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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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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孙梅又千辛万苦地考了一回GRE。可出来的成绩还是令她和石健失望万分。她本就是竞争不过周围那些牛人的。而且,按说她的专业属经济类,应考GMAT才对。可石健说考GRE也行,这样他还可以辅导她,GMAT其实也很难。孙梅心下却明白这是不放心她之故,他要把她紧紧拴在身上。
坐在办公桌前,对着一份刚拟就的广告文案,孙梅想到这些,不由得冷冷地哼了一声。考试,考试!考得额上都生了皱纹!涂多少护肤品都去不掉!女人,青春流逝得多么快!同宿舍女生多是北京城里人,不是在学车就是在玩儿!可她呢,在考G!人说女的一过二十五就怎么捯饬都回不去了,她可离二十五不远了。难道接下来还要万里迢迢地奔赴异乡,继续坐在教室里听得脸儿发绿眼发花?……对了。说不定还会戴上酒瓶底眼镜!她这双引以为傲的扑闪闪的水汪汪眸子啊!她挤在这支大军里瞎蹦跶个什么劲儿啊!
在京宸子弟的小圈子里,似乎只有出国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但一走出绿荫掩映的校园大门,她又马上嗅到热闹复杂的空气。天地实在广阔得很,就像当初许多京宸子弟在为学文还是学理举棋不定时她没犹豫就选了文科班,很早她也开始反思、质疑出国光环下面的真正意义。于是不顾石健的反对,她把这些劳什子单词统统扔下,先进一家台资广告公司完成毕业实习再说。那台湾老板算得上年富力强,里里外外透着股斯文劲儿。面试时,一听说她家在京宸他就抚掌轻呼:“欧,京宸!好让人仰望欧!好想去那里读研究院!” 她矜持地抿嘴一笑,心里猜“研究院”大约就是大陆习称的研究生院。
面试顺利通过。她知道京宸背景又一次为自己加了分。不试不知道,只有来到社会上闯荡,方知这身份可真是一张强大的通行证。难怪有那么多人想挤入京宸!可世上还有王小林这样的糊涂蛋——想起那晶莹剔透的眼睛,她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痛苦地皱皱眉——却生怕别人知道他是京宸子弟!她多少能理解他。她对什么都试图去理解而非反对。包括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台湾人。她不知道这是自己身上最可爱的地方。他收她,因为她是从京宸走出来的。她也明白这里面自然还有别的。
她是如此适应这种高度社会化的职业,人也变得越来越忙碌,石健则忙于应付特别严格也分外繁重的毕业设计,二人的见面机率实在少得可怜。而每次相聚,石健都愕然于孙梅的港化趋势。要知道,这在朴素的京宸是特别打眼甚至刺眼的。虽说身边的时髦女友能赢来高回头率,石健脸上却渐渐流露出一些不安。京宸人对这位港化小姐的眼光不全是赞赏的,孙梅倒觉得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找到适合自己的人生之路。
……
正当孙梅在想象的漩涡中挣扎时,台湾老板适时出现,把她拉回岸上来。他先夸她工作得力,继而彬彬有礼地请她喝咖啡。之前她已婉拒过两次,这一回终于拗不过,自己也不大坚决,遂在其他同事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下带着淡淡的微笑随他走入旁边一家大酒店的咖啡厅。她小心翼翼地落座,目不转睛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有样学样。忽听他说:“知道吗孙小姐?现在台湾的女学生都不像女学生了。大陆也在朝这个方向迅速转变。我发现你身上还保持着一股可贵的清纯。”孙梅不知所措地瞪圆眼睛。她想,如果这不全是恭维的话,也是因了京宸。
喝过咖啡,她请假回家取些日用品。他立刻提出开车送她,她忙拒绝了。他却说,北京春天的风好凶,沙砺遍天飞,在这样的天气里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骑这么久的脚踏车,皮肤怎么吃得消?又让我如何忍心?何况我也很想去大名鼎鼎的京宸转一转。说着已为她拉开车门。孙梅终于上了车,却窘得几乎哭出来,她居然还不会系安全带!不要紧,不要紧。他笑着从驾驶座上探过身来帮她系上,头就靠着她胸前。孙梅不安地僵在位子上,将胸脯极力向后缩,避免他的触碰。
