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顾*城

5、红檀弃卒

　　九曜宫内灯影一黯，占星师绿霓回身一看，有点张皇：“蘅芜女王？”急急要行礼。
　　穿着厚厚锦缎披风的女王只摆了摆手：“我来问你一件事：御剑士金天带回来的顾清澄到底是什么人？”
　　
　　绿霓一惊抬头，女王的脸半掩在风帽里，看不清表情，但她的眼神如此凌厉，绿霓心中大惊，却低声道：“她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普通的人类？难道不是四星之一么？”女王的语气咄咄逼人：“你身为红檀国唯一的星相师，肩负着预知红檀未来的重任，你莫要欺我，大声一点告诉我，那个顾清澄真的不是灭天四星之一么？”
　　
　　在红檀近百年来，一直流行着一个传说，有四星降世为人，命运牵引他们在人海中相遇，他们的组合迸发出巨大而不可阻止的力量，必将毁灭世界，令世界沦为鬼族的领土。这四人，并称灭天四星。而传说的出处，据说是出于红檀最权威的占星师之口，现在，这个占星师已于年前去世，临终前留下最后的预言，四星已降生，不日将汇合，成毁灭的力量，世上无人能阻。
　　
　　这一代的占星师就是绿霓，是上一代占星师的孙女，据说她体内与生俱有一股异能，是以直接跨越她的父辈，继承了红檀首席占星师的位置。
　　此刻听到女王责问，年轻的绿霓心头剧震，忍不住便要说出真相，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肯透露，那个人与她的王有重大关系，她不能透露她的秘密，使她陷入危险。
　　蘅芜冷冷地望住她：“你不肯说，我也不会逼你，她现在去了绿语沼泽，无论她是否四星之一，都不会有命回来。”
　　
　　绿语沼泽？那受到诅咒的红檀禁地？绿语沼泽是红檀最神秘也最危险的地方，经常有魔法师在那里失踪，据说那里封印住红檀的秘密，牵一发而动全身，先王早有禁令，禁止任何人以任何名义接近绿语沼泽跟绿语湖……她去了那里？不会回来？不，她若是那人，她会回来，而且，可能还会……
　　绿霓蓦然抬头：“不，她不能到那里去，她会毁了红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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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语沼泽。
　　远看雾气氤馥，有如蒸笼乍揭，看不清内里乾坤；近看只见水泽作深绿色，每滴水都似活的，里面似蕴藏无数生命，水深不可测，肉眼看去根本不可见底。
　　沼泽除他外再无一人。
　　他心中只觉不祥，忍不住大声呼喊：“顾清澄，小顾，你来了么，快出来？”
　　没有人应，只风声相和：“小顾……来了……出来……”
　　
　　如此寂静的地方，说不出的诡异之气。这里是红檀的禁地，他虽为红檀第一御剑士，非为救人，他不会轻赴。此刻他的心扑通乱跳，难道小顾已经……
　　他走近沼泽，探望。绿得如琉璃般的水借了天光映出一个人的影子来，慢慢看得清楚了，不是顾清澄是谁。他失声惊呼，伸手去拉，只觉水中无限吸力，要把他吸进去，那张苍白的脸，却越沉越深，越沉越深。
　　
　　他大喝一声，全力收手，水竟似活的，又或如巨大吸盘，牢牢吸住他的手，把他往沼泽下面拉。幸好，他还有左手。
　　他左手拔出巨剑，向水里劈去，那是妖魅，他要破了这个幻境。
　　水花四溅，有人惊呼，阴柔的女子的惊呼。
　　
　　他用力过猛，蹬蹬后退两步，抽出的手染上了一片油绿，似揉碎新叶的颜色，又似隐隐发出绿霉来。
　　有人在耳语：“你是红檀的剑士吧，我放你走，我不喜欢男子，不要再来了，惹我生气。”声音若隐若现，似近实远，带三分幽灵之气，不似人类的声音。
　　
　　金天大喝一声：“今日来这里的黑衣女子呢？把她交出来，不然我把你这沼泽翻过来。”
　　“啊哈哈哈……你把这个沼泽翻转就可以看见她了，她在里面啊……”
　　金天大惊，难道那张面孔不是幻象？
　　他不禁又走近水边看，确实是真真切切容华如水的一张脸，在绿水中看来，分外苍白，像瓷器一般的不平常的白。
　　他只觉心下惨然，一时心绪大乱。
　　
　　那声音又道：“这是红檀的禁地，你怎么敢到这里来？难道是女王派你来的？”
　　“不，是郡主流苏。”
　　“流苏？哈哈哈哈……她把你交给绿语沼泽了……”
　　“什么意思？”
　　“你以为你还是那个红檀第一的御剑士么？不，自剑魔子虞来了后，你就不是了，你只是一个碍手碍脚的笨剑士。现在女王不要你了，郡主也不要你了，她们把你送给了我……”
　　“你胡说！”
　　“我胡说？你看清楚湖水，湖水告诉你什么？”
　　
