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纵火 ...
-
润意今天休沐,在自己的院子里睡到午后才起来,今日不用穿官服,她随便找了件青色的常服,外头套了薄氅衣,白色的兔毛滚边,绒绒的很暖和。
她笼了一兜炭火,在火炉里烤栗子,两尺长的火筷子用的得心应手,祁王就是这时候来的,他把她的地方也当作是自己的私人领地,来去自如也从不叫人通报。
他身上带着外头的风,还有一层秋日里特有的冰碴子,润意缩了缩身子,起身给他行礼,祁王扫了一眼她面前的炉子,眉毛挑了起来。润意只好说:“这是奴才刚烤的栗子,爷尝尝?”
她没有多烤,统共只有两把,从炭盆里挑出来,还冒着热气。
祁王没叫她剥栗子,只走到窗户边的藤椅上坐下,这藤椅是润意专门叫人从宫外送进来的,藤条编出来的,坐起来半个身子都陷进去,十分惬意。可祁王这样身份的人,哪怕坐着这样的椅子,整个人也像是一把利刃,绷的紧紧的。
这就能体出润意的好处了,她这人倒也十分安静,不多嘴也不吵闹,从桌上的碗里又拿了几颗生栗子投进炭盆里继续烤,两个人相顾无言,只有火花燃烧时火星迸溅的声音。
其实祁王不说,润意也知道是为崇政殿废太子的事。
废太子病了很久,寿材都是备好的,丧事办起来也还算顺利,只是润意猜不出祁王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也不想去猜,把男人猜透了也实在没意思。
她自顾地剥栗子,宫里的女人喜欢养指甲,润意是女官,十指也不曾染红蔻丹,很快就剥满了一碟子。景泰蓝描金边的小碟子衬得这一碟栗子像是金扣子。润意想端给祁王,一抬眼却看见那男人微闭双目,已经睡着了。
他的手松松的搭在扶手上,身子也不见舒展,睫毛也低垂着。这样的人,哪怕是睡着也是锋利的,润意坐在炭火边静静地看着他,默默地看了许久。
终于起身把炭盆往他那边放了些,然后站起身走到柜子边上,抱了一床羊绒毯来。润意走到他身子左侧,把毯子抖开,毯子上飞起的绒毛在锦支窗透过的阳光之中浮浮沉沉,润意把毯子盖在他身上,又回到了自己的杌子前头,把地上的栗子壳收拾了起来。
紫禁城的秋日年年如此,润意早就习惯了季节的更替与轮换,她抬起下巴看向窗外,那个睡在藤椅上的人却抬起眼看向了她。
祁王没有睡着,他听着润意的一举一动,那带着融融暖意的毯子披在他身上,他倏尔觉得这个秋天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
润意这个女人,总让他觉得与旁人不同,这个孤零零的无依无靠的女子,生来就带着一种柔韧,也总让人觉得带着希望。
这般想着,却不知不觉真的睡沉了,祁王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躲在润园里,外头就算闹成一锅粥也找不到他,这是他刻意的嘱咐,不管天大的事,只要他在润意这,就不许轻易来打扰。
他很久都没有这般睡到酣然的时候了,醒来时觉得四肢百骸都缓缓复苏,润意没在屋里,他腿边的炭盆里还有她刚添的炭火。银炭烧得红通通的,偶尔还能听见火花爆燃的声音。
他掀开毯子站起来走到屋外,润意正指挥着侍女摆饭,他提前说好了在这儿用膳,十二个碟儿已经摆齐了,润意抬眼看他,笑着说:“爷醒了,来吃饭吧。”
不是用膳,是吃饭,润意是最懂规矩的人,她用了吃饭两个字,祁王感受到她刻意流露出来的熨帖。祁王平日里寡言,尤其是最近宫中有变故,话就说得更少些,他说了声你也坐,就在主位上坐下来。
“明日一早,我要去木兰秋猃,留你在京中半月。我已经同内务府那边说过了,不会给你安排什么事,你就在这等我回来。”祁王停了停,润意便嗯了一声示意她还在听,顺手给祁王布菜。
“前阵子去冷阙关劳军的随王不日便要抵京了,他的性子你也清楚,张扬嚣张不是一两日的事了,你少往御前去。”
随王是皇后的儿子,自然目空一切。祁王知道润意有分寸,所以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摁住润意布菜的手:“别弄了。我出京一趟,你可有什么想要的稀罕玩意儿,我来给你寻来?玛瑙还是珊瑚,再不济你要是信佛,我去外八庙给你供盏海灯。”
她倒当真思索起来,思来想去她笑着说:“我的东西太多了,实在也没什么喜欢的。若爷能趁此时机,选得才貌双全的佳人在侧才是最好的。”
润意觉得自己这话表达出了十足十的贤良淑德,没想祁王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他淡淡睨她:“怎么,现在就开始替自己选主母了?”