磨叽了好一会,车子总算开动了。孙梅长长松一口气。他转头看她,两人对视笑笑。孙梅脸上刚退去的红潮又一波波升上来了。这个时期北京路面上的私家车还极少。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听着优美的音乐,她气定神闲地看向外面在风沙中低头猛骑的人群,好像身在另一个平行世界。汽车开了很远,对她却仿佛一瞬。“啊,这就是京宸!”他惊叹一声,将车子驶入西校门,边转动方向盘边欣赏大路两旁齐整的花树,匆匆而过的学子,啧啧有声。“好希望你能给我当回向导,带我一游京宸。”他笑盈盈地看着她红艳欲滴的侧影。“好啊。”她抬头微微一笑。“不,等下次吧,还有的是机会。”他却体贴地说,“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就在河边,那排楼房。”她紧握的拳松开来,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水。汽车拐上一座低矮的石桥,在小河边的西楼住宅区门口停住了。他试图往里开,她止住他:“就停在这里吧,倒车方便。”“谢谢你,你真是很细心。”他推门下车。她拿起包,默默等了一瞬,等他像外国电影里的绅士那样绕过来为自己开车门。她忽然发现对这种生活习惯得就像飞一样快。
她目送小汽车倒退、转弯,顺着原路开出校门。车窗被摇下一半,一只手伸出来向她摇摇。她看着那车子消失在空荡荡的校门口,不知怎的长长叹了口气,方转身向自家楼前走去,却在小路上定住了身子:石健横眉立目地站在单元门口。他已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
那是他们又一次激烈争吵。邻居很有涵养,每座楼宇都静悄悄的,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直到连五楼的父母都听见了,从窗户里探出头来高声喝止才罢。她一头冲入单元门,他犹豫了一瞬,追将进去。
自从那日见到石健后,王慕昌对亲生儿子的思念就难以遏制了!这世上除了守了一辈子活寡的老娘外,小林就是他唯一的血脉亲人。近来他很少出门,老态渐显,给熟识的人看见,对自己也是一番刺激。但为着见小林,他还是尽力修整了一番。哪怕只在远处望望他也好,哪怕被他狗血淋头地骂一顿也值。
王慕昌没有骑车(近来他骑车曾摔过两次),缓缓穿过越来越热闹的街道,沿着流水潺潺的洗凡湖边一道曲阑穿花度柳,斜插入学生宿舍区。这幢古色古香的小楼还是他读书时住过的。旧貌依在,只是各窗口挂出的衣物颜色鲜艳多了,也太凌乱。当年他们这一代可是特别讲究风纪的。
坐在大杨树下,他眯着眼睛费力地打量来来往往的学生。中午11点的宿舍区是宁静的。王慕昌生动地回想着在遥远的往昔自己在这里出出进进的情景,不觉在阳光中缓缓闭眼。
自行车刺耳的铃声从身边响过,把他乍然惊醒。难道,难道自己竟在这里睡着了?
他抹一下嘴,站起身。始终没有看见儿子。他颓然地走着,走出青春激昂的学生区,没有目标地走得很远很远。他竟然一直走到了大食堂对面的小河边,那里已近校门。他还要往何处去?
王慕昌忽然瞪大了眼睛。在临河而建的西楼住宅区,一幢楼房前杨树的阴影下,他竟然看见了儿子孤单清瘦的身影!一阵激动几乎使他脱口喊出声。很快的,他又难过地摇头。儿子竟显得如此黑瘦,神色又颓废萎靡。他躲在一棵树后痛心地望着,无能为力地把手攒成拳头,又徒劳地松开。
小林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茫然地翻着一本厚厚的红皮书,头却像鸡啄米似的一点点向前探。在这样青春的年纪也会犯困么?他竟然以一种极其不舒服的姿态伏在车座上酣然入睡了。王慕昌眼睛发酸,长久注视着儿子宁静的睡颜,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一阵喇叭声响。原来一辆小汽车要开进居民区,又在路口停住了。王小林被惊醒了,愤愤地将手中的书一掼,抬头茫然四望。他的眼睛突然惊亮了,却随即变得呆直!他把书草草塞进书包,骑上车就飞驰而去。车子掠过王慕昌身边,王慕昌躲闪不及,儿子却根本未注意到他。在儿子掠过的一瞬间,王慕昌分明看见那双眼中闪着愤怒的光。
王慕昌顺着王小林刚才看的方向忐忑地望过去。
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年轻苗条的姑娘,站在车头旁和她笑着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随后男人开车走了,姑娘站在河边目送汽车逐渐远去。他隐约记起,在两年前的夏天,林允雪不满地念叨过,小林喜欢上了一个叫孙梅的女孩子,行政科老孙的独生女。是的,过去他常在夏日的黄昏看到孙家人在林荫路上散步。没错,就是河边立着的这姑娘,她长开了,倒还依稀看得出童年的模样。听说这个孙梅还到家里来吃过饭,可当时他去找婉晴,错过了……
一阵羞涩伴随强烈的自责涌上他的心。这之后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孙梅有了新男友?是那个开车送她的人么?又不很像……王慕昌的目光忐忑地追随她的背影向一处单元门走去,却突然眼前一黑,几乎倒在地上。
……
王慕昌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回家去的。一进门,就见方婉晴正坐在客厅的真皮沙发上织着毛衣。下午不用去系里,她的样子很松快。毛线是驼绒的,已织好了长长的身子,上面结着精心挑出的波俏花样。方婉晴比划袖子的长短。线团从她身边咕噜噜滚到地上。她俯身去拾,瞧见王慕昌的脚。
“啊!你怎么还没换拖鞋!慕昌,慕昌!”
