不是很吃惊。她放下水杯,温和道:“可以。”

      见燕荪转身就要去了,林念又轻轻说:“秦小姐,请不要声张。”

      小虎来了以后,动作很轻,问她:“林小姐,你找我?”

      林念见小虎额头上肿起来个大包,以眼神示意,这是怎么了?

      小虎不好意思笑了一下,“没事,刚才过来得急,摔了一跤。”

      得知林念受伤以后,他心急如焚,日日来绮楼想探望林念。无奈绮楼之外是层层把守的卫兵,除了医生护士和看护,程征命令不准让任何人进去。小虎只能等着,方才听人叫他,便马上奔过来,跑得太急就摔了跤,头重重地磕在碎鹅卵石的路上。但他全然顾不上疼,一心只想要见到她便好了。

      可见到她也没有好。小虎推开门,见林念脸色虚弱而苍白,薄瘦的一片人影贴在珠灰色锦缎靠枕上。那四只靠枕和锦缎的被子铺开成一片锦绣堆,似要将她淹没。少年澄澈的心突的抽痛了一下。
      这是他从前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小虎说不上来。他恨不得替她痛,替她难熬,替她把这一日日的光景坐枯。

      小虎想开口,林念做了一个“有窃听”的手势。

      小虎道:“放心,出了这事以后,苏锡文上门来慰问,被程征挡在主楼了。程征发了很大一通的火,只叫人把窃听都拆了。苏锡文也就诺诺地应了。他们拆了东西之后,我又摸了一遍,确实没有漏的。”

      林念点点头,方开口:“都是革命同志,你别叫我林小姐。我年纪比你大一些,你叫我念姐就好了。”

      小虎乖乖应了一声,“唉,念姐。”

      她又一指外面的医生护士,小虎知道她的意思,脸一扬,“公馆里的人不可信,外面的医生和护士全是外国人,收了许多钱,现下倒比中国人可靠些。”

      林念看外面,冬天就要走了。已将近三月,今年上海的春天来得早,绮楼旁小湖畔的垂柳有很小的嫩绿新芽钻出来,柳色遥看近却无。不像从前在北平,直到三月,风刮在脸上还像小刀子似的锋利,四月又有杨柳絮,白浮萍般在空中飘。
      林念问:“日本人在租界内的清剿你可听说了?我们的同志怎么样?”

      小虎道:“有些同志得到风声便逃走了,但还是有几人被抓进去了。组织已经在想办法救援了。”

      林念的声音不由提高了半分:“怎么会这样?”舞会的当夜,她已存了试探程征的心。她将清剿的消息告诉他,想看他会通知哪个方面的人。

      小虎低声道:“念姐你别急。消息一来,我们立刻就跟自己的同志联系了,一个没落下。只是鬼子狡猾,传出来的风声是二十四号清剿,实际上二十二号半夜便开始行动了,许多有任务的同志来不及撤退,就被抓了。”

      “国民党那边呢?”

      “听说军统和中统上海站损失惨重,重庆想以外交途径解决此事。”

      林念冷笑,好一副算盘。
      勖思同这个草包还耍了个花枪,故意把时间说迟一天半,既想应了她的请求,又不想真的放过她口中的“亲戚”,说到底,还是要捉到人后让她亲自上门去领,到时候便由他予取予求。

      但就是勖思同的这点把戏更加让林念确定,传出消息的人就是程征。若不是她给他的消息,那么大家也不会不约而同地认为二十四号才是大清剿的日子。

      确认了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林念竟没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心中只是愈发惴惴。脑海中有千头万绪,纷纷乱萦绕,仿佛有根线头可以揪出来,可是怎么也抓不住。
      到底是哪里不对。

      林念精力已经极困乏了,最后强撑着问:“这次暗杀是军统上海部做的?”

      小虎瞥了一眼,看到了她床头的报纸,便吱唔地“嗯”了一声。
      报纸说,暗杀发生后,法租界巡捕房的人抓到了那几个刺客,这些人是军统上海部特务。他们奉命刺杀汉奸王世安和程征,王世安得手,程征这边却不想有人一挡,得知事情不成了,便立刻逃离现场。

      传闻程征是认得这些人的,可他竟然全不顾戴笠的面子,将这些军统的人全部处置了,已然是跟重庆撕破了脸。
      重庆震怒。何仲洋作为程征的义兄,特意登报声明与这个残杀同仁的汉奸恩断义绝,再无兄弟干系。戴笠亦私下表示,此仇一定会报。
      经此一事,程征杀伐狠戾、翻脸无情的名声算是传开了。
      汪精卫趁势登报声明,道程征已在上海政府任职,将程征彻底拖进日伪的阵营。

      林念皱着眉,不语。

      小虎看她的脸色,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安慰她,一时也想不到话。两个人沉默中,小虎忽然想起什么,他猛得抬头,道:“那日苏锡文和程征说话,我还听见他们说什么子弹样式不统一,一枚是德制军火,还有一枚是国产的子弹……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念姐,这有别的什么意思吗?”