　　金天凝目而望，沼泽本是一潭死水，此刻竟有水波扩过，一波波，波心有幻象，一个背着剑的年轻人，修眉星目，身边是郡主流苏……靠得那么近，那个位置的人却不是他，他认出来了，那个人，的确是新近到红檀的剑魔子虞。
　　他大叫一声，心神俱乱，她们都把我丢弃了么？那悠悠天下，谁是等待我的人？他再看，看见水中那袭黑衣，苍白的脸，也许，是少年时那毫不计较的感情才是最为真挚的吧。
　　他大叫一声：“小顾，我来救你！”
　　大步踏出，走进了沼泽。
　　
　　沼泽的水看似很浊，但沉下去的时候，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湖水透明如此，只除了一抹绿。他沉了下去，沉到跟水里的顾清澄同样的深度时，他想伸出手去。但，他不能动作了，身边的水突然凝固，好像一块冰，把他冻在里头。他根本不能动，看见面前的顾清澄黑衣跟黑发随波微微晃动，人却是绝对静止的，也不知是死是活。他想大声叫，张嘴却只呼出一串水泡。
　　
　　他的心跟身体一起沉了下去。奇怪的是，他竟然可以呼吸，不会窒息，但不能动作。被封存在这静止的时间与空间中，无法有所动作，无法避免所有不愉快的记忆，只有不断痛苦下去，是否比死亡更残酷？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心充满绝望，眼角沁出了泪，融入湖水中，连痕迹也没有。
　　就在泪珠消失的刹那，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他对面的顾清澄突然睁开眼来。眼眸完全变成了紫色，深紫色，隔着深绿的湖水，那种紫，带着妖气。她冲他笑笑，然后一挥手，（她怎么可以挥手？）
　　身边静止的世界好像突然被打破了，身边的水疯狂地动了起来，“哗啦”一声，他抽身而起，立在岸上，水珠落了一地。
　　
　　那个黑衣女子背对着他，看着沼泽，淡淡地道：“把灵物给我吧……虽然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是它召唤我来的，把它还给我吧……”
　　那个若隐若现的语声带了丝惊惶：“什么灵物，我不知道……”
　　顾清澄笑了，“真的要我把绿语沼泽翻过来么？很累的……”她不知做了什么动作，沼泽忽然冒起水泡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犹如沸水……
　　
　　有人惊呼：“不要，留情……”
　　一个绿衣少女出现在她面前，苍白的脸，瘦瘦的瓜子脸上不带丝毫烟火气，她的大眼睛带着惊慌：“不要烧干沼泽，那里藏着红檀千年来的怨灵……你的灵物，在我的身上，我还你。”
　　她此言一出，那若隐若现的声音已急速地道：“噙心……我不许，你会受到伤害的……”
　　
　　噙心苦笑：“我身为绿语湖祭师，此身其实在虚空29年雪月重生节的狂欢之日,蓝山偷袭之时受到必死之创，本应在三日后灰飞烟灭。因缘际会，我得到这灵物，借其灵气延续一口气，最近心绪不宁，想是它要离开我的时候了……”
　　那声音尖叫道：“噙心，你答应陪我到永远的，你嫌闷，我替你留下多少魔法师……你答应我的，你不许走……”
　　噙心惨笑：“水妖，多年来承你照顾，这是不得已的时刻了。”转向顾清澄：“不该许下的诺言，不该擅用的灵力……我还给你……只求你不要动这片沼泽，不要伤害水妖，我还给你……”
　　
　　“不要……”沼泽四面八方都涌起尖啸，绿语沼泽水波悸动，如无数怪物要争相冒出头来。
　　噙心仰首向天：“水妖，原谅我……什么永远，什么快乐……我欺骗你了，只有这是真实的，想跟你在一起的心情永远是真实的……可惜我不能做到……”她的身体突然出现了一道紫光，向顾清澄射来。
　　顾清澄伸手一接，紫光在她掌心化成一枚紫水晶，灵光闪烁，似是活的。
　　再看噙心，她已经消失在空气中了。
　　
　　四周很静，只听见绿语沼泽不断沸腾的声音，沼泽好似愤怒了，它要爆发出所有的怨恨。
　　顾清澄却根本没有理沼泽，只是笑了笑，“原来是个紫水晶呀，跟我眼睛的颜色真配。”
　　金天在旁边看着，只觉得这人好似完全变了，不是少年时的样子，也不是鹿阁中的样子，她带着无比诡异的气质，带毁灭性的，令人惊悸。他忍不住颤声问：“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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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腥气，还有私语声，切齿声，尖叫声……无数千奇百怪的声音突然萦绕在蘅芜耳边，“绿语沼泽出事了，那些怨灵们要冲出来毁灭红檀了……”蘅芜脸上变色“绿霓你还不告诉我实话么，那个人，到底是谁？”