她连叫几声,才止住他机械地向卧室迈去的步子。
“什么?”
“什么什么!拖鞋,拖鞋!”
他站在原地怔了许久,才恍然大悟似的“哦”一声,慢吞吞走回鞋柜旁。这当儿方婉晴已气急败坏地从卫生间拿来拖把如临大敌般擦洗他走过的路,嘴里忍不住嘟囔着:“老了老了,连耳朵都不好使了!”
方婉晴拖完地,又蹲下来细查一番,确信没有泥土留在地板上后才将拖布拿去投洗。她擦干手,走出卫生间,走到沙发边拾起毛衣,又扭过头去,向卧室看了一眼。
王慕昌已脱下外套,只穿着一件毛衣,孤零零地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他的眼睛直直的,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去社科院了?”方婉晴站在卧室门口问,边问边继续打着毛衣。
“没,没有。”
“那你到哪儿逛去了?这么久都不回来!”她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气更不打一处来了,“吃饭没有?”
他摇摇头。
“我等你不来,就把昨天剩的包子热热吃了。柜子里还有半包挂面,下碗阳春面正好。”她手指翻飞,织完一行后随口吩咐他。
王慕昌不动。
方婉晴登登走进卧室。她看清他的脸色,倒抽一口冷气。
“你是怎么了?”
“我……太累了。”
“累了还不着家!”她有心再埋怨几句,看看他又终是咽下了,把连着线团的毛衣放在床上,转身去拿围裙,“嗨!我给你下。”
“婉晴!”王慕昌站起来。站得摇摇晃晃。
方婉晴回过身,阴沉地注视着他。
王慕昌的眼前不断固执地闪过那双愤怒无助的眼睛。那是自己也曾有过的,迷茫、躲闪,渴求被爱的眼睛。
“婉晴,你听说了么?石健和孙梅在谈恋爱.......”王慕昌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眼睛死死盯住婉晴。
方婉晴沉了沉,丢下围裙,重新捡起毛衣,一格格捋着针上的线,半晌才懒洋洋地答:“好像有那么回事。”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老天爷会把矛盾降到我和你的儿子之间.......”
方婉晴的手停住了。
“小林一定会非常地恨我,恨我们,恨......”
“真是无稽之谈!小林和石健间的纠葛为什么要扯到上一辈身上?!”方婉晴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小林他,他太脆弱,太单纯了。”
“依你看,石健就是狡诈凶狠的大灰狼,用不公平的手段来掠取感情啦?!”方婉晴一摔毛衣发飙了。
王慕昌压住隐隐作痛的腹部,灰白的脸可怕地痉挛着:“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怕是你偏心得厉害!”
“我.......”
“真没想到......”方婉晴白而多皱的手捂住脸,绝望而泣,“我们奋斗、挣扎了这么久。你拽文说这是什么‘他生未卜此生休’,可我偏不信命,终于战胜,在今生结为了夫妇。可是我们究竟从这结合中得到了些什么啊?为什么还是这样地不快活,比从前更不快活了.......”