      当然有别的意思。
      国民政府的枪支弹药大都是从德国军工厂进口的精良枪械,而精良枪支弹药在共//产//党内,尤其是地下活动中是如此珍贵和难得。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她的那把勃朗宁M1906能被程征一眼识破的原因。为了节省弹药,地下暗杀活动多用国内大小兵工厂山寨国外的枪械。不出意外,她甚至可以猜出那枚国产的子弹应该是7.62×25毫米的统一制式。

      所以要杀程征的人有两拨,一拨是军统上海站,一拨是共//产//党上海地下行动队。

      可偏偏,这两拨人是都不应该杀他的。
      林念沉默良久,不知不觉,他竟已身处一个四面敌人环绕的境地了。
      难怪,难怪他说他无路可回头。

      林念问:“小虎,你知不知道清剿的消息是从哪传出来的?”

      “这我不知道。”

      千头万绪,林念只觉得两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一呼一吸间牵扯着,额上出了涔涔的冷汗。佛头之谜解开了,可她心中的迷雾却更重。
      她无力地摆了摆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小虎沉默地走到门口,倏忽又转身。他眼里有不明意味的火焰,在阴翳下燃烧着,滚烫热烈。
      他鼓起勇气,问:“念姐,你不会真要做那个汉奸的情妇吧?”

      林念被他的眼神一灼。她突然发现这样的眼神不是小孩子的眼神,这是男人的眼神。
      小虎不知道她具体的任务,而她自然也不会说。

      林念心中觉得他逾越了,身上又忍着痛,只勉强笑一笑:“这是我的任务。”

      “任务?什么任务让你陪他睡觉还要替他送命!”小虎执拗地盯着她的眼睛,他的猜测令自己兀自升起一腔不平的热血。他眼中是少年人特有的炙热和无畏,是过了一定的年岁,在中年人的脸去而不复返的勃勃生机。“那两枪肯定是射他的,那你怎么受伤了?是不是、是不是……他抓着你挡枪?”

      林念惊了又惊,这不应该是他问的问题,而沉默中仿佛有什么她从前从未在意过的情愫在生长。

      “你受伤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我怕……怕你就这么死了……”小虎站在门边,比从前白了些。他长得快,个头仿佛比去年高了一大截,肩背也宽阔了。他破开少年的壳,长出了男人的雏形。只是低下头还是一派少年的单纯,也不知道在病人面前忌讳说“死”字,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说了。
      满室都是苦的药味涩的消毒水味,其间却夹杂着一缕她身上的香气,恬谧如斯,不是香水味,像什么不知名的花草。

      他垂下冷冷的单眼皮,犹豫良久,才以极大的勇气才问出来,可语气又是悲哀的。他哀哀的眼神如鹿,问林念:“念姐,你是不是真的……真的喜欢上程征?可他、他是汉奸!”

      林念曾在风尘中,一个眼神过来,什么都明白了,如今却只能装糊涂。她耐下性子,忍着疼痛,勉强笑了一声:“小虎,你今年几岁了?”

      “十七了。”小虎好像觉得这个数字太小,急忙又补充:“过了六月就是十八了。”

      林念看着外面,似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小虎也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秋水盈盈的眼光看过去。外面什么也没有,冬雪化了,春花又未开,只有湖畔的垂柳和小花园里的枯藤,这时正是这个庭院最寂寞的季节。

      “六月……你和我是一个月份生的。”林念没有回答小虎的问题,转而道:“可你才十八,这样小……小弟弟,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小虎垂下头毛茸茸的脑袋,不语。少年秀气的脑袋瓜子和他逐渐长成的宽阔身型似乎不大相称,但又莫名多了几分天真的男子汉气概。

      见他许久不说话,林念这才温言道:“出去吧,我有点累了。”

      康小虎一言不发地走出林念的病房,走下二层,走到绮楼外,直到四下无人处。
      小弟弟,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他轻声开口,像说一个只有自己在意的秘密:“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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