　　绿霓仓皇跪下，苦笑：“她的确不是毁灭四星之一，星相有语：‘四星各散四方，混沌无知，然迷蒙中有不速之客飘然而至，他挥掌四星轨，众星尽操控。’她便是那不速之客，由她操控四星，倾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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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城微笑：“我是顾清澄啊，你的故人。流苏郡主虽封存了我大部分的记忆，但在迷失森林的日子，我还是记得的，你是我的朋友。”
　　金天怆然拔剑：“你说你是我的朋友？你为何要毁灭红檀？你为何不住手？”巨剑遥指顾清澄。
　　顾清澄笑了：“谁说我要毁灭红檀，我是来找同伴的，谁有空理你们红檀的事……有人想自杀了，还算在我头上来？”
　　金天有点惊疑：“把沼泽弄成这样的不是你？”
　　
　　这时沼泽的水越来越沸，冒起的不是绿烟，而是白烟，白烟中有怪异的声音吱吱的叫，似是释放，又似挣扎，听得人毛骨悚然。
　　顾清澄笑了：“水妖要拿红檀陪葬呢……这个沼泽的怨灵如果都放出来了，红檀以后别想有一刻安宁了。”她竟然转身就走。
　　金天急了：“你不管了？”
　　“我不管，不干我的事。”
　　“那我呢？我是红檀的人。”
　　
　　顾清澄的声音带着笑意：“你是我旧友，但不是我要寻找的同伴，你也快离去吧，这里就会大乱了，请不要跟着我……”
　　金天心中一沉，便似沉在湖底的感觉，忍不住大叫一声：“小顾，你也要弃我而去么？这悠悠天下，竟没有人容我？”激愤之下，手中巨剑用力劈出，“轰”的一声，沼泽绿水激飞，湖中水妖尖叫：“该死的御剑士，临死还要伤我……”
　　
　　金天眼中一片模糊，只大笑道：“何止伤你，我还要杀了你……”挥剑再劈。
　　模糊泪影中一袭黑衣出现，他冷笑：“你还回来做什么？国将大祸，我也不想活了。”
　　顾清澄道：“有一个法子，用一个勇士的忠勇之气沉于沼泽，可镇住千载怨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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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来红檀是天命所为么？她来寻人，为何毁我红檀？”蘅芜脸色苍白，几乎想用手去掩住耳朵，但这只是一刻钟的事，一刻钟后，四周突然又变得宁静了，怨灵们消失了。
　　蘅芜放下半举的手：“止住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绿霓跪伏在地上：“顾清澄是为寻同伴而来，并非对红檀有恶意……至于四星汇合，有破天之变，依我看来，天下之大，找寻四星谈何容易，星相所示，有时是数百年后的事情……”
　　
　　蘅芜打断：“她既为四星联系的枢纽，与四星之间必有秘密联系，她来到红檀，我若没料错，至少有一颗星在红檀……这个人无论如何不能留，我立派人截杀之，不，等她找到红檀内的同伴再杀，四星缺一，天下可平。”
　　绿霓惨白着脸，眼中更慌更乱，嘴唇却抿得紧紧的，什么也没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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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天再次沉下沼泽的心情竟是一片宁静。他是一枚弃卒，红檀不容他，他是一个被抛弃的人，没有人愿意跟他结伴。倒不如，自沉于此，把自己所有的回忆封存在这绝对停滞的世界中，懒管物转星移，只是这样静静地守护这片国土，成为它的一部分。看不见眼前一丈外的地方，也看不见那无边烦恼，他的心，是自己控制的荒漠，也许，百年后，千年后，他自己种植，开出花来，那也是他一个人花开花落的心事，谁知道。
　　
　　那个黑衣人，他对她不知是爱是恨的心情。她念出咒语的时候，脸上还有笑意，她要弃他而去，却不忌讳告诉他她的行踪。
　　最后看一眼她的笑容，那样教人心中宁静。“碎冰河”？小顾，永别了，希望你能在那里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再怎样的不甘，再怎样的失落跟痛苦，都将在悠悠岁月中慢慢沉淀，然后那颗心慢慢与止水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