“婉晴,我们......不遗憾。”王慕昌忙过去握住妻子的手。
“可我们还有一大段路要共同走完啊!如果立时死了倒也一了百了!”方婉晴负气地把他的手甩开。
王慕昌呆了。
方婉晴使劲推开面如死灰的他。迟钝、粘乎乎、甚至无能,难道这就是时间对男人造成的巨大影响.......时间对她可远无这等威力……
“婉晴,婉晴........你可不可以为我去找找石健......求求你了.....”力竭精疲的王慕昌活像一只丧家犬,跟在她后面苦苦地、机械地恳求着。
“可是......即使找到了他,又该说什么呢?!”或许是王慕昌那死灰般太令人不敢直视的脸色,又或许是那可怜的一声声哀求终于打动了方婉晴的恻隐之心,她的态度终于缓和下来,双手紧紧抱着驼绒毛衣,呆呆地问。
“他是,是个‘威猛’青年,又性情开朗,对感情可能另有一种思路,也容易得到其他女孩子的喜欢。而小林,我的小林,他是太执着了.......我真怕小林会.......”
“因为小林毕竟是你的亲生儿子,对吗?......”方婉晴尖锐地问。
“你说得没错,人毕竟是有私心的.........孩子太苦了,他未得到过多少来自家庭的爱。有一段时期,林允雪出国当访问学者,连他的衣服都是我粗针大线做的。我自己呢,也忙于工作,对他照顾很少。允雪性情太严厉,对小林要求极严,我呢,有时是工作忙,有时是不敢管,有时也心不在焉......实在没尽到过做家长的责任。允雪也没有。所以,他就特别珍惜爱情的滋润。”
“可......你何时又在别处尽到过你的责任呢?”方婉晴呆望着纱门外面春机萌动的小院。是他们自己的地盘,却再不能到树荫下做正步走。
“求求你了,婉晴!石健到底是听你话的!”王慕昌向前一冲,跌扑在地。
“你怎么了?”
“有点……岔气。”他挣扎站起,弯下腰用手指死命揿住肚子,“没事。”
“你该去校医院看看。”
“我不想去。婉晴,答应我!”
方婉晴仰头长叹:“永远不能答应你。”
“你就这么狠心肠?哪怕给我一点虚幻的安慰也好啊。哪怕只是找他谈上一回。哪怕,你没有谈却告诉我谈过了.......”
方婉晴慢慢抬起眼帘。
已近黄昏。阳光一点点地移离这间静如空山的卧室。床头柜上的电话突然响起嘶哑的铃声,却长久无人应答。铃声依旧顽强地,一遍遍震动着。这样子过了好久,才有一只白而多皱的手极厌烦地拎起它,刚要放回,里面焦急的呼喊就回荡于整间卧室:“是王老师吗?”
“我是方婉晴。”
“方老师!我是机械系秘书小王。”
“听出来了。有什么事吗?”
“是......是这样。王小林在进行毕业设计的金工车间出了事故,左臂被轮盘割伤,大出血!”
“什么?!”嗓音沙哑的方婉晴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捂住听筒,向床那边看看,王慕昌坐在小板凳上,长久地抱住头,宛如一尊枯瘦的雕塑。“人现在怎样?”她低声问。
“正在抢救。请王老师速来校医院!林老师.....林老师那里我们也通知了。”
方婉晴慢慢放下听筒。
不知自何时起忽然毫无预兆地下起了一阵潇潇春雨。远远近近的绿叶在春雨的洗礼中尽情地洗濯自己,在夕阳里浮现出一层肥润的油彩。长长短短的大路小径上,没戴雨具的学生们在雨中蹬着自行车飞驶,发出异常愉快的笑声。校医院前本就很清静,这时候连车子都稀稀落落。方婉晴一身雪青色连帽女式雨衣勾勒出苗条的身段,王慕昌失魂落魄地跟在她后面跌跌撞撞地努力向前走,对面行人投来的诧异目光令他恍觉自己是一只皮毛被淋得湿透的老狗。在雨中两人突然停住脚步,相对凝视片刻,宛如两尊石像。须臾,他们又匆匆走动起来。
是方婉晴挑开的医院门帘。王慕昌已经全没了力气。他像个魂灵一样游荡着,机械地随方婉晴往走廊尽头走,一片温暖得几乎刺眼的阳光突然毫无顾忌地倾泻下来,几乎将他融化。那是一天里太阳最后努力迸发的光辉。他用手背遮住眼睛,抬起头。面前是楼梯的拐角,上面横着两扇又窄又长的玻璃门,原来那光芒是从门后西向的宽大的落地窗射入的,难怪强烈到使人眼花心惊!富于诱惑的秀气玻璃门后,是三楼手术室与住院处。
