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木樨》西隅非

1、问君何处来

　　晏清的家乡，在南方临江小镇的一个山村里，距离县城15公里左右，村落毗邻三省，呈带状沿河分布。水草丰茂，土地肥沃，却人烟稀少。晏清听姚淑琴讲过，他们本是外省人，外祖父一家从北方逃荒过来，第一站就是这个江边小镇，那年头都靠老天爷活命，这个村子处在一个据说风水先生都说很好的地方，外祖父携着四五个兄弟及家眷就慢慢在这个村子里繁衍生息。42年和59年的时候，不少逃荒的人，也陆续在这里定居下来。因此村里人的方言大多来自江北地区，安徽话话，河南话及江苏话居多。晏清祖辈来自河南，说着一口河南话。
　　晏清看着店里熟悉但是带上时间印记的面孔，和顾客寒暄打着招呼，说着一口河南话的中年男子，怔了怔。
　　“您好，想问下古树村怎么走？”晏清听着自己说着一口标准的北方普通话，抬头看了看店老板，心想：长松哥也老了，不知觉在心里叹了口气，大家都老了。也不知道伯父伯母怎么样了。
　　“妹子，你来自己哪里，听你口音像是北方人？”镇上的人把姑娘和小孩统称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过自己，就算是两年前那一次回到家中，也没有人喊她妹，小时候家里人都很宠她，大家都叫她毛妹，而和她前后脚出生的妹妹，就叫毛毛。毛毛小时候性格不如晏清讨人喜欢，晏清爱笑爱闹，毛毛不爱动，只愿意跟在母亲后面，毛毛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晏泠，晏泠大了以后就没有人叫她了毛毛了，大家都叫她泠泠，泠泠叫起来确实比毛毛要更好听一些。姐妹两个虽说是双生，但是性格却是很不一样。
　　“我是北方来的，想去古树村找一位朋友。”晏清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你要找哪一位？我就是古树村出来的，我父母还住那边呢。村里就只剩下老人家了，政府这两年在街上做了很多新的房子，让这些山里的老人家都搬出来，他们好建风景区呢”晏清几年前就知道家乡建风景区的事情，不过现在还没有建好，倒是很意外。不过街道中心修了许多复式建筑，听说很多村里的人如果要买都是买在一个小区里，大家本就是邻居，买了房住在一起更加方便，深山里面的老旧的房子几乎是没有人住了。老人依着落叶归根的想法，依然独守在深山里。
　　“你知道有一个姑娘叫晏清么？”晏清的名字被自己从嘴里说出来，显得有点奇怪，嘴角笑了笑。
　　“晏清？晏清不是失踪了吗？”长松疑惑的看了看晏清，又说道：“你是她的朋友，你不知道她的事情吗？”
　　“我两年前还能联系上她，后来就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我一直在国外所以。。。”晏清实在是不想在编太多的瞎话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当初走了家里以后发生了什么，她自己不愿意面对这些事情，就叫晏泠告诉姚淑琴她已经死了，她户口早已经迁走，做个假的死亡证明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晏清其实是我堂妹，她前两年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长松看着眼前的姑娘，刚刚没有注意，现在略微打量了一下晏清。晏清出狱以后，相貌上有了很大的变化，可能相由心生是真的存在，她现在长得完全变化了风格，且她的嗓子已经坏掉了。之前她是萝莉型，现在是御姐型，原来那一头长长的马尾，入狱时被剪成了寸头，后来也就没有再留长头发，而是修成了一个漂亮的背头。干净利落。可能是以前是婴儿肥，笑起来眼睛像是没有睁开，现在的晏清全身加上衣服也没有几两肉，婴儿肥早已不见，眼睛变得更加深邃了，况且口音已变，他们不能认出她来也是正常。。
　　晏清察觉到了长松的目光，便说道；“大哥，你能带我去她家看一眼吗？”
　　“稍等一下，妹，你这边坐着喝点水，我把摊子收一收，开车送你上去。”
　　“好，你先忙，我在这附近转转，一会再过来。”晏清看着长松哥去里屋跟嫂子商量着什么，两人说着话的时候，还不时回头看看她。晏清顿时觉得自己可能在他们眼里是窥探隐私的坏人或者跟过去的晏清有些许纠纷的人。便转过头去没有看他们，稍稍过了几分钟，长松终于出来，看着晏清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中午就去我家里吃饭吧，我爸妈在老屋子！”
