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红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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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上次穆惊澜以雷霆手段镇压了将军府一干下人的闹剧，已过了将近三个月。
颜家在她出生、颜氏难产逝世后派来的奶嬷嬷和丫鬟们早就灰溜溜地回右相府去了，至今未有什么消息传出来，就好像颜夫人压根没接收到让自己如此难堪的言语似的，整个右相府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子不寻常的安静。
彩音将右相府近况报上来之后，疑惑地挠了挠脑袋：“小姐，奴婢看颜夫人挺安分的，最近连府里的姨娘都不收拾了，您真的还要……”还要对付她吗，颜夫人毕竟是您嫡亲的舅母啊，彩音本想这么说，可她看了看自家小姐的脸色，属于小动物的直觉迫使她把后半句话全都憋回了肚子里。
“小笨蛋。”穆惊澜翘着嘴角给了她一脑瓜嘣，无视她投来的委屈目光，条理清晰地分析道：“彩音，我问你啊，假如曾经有条大灰狼，它吃过你家的鸡，后来有一天，它突然又不吃了，你会就此不防着它吗？”
彩音想也不想地答道：“那怎么可能，奴婢非得日防夜防，早晚有一天把这恶狼给打死了才安心。”小姑娘说着愤慨地挥了挥拳头，她是农户家的女儿，对偷鸡贼恨得很。
穆惊澜拿起身旁的茶杯，姿态优雅地啜了一小口，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氤氲热气顺着茶盖缝隙缓缓弥漫在她低垂的眼前，模糊了女孩晦暗不明的表情：“是啊，打死了才安心呢。”
时间真是稍纵即逝，如白驹过隙，一不留神，就从指间飞速地溜走了。
穆惊澜穿梭在她亲娘曾花过大功夫修缮的将军府花园里，一时心中感慨万千。
还记得她初回来的时候还是炎炎酷暑，穿着浅薄的衣裳，跪在堂上挨她爹的骂，哪知这么一转眼，四处都已是秋风寒凉的萧瑟之景了，连花园中四季都明艳的花儿都没了精神。
快入冬了，她拢了拢身上罩着的月白色短袄，悠悠地想。
“澜儿来啦。”林挽裳本是窝在穆荣膺怀里，夫妻二人正享受着难得温情的时刻，可她眼尖，瞧着穆惊澜从屋外进来，什么丈夫不丈夫的也顾不上了，抱着肚子就想往外凑。
穆荣膺黑着脸从背后死死抱住妻子，蹬了满脸无辜的穆惊澜一眼：“还不快关上门过来，你母亲这么重的身子，受不得冷风。”
穆惊澜嘿嘿一笑，紧随她其后进来的彩音听见，赶忙把门掩上了。
林挽裳依旧是浑然不知事的天真模样，她见穆惊澜在自己身旁坐下来，连脸上本就和煦的笑容又更热烈了些：“嬷嬷，赶紧上菜吧，澜儿来了。”
林嬷嬷“哎”一声，笑着去底下吩咐丫鬟们布菜了，这么多年来，她何曾见过老爷夫人与小姐这样阖家欢乐的模样，衬得这幸福美满的三个月，竟像是偷来的。她暗自抹了抹眼睛，心道这可是好事，往后日子还长，总会越过越好的。
惊澜挑着碗里秀气的大白菜，心中泪流满面，再看看席上分布至少一半的素菜，只觉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光。
上辈子她还在闺中的时候就根本不同亲爹继母同桌而食，成天享用着府中被她爹口味养刁的肉食主义大厨子烹饪出来的各式大鱼大肉，害得她年纪轻轻，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就对用膳失去了兴趣；为了保持窈窕的身材，后来她甚至严格限制自己的饮食，达到了一日只一餐的境地。
出嫁之后就更别说了，东宫太子妃，一国之后，哪顿不是鲍鱼海参狮子头，燕窝鱼翅，按理说她早爬到能够自己左右饭桌上摆着什么的地位了，可奈何对美食的兴趣早已丧失，进食更多的是一种维持生命的必要行为，吃什么都好像无所谓了。
现下想来……
真是，泪流满面，她哀哀凄凄地想着，将席上那碗看起来最为鲜亮可口的大白菜尽数划拉进了自己碗里，嗯，绿的白的，清清爽爽，甚是养眼。
正暗爽着，一抬头就对上了林挽裳那双泛着水光的盈盈美眸，美人含泪，那抹水色在暖橙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愁，无不让见者心动，观者心揪。
穆惊澜：……不好的预感。
“澜儿，全赖母亲爱吃素，竟忽略了你还是长身体的年纪……”灯下美人轻掩□□，柳眉微蹙，然而玉手一抬——穆惊澜原本青青白白的瓷碗里，多了几块油光闪闪的红烧肉。它们倒立着躺在一片白净的米仁上，浸染出的红褐色酱汁刺痛了可怜八岁少女的眼睛。