孙梅是在核实老板郑重其事地交到她手里的一份财务报表时听到急促声响的。当她不耐烦地拿起BP机,看到“石健:小林受重伤,速来校医院”的字样时,很是目瞪口呆了一阵子。老板这时不在,她向助理请了假,匆匆跑出大厦,等候在此的一溜出租车司机都探出头来。是为了招呼客人,也是为着欣赏她着短裙的身姿。她犹豫一下,恰好一辆小巴路过,她忙如释重负地招手跳了上去,这时天边响起一阵隐隐的雷声,平地卷起风沙,窗外的景物一瞬间就阴暗了下去。
还好,她包里有伞。一进校医院的大门,她就觉着血腥味刺鼻,虽然周围来去的零星教工都平静如常。她似乎看见焦急的自己如翩翩蝴蝶奔向亮着红灯的手术室,却踩到地上一滩可怕的血迹。手术车从室内缓缓推出,自己倒在石健宽大的臂膀内哭泣.......她一边迷迷蒙蒙地乱想着一边爬上三楼去,却见石健和几个老师同学呆坐在手术室外的棕色长椅上。红灯是亮着不假,地上却干干净净,人们的表情也极漠然。
“石健!”她茫然地走过去。石健身上已干的血迹让她胆战心惊。他却未如她之前想像的那样猛然跳起,体贴地扶住她说着安慰的话儿,却呆呆地看着她,向后躲了一下。她的脸沉了沉。
有人站起给她让座,在一旁悄悄打量她,低声说着什么。她镇定住自己,问石健:“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小林在金工车间实习时被轮盘割伤了!”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抢着说。
孙梅吓得打个寒噤。
“里面正在动手术。”另一位衣着朴素、满面疲惫的中年女老师用一种甚至称得上厌恶的目光割了一眼孙梅的短裙子,“血不够用,幸好石健献了一部分。”
孙梅瞥瞥石健,哀怨地碰碰他的手背:“王小林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这一年考完托又学G,一次不行还得再来一次,同时还在马不停蹄地往四处寄申请信……实习任务又那么重,脑筋不搭错才怪!”那男生望着她淡淡地涂了层睫毛膏的含水双眸,又主动接茬道,“手动走进又是一项对精度要求极高的练习,来不得半点马虎和大意……”
孙梅呆呆地听,看一眼同样发呆的石健。他满脸都是冷淡和惶惑。她赌气地把脸扭到一边去,却见林允雪出现在楼梯口,头发上滴着水,旁边一个教师拿着伞,半扶着她。
孙梅不安地低下头,林允雪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枯坐于长椅上的教师们一下子显得如释重负,都急火火地迎将过去。对于这位神话般的著名女教授、前任系领导,学生只有仰望,他们则是那样小心翼翼。林允雪的眸子闪着异样的光亮,人人都怕被这亮光射中,全部低下头。
她只问了一句:“还活着?”
“活着活着,一定活着。”代理系主任忙点头,“正在抢救。”
林允雪在众人簇拥下走过长椅,孙梅和石健皆深垂着头。
林允雪在长椅另一头坐下,抬头深深注目“手术中”那三个在门楣上闪动的红字。她的嘴角紧抿着,从侧面看上去真有如刀劈斧砍。
又是一声推门响。在夕阳最后的光亮中人们眯起眼睛,模糊地看见方婉晴和佝偻着身子的王慕昌。
代理系主任又站起身来:“小方,老王。那边坐吧。”
王慕昌湿漉漉的手不露痕迹地捂住腹部,几乎是耳语般地问:“还缺什么?......我的血型和他的一致。”
“噢,石健同学刚刚献了血。”
臂上搭着雨衣的方婉晴深深看了王慕昌一眼,把关切的目光转向一直低着头的儿子。
林允雪忽然站起,走到石健面前,伸出双手:“谢谢你。”
石健还穿着溅满王小林鲜血的黑夹克,他慌乱地站起,握住老师的手,满含惭愧地低下硕大的头:“老师您千万别谢了......”
林允雪淡笑笑,看看一旁低头无语的孙梅,转过身默默坐回去。
紧依墙壁的王慕昌忽然咬住嘴唇,缓缓蹲下。这不雅的姿势像一股电流击遍每个人的心,又痛又痒。有人看见他干裂的嘴唇流出鲜红的血。
一个同学忙站起:“您坐这儿吧!”