这顿饭吃得祁王不痛快,可他也知道润意说得是实话,偏怎么听怎么不自在。后来他觉得自己是不喜欢女人替自己做主,不是因为她话里的意思生气。可他想通的时候,他已经在前往木兰的路上了。
那天祁王出去,润意身边的破月低声说:“您瞧见殿下的脸色没有,阴沉得吓人。”
润意笑说:“他不爱听我也要说。殿下过年后就有二十三了,不娶妻也是不成的。”
她有时也不明白自己和祁王之间该是什么身份,虽说有这样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可两两相顾也常常无言。祁王这人,瞧不出多少真心,虽然有时对她格外温存,可她只敢尊敬,却也不敢依赖。
她走到窗户边,把宫灯罩子打开,用剪子小心地剪灯芯儿,她说:“我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好了么?”
破月小声说好了,盯着她的背影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只是姑姑如今的年纪,重新学这些,怕是不容易呢。”
润意没有回头:“学个皮毛就够用了。”
*
别枝馆是京城里的梨园,名字取得讨巧,有几分文人风骨,常年养着好几个戏班子,这些戏班大大小小轮流搭台子。
长嘉公主是别枝馆的常客,二楼倒数第二间是她专门包下来的雅间,这个位置虽然不是最正的,但离戏台子最近,里头唱戏的戏子们的一颦一笑看得最清楚。
她今日来的时候,天刚擦黑,班主看见她来忙不迭的叫来几个清俊小生作陪,她坐在雅间里喝了两口君山银针,就有戏子上来给她剥瓜子仁儿,剥好了一小捧便献礼一般凑到她唇边,这嫣红的朱唇轻轻在那小生的掌心一抿,那小生已经软了半边身子。
他们不知道这位贵客的身份,只知道她身份不俗,又出手阔绰,如今抬眼看去,又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一时间都各自动了绮念。
他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从小儿就卖给梨园,为的不就是攀附权贵能不再受罪么,一屋子人越发卖力的极尽阿谀奉承。
长嘉公主的目光在一屋子的人里转了一圈,突然伸手点了角落里不起眼的那个:“喂,你抬起头来。”
角落里那个人从始至终也没什么动作,垂手站在边上,模样很是拘谨,被她突然这么一指还吓得哆嗦了一下,他抬起头,长嘉公主点了点头:“这不起眼的,模样倒是生得最好,你叫什么名儿?”
屋子里的人都向那人投去又羡又妒的神情,那人对着公主作揖说:“暄和。”
长嘉公主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只觉得像从哪里听过似的,嘴上淡淡说:“你这名字特别些,不像他们起的寻常,会唱什么曲儿?”
旁边人低声说:“这小子来咱们这儿才五六天,是半路出家的和尚,您让他唱曲子,怕是要看他的笑话。”
长嘉公主听闻此言,反倒来了兴致:“你尽管唱来,唱得不好也不罚。”
“那小的给您唱一出《牡丹亭》。”
长嘉公主是听戏的行家,自然知道这个叫暄和的戏子唱得算不上好,唱完了一曲,她鼓了鼓掌:“你去回了你们班主,今天晚上跟我回去,我兄长刚回京,我在府上为他接风洗尘,再叫上玉娇和秋海棠,有你们的好处。”
听见有赏,这个小戏子脸上终于难得露出一个欢喜神情,给公主磕了个头。长嘉公主把他脸上的喜悦尽收眼底,她笑得颇有风情,又在别枝馆听了一个时辰的戏,便带着人回了公主府。
*
公主府的火是后半夜才烧起来的,随王的车驾刚离开公主府不久,刚行至长安街,就看见西边的天空都被烧得通红,他马上下令拨转马头回去看,这火势汹汹,连救都救不过来,只听有人高呼一声:“不好!驸马爷冲进去了!”
整个朱雀大街都乱成了一锅粥,一直到天将明时分,火势才小了些,众人看见驸马李廷抱着公主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他的头发已经被烧焦,脸上腿上伤痕无数,怀里的公主早已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