　　晏清点了点头，想起了大伯父伯母，在那些灰暗没有温情的岁月里，是大来自伯父和伯母的关爱，让她有力量前行。他们都是农村里再朴素不过的老人家，常年给她们家看老宅，梅雨季节前还会把家里的家具，箱笼，旧书，被子拿出来晒一晒，以便于家里人如果偶尔回来，也不至于没有地方住。大伯父一家在血缘上和晏清一家隔得远一些，但是算是这个村子最亲近的亲戚。晏清在肉摊上，买了两刀肉，一刀排骨，一刀五花。便来到长松哥的店里。长松已经将门口略微收拾了一下，交代了嫂子几句，就准备去取车子。
　　“晏清家还有其他什么人吗”晏清问道。
　　“她还有一个老母亲，现在在老宅子里住着，不过有点糊涂。晏清妹妹晏泠你认识吗”长松边整理东西，一边拿出钥匙。
　　“我知道她的，我们见过，但是没有联系方式，她现在怎么样？”晏清也确实不知道晏泠现在如何了。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在云南那边做生意，经常给家里寄钱寄东西，但是很少回来”
　　“大哥，麻烦您，拿这几箱牛奶，和这个糕点给我。”晏清每样点了三份。付了钱。长松帮她收拾东西放到皮卡车的后备箱，晏清给嫂子付钱的时候，她看见嫂子盯着她看了好久，晏清定了定神说道：“您之前见过我？”长松嫂子没有说话，但是她眼睛似乎告诉晏清，她似乎有些怀疑，女人的第六感往往比男人更加的强烈。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晏清上车的背影。低低地嘟囔一句：“是太像了。”
　　晏清坐在长松的小皮卡上，感受着金桂飘香的季节，沿路的桂花香。家家门口都有一颗桂花树，迎面而来的桂花香气，让她感觉离家更近了一些。古树村之所以叫古树村，就是因为离家1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一棵古树-古老的桂花树，有三四人抱那么粗。旁边有一个青梅树。晏清小时候经常从桂花古树上青梅树上打青梅吃。
　　车子临近村口，晏清远远望见了那棵古树，满是金黄色的花簇，树下放了很多竹折子，用来接住散落的桂花。
　　“凭栏不见南来雁，望故人、消息迟迟。木樨开后，不应误我，好景良时”晏清不经想到。
　　木樨花就是桂花呀。晏清就是故人呀。
　　晏清带上东西上大伯家问候了一下，就和长松提了要去晏清家看一看。长松说：“你去看下，一会过来吃饭”。便没再说什么。
　　她没有进去自己住了几十年的房子，而是径直绕到后山，村子四面环山，几乎家家的房子都背靠一座小山包，晏清家和大伯家都背靠竹林。半边山都是竹林。竹林里有棵柿子树。柿子树上有一个晏清做的鸟窝。树干上晏清曾经刻过一行字。具体内容晏清不大记得了，大概是赌咒发誓之类的话吧。那个时候她还小，受了委屈无处诉说，只能跑到后山来，自己一个人慢慢释放情绪，这棵树算是遭了殃。
　　晏清还记的那一天，姚淑琴因为找不着记账的本子，然后开始翻她的抽屉，她当时不在现场，是晏泠过来叫的她，说是母亲有点生气，让她回家一趟，等晏清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坐在书桌前，翻着她的那个日记本，晏清想也不想，一把就过去抓了那个本子，姚淑琴作为一个力气大身手灵活的中年人，晏清相对于她来说，她那幼小的身体一点也不占优势。母亲紧紧得抓住她的日记本开始一页页的翻，她念几行，然后撕掉那一页，念一页撕一页，晏清突然很恨，她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的母亲，那一刻，她在心里把姚淑兰推得好远。她依然冲上前去抢回了自己的日记本，回头说了句“你喜欢看什么样的日记，我以后写给你看，连载的那种！”然后跑到灶台拿上打火机，就上了后山，在那棵柿子树下，晏清默默的烧掉了她自己的第一本心事，然后在树干上刻了一些话。晏清回过神来，拍了拍树干，树叶沙沙作响。柿子树上的字迹已经完全没有了，然树干已经有原来两倍那么粗了。年年又岁岁，不知道上面刻了多少不曾说出口的话，人会忘记，树会长大。世间没什么事情经得起岁月的冲刷。
　　绕过后山，有个山岗，斜斜的指向深山凹里。晏清家，从外祖父开始相继葬在这座山岗上。她看见远处有一片桂花树林，足足有上百来棵。金黄色的银白色的花，开的花团锦簇。桂花林里夹杂着一些其他的绿植，往上走，有一个坎，坎上三个坟包并排在一起，晏清看了看墓碑，晏国庆的墓碑，晏泽的墓碑，还有一个她自己的墓碑，晏清嘴角一扬，心里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说道：“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自己的坟墓，也不知道里头埋得是什么？”晏清仔仔细细的看了看这几块墓地，周围几乎没有杂草，每一座坟堆后面都是一棵树形很好的桂花树，坟包上面种着不知名某种绿草，郁郁葱葱的，像是吸取了最好的养料。
　　“既然死了，还做这些无用功！”晏清心里说到，又听到了人往这边走的声音。她的心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她看见了她...