他艰难地摆摆手:“谢谢。我蹲着......舒服。”
于是大家又将方婉晴默默请到那个位置上,正坐在低头不语的石健另一边。她靠着儿子的身体,眼睛却盯住自己苍白的指甲。
空气压抑得几乎要窒息了。
红灯终是灭了。手术室的门随即打开。护士举着吊瓶推车出来,躺在车上的王小林面色惨白,紧紧闭着眼,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后面跟着两位正在摘口罩的大夫。大家蜂拥而上。
“他没有生命危险了,但还需住院休养一两个礼拜。”那位显然与所有在场的中年人都很熟识的老大夫客气地说:“真是万幸。不过......还得补办一下手续,呃,交费。”
“好好。”代理系主任擦擦汗,忙应一声,“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林允雪紧随手术车拐进走廊深处的病房,石健走在老师、同学后面,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回身找着。
不知什么时候,孙梅已经走了。他怅然地立在走廊里。
王慕昌依然蹲在墙角,眼泪和汗水一起滴在地上。方婉晴长叹一声,走过去轻轻扶起他:“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事……有点岔气。”
“不……去看看你儿子?”
“你……呢?”
“我该走了。”方婉晴低下眼睛,“你去吧。”
王慕昌脸色腊黄,揿着肚子,久久望着病房方向。
方婉晴犹豫一会儿,还是推门下了楼梯。
王慕昌扶着墙慢慢向病房挪去,石健正呆站在病房外。
“石健.......”王慕昌低声唤。
石健回身见是他,紧紧皱起眉,飞快地掠过他身边,跑下楼梯。
王慕昌看着他飞奔的身影,摇晃一下,沉重地倚在墙壁上。他拼命解开喉头的纽扣......此时此刻,他宁愿生活回到20多年前的模样。
虽然值班大夫说没必要守护,林允雪还是留下来了。王小林一直闭目躺着,她让人捎来的书籍和资料堆在床脚,虽摊开来却没翻过一页。她的心崩溃了。坍塌了。
从老花镜上面,她长久地凝视着床上的青年。难道直要到这样的时候才能挤出时间来骨肉相依!她恍然惊觉,儿子原来早已长成了青年。再不是那个又瘦又小的丑婴了;也不再是刚从乡下来到北京的又土又黑的小娃,不再是戴着红领巾的文弱少年..........他是那样地像他青年时代的父亲(尽管她条件反射般不愿承认这一点):乌黑的眉,纤长的睫毛,薄而敏感的嘴唇.......
“唉!”她摘下老花镜,长叹一声,轻轻揉弄着儿子的头发,眼泪掉在他紧闭的眼睑上。门口传来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去,掌根顺势在脸上擦了一把。是其他病房的人提着水瓶过去了,一场虚惊而已。王小林慢慢睁开眼,看着母亲泪眼模糊的侧影。
林允雪又转过了头。他立刻紧闭上眼睛。
从医院回来后,王慕昌也全面崩溃了。
方婉晴勉力扶他上床,关了卧室的灯,自己则心力交瘁地坐在客厅沙发上,脑子里过电似的闪过这一天的一幕幕惊涛骇浪。泪从眼角的鱼尾纹里渗出来。她掏出纸巾,慢慢擦拭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卧室的门开了。王慕昌扶着墙慢慢挪出,走向厕所。
方婉晴担心地望着他佝偻蹒跚的背影。
近半个钟头了,王慕昌仍未从厕所出来。方婉晴忽觉恐惧万分,她扑过去拍打厕所门,狂叫:“慕昌!慕昌!”
没有回答。
方婉晴拿起凳子就要砸厕所窗户。门忽然开了。王慕昌眼光平静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得可怕。
“慕昌,你没事吧?”
“没事。”王慕昌拍拍她的手,方婉晴不放心地想进厕所看看,突然被王慕昌用力抓住手:“去睡吧,睡吧。”
方婉晴和王慕昌走进卧室,看着他倒在床上。忽然冲了出去。
便池里盈着冲洗后的清水,微微浮动,水下是一滩冲不去的血痕,粘在池壁上。
她像被电击了似的,瘫软地倚在门框上。
王慕昌从卧室缓缓而出,心痛地望着斜倚在那里的妻子,捂住脸。
方婉晴回过身,拉下他的手。
王慕昌如同犯了错的孩子,惶惶低头。
方婉晴手臂滑落,猛抱住丈夫枯瘦的身躯,脸埋在他的怀中,痛哭失声。
王慕昌抚着那夹杂了银丝的柔发,嘴角牵动,低声喃喃:“没关系的,没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