“母亲——”穆惊澜僵笑着将目光从那些数量不断增多直至堆成小山的可怕肉类上移开，“你给父亲夹，给父亲夹，你看，他都快用眼神杀死女儿了。”
林挽裳嗔怪地斜了丈夫一眼，手中却停下了不间断给女儿夹菜的动作，转为刻意挑了几个荤菜，给穆荣膺添了几筷子，一边还深刻地贯彻着“口嫌体正直”嫌弃道：“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还是大将军，成天和女儿较劲，也不怕跌面子……”惊澜随便扫一眼就明了，那几个菜可不就是她爹素日里最钟爱的么？瞅瞅他那一脸憨笑的傻样，没眼看啊没眼看。
皱着脸嚼那些难以下咽的肉时，穆惊澜悠悠地想，也不知是她傻，还是真的没见过，怎么上辈子，她就能看上凌晗那家伙呢？竟然还在几十年里，衷心相信她与他之间，有真真切切的爱情。
真正的感情，该是她眼前这般模样罢，虽时有柴米油盐，两人却一点也不烦忧于此，反而珍之重之，就好似只要与对方在一处，残酷的岁月也能摇身一变，成为甘甜的蜜糖，浸染着那名为“爱情”的美好事物，开出羡煞旁人的静谧之花。
是细水长流，是如脉温柔，是任何苦难，都无法磨灭的东西。
她在自家老爹气冲冲的一句“穆惊澜你干嘛呢，敢把老子最喜欢的红烧肉丢掉”怒吼中会心一笑，把碗里剩下的大半红烧肉全给倒了，接过彩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唇角，便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溜之大吉了。
至于她？很可惜，她这枯木，再不必逢春了。
毕竟，美好的事物，谁不喜欢呢？只是看着，就能心情愉悦吧？穆惊澜对着深秋萧瑟的寒风，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院子里还栽种着她娘最爱的红蝴蝶，寒风拂过，那花瓣颜色便似被风势晕染开来一般，从根部一点一点，淡化了最初那抹鲜艳的红，成了愈来愈暖的橙，宛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红蝴蝶，被无情的风压低了翅膀，只好安然停滞在纤弱的枝桠上，等待下一次更美的飞翔。
穆惊澜看了它许久，久到连身旁的彩音都按捺不住了，不顾她的木讷，举着外衫就往她身上披：“小姐，这风口太凉了。”
她满不在乎地拢了拢外衫袖口上缠绕着的绯色流苏，对那簇万花丛中最鲜艳的一朵红蝴蝶露出了沉静的微笑。犹记得几十年前，儿时的她翻墙溜进颜氏的风华院，年幼的女孩怀着对母亲的怀念之情与对现实满满的愤懑之意，来到了颜氏的书房。
她的亲娘是那样美好的一个人啊，曾经的穆惊澜常常会想起右相府的下人们在她耳边描绘的那女子模样：她曾是冠绝上京的倾世女子，才画双绝，美貌曾令当今圣上都为之倾倒；她生为右相府嫡女，出身与名声都无可挑剔，却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里，拒绝皇帝抛出的橄榄枝，无视踏破自家门槛的无数青年才俊，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当时还只是一介四品小将的穆荣膺。
这兴许就是……当初自己那么怨恨林挽裳和穆荣膺的缘故吧？试问一个半大的孩子，一路听着爹娘的神仙故事长大，到头来发现，神仙眷侣都是假的，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插了进来，甚至取代了母亲的位置，与母亲曾经挚爱热爱深爱的父亲举案齐眉，纵然岁月静好，她意怎能平？焉能不恨？焉能不怨？
她发泄一般，疯狂地在书房中寻找母亲留存下来的痕迹，却发现了那一纸字字娟秀的书笺。
红蝴蝶，飞呀飞，飞呀飞，飞到逃亡的人眼前，轻声告诉他，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飘扬十万里，你该归家了。
莫留恋此际，莫留恋此际。
她脑海中倏尔刺痛，一闪而过的是女人满是汗渍、绝望惨白的秀气面庞，而画面里的她，站在女人压抑不住尖叫的屋外，那双细嫩的小手里，正死死攥着一支凋零的红蝴蝶；带着浅淡殷红的花汁浸染了白玉般的指尖，恍惚间，竟似染了真真切切的鲜血。
——脸上还带着一抹满足的笑意。
无论如何……穆惊澜穿过几十年的狰狞岁月，第一次释然地呼出一口气，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红蝴蝶不用再哭泣，逃亡的旅人也不必再心有戚戚，天下之大，吾心安处，本是吾乡。
唔，她突然，开始期待起那个从未谋面过的小生命了呢。
作者有话说第6章 红蝴蝶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