　　晏清似乎有点紧张，她从小见到姚淑兰就会紧张，不单单是考试没考好，任何姚淑兰出现的场合，她都会莫名的紧张，心里一慌，脚上却也没有放松下来，便轻轻地藏了起来。枯草微微地随风摆动。她看见她，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不过看起来倒是很有精神，只听她的声音喃喃道：“我是知道你这辈子不会回来了，人人都和我说你死了，我是知道的，你再坚强不过，只不过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再也不想看见我们罢了。清，我知道对不起你。。。”
　　晏清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突然就定住了，或许这些话已经听过无数遍，听起来已经没有什么感情了。晏清转身往下走去。依然抵不住哽咽的声音传过来：
　　“你哥哥生前挖了一百多棵桂花树，种遍了这山腰。我是知道的，他希望你能找回家的路。”姚淑琴已经老了，老得心都已经木木然了，也说不出什么深刻的话来，现在的她越来越像祥林嫂，车轱辘话，每天说上个两三边，她四十不惑的年纪时，像是走在生活的迷宫里，怎么也转不出去。晏清小的时候不敢反抗她，一个眼神给她，她就受不了，直到大学的时候，晏清还是会做类似的梦，梦见姚淑琴骂她，用眼神鄙视她，经常会吓出一身冷汗，有时候早晨起来一抹枕头，湿漉漉的。毕业之后和姚淑琴生活的几年，耗光了晏清所有的对姚淑琴的情分，她那时只想把欠她的不管是钱也好还是情也好，全部还给姚淑兰，可是怎么又能算得清呢？她也不止一次的劝过姚淑琴，让她放过自己，不要再纠结过去了，她不肯，她一手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却在这里忏悔？简直不要太好笑！
　　晏清憋了一口气下了山，往山里走去。心里想着：当时您可不是这么说的，算了。
　　晏泽，她的哥哥晏泽，也去世了，这是她出事第二年，晏泠给她带去的消息，从来只知道他懂事孝顺，身体好，工作能力强，她离家的那年晏泽35岁，都说长兄如父，晏泽自己未曾享受到父爱，却把长兄如父的爱都给了晏清姊妹，晏清那时候难过，痛苦，可是恨意更深，现在看见这块墓地，却是深深的悔意。
　　她不自觉走着走着，走到了大山后，山里有一个水库，小时候和小伙伴们冬天网鱼，夏天游泳。晏清站在水库坝上，放眼望去这一池碧波，想起那时候晏泽领着一大帮孩子抓鱼，她和晏泠就会在水库浅水区这边踩水，偶尔去最里面的泥地里捡螺蛳，陈年旧事一下从脑海中翻涌出来，突然间像是听见许许多多来自过去的，孩子们的欢笑声。许许多多的面容也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在闸口找了一块较高的石头坐了下来，就这样坐了三个小时。太阳开始偏西的时候，晏清看了看远处的水面。
　　颇有一番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感觉。
　　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频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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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说依托了我家乡的自然环境，山山水水都是记忆最温柔的点，还记得我们家后山的竹林，小时候把家里的腊肉，割了一块，学了电视剧里烤肉的场景，挖了一个坑，生了火，后来吃的津津有味，其实齁咸齁咸的，被我妈发现了，打了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