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历史短篇合集》江淮渡雨

3、大漠狼烟[下]

　　我看了看他手里几乎烤焦的肉，评价说：“你的故事不好听，别说了。”
　　李许叹了口气，找了根树枝将火苗挑得更旺些。他笑笑，说：“嗯，不说了，都说完了。”
　　他这样说着，拿起两串烤焦了的肉，看了两圈又放下，终究还是没吃。
　　我想了想，把手里的分了两串送到他面前，问：“吃吗？不吃我就都吃了。”
　　李许侧过头，浑浊的眼睛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他把肉推给我，轻声说：“那你都吃了吧，多吃点儿，长点肉也好。”
　　“你还真客气。”
　　我撇撇嘴，也不跟他客气，索性把肉收回来狼吞虎咽地啃完。
　　没有半点盐的肉，还真能淡出个鸟来。
　　“你呀！”李许像是被逗笑了，他拿着汗巾小心翼翼地给我擦了擦嘴角，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他就好笑地给我翻了个白眼：“吃得那么急做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我低下头，没说话。
　　我们就那样对着火堆，从晚上一直坐到白天。
　　直到天亮，大漠的远方映起蜃楼的影子，蝎子也钻回了地底。
　　我沉默地看着太阳大半晌，肚子里憋了一口气，说：“叔，要不……我带你走吧。”
　　他一愣，短了半截的腿猛地缩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回家，”我抬起头看着他，心想自己的眼神应该从来没有这样真诚过，“回你江南的家。”
　　李许眯了眯眼，诧异地盯着我，却笑起来，那样子就像是在听小孩子吹牛皮：“你不是说咱们给困在这里，谁都走不出去吗？”
　　我抿了抿嘴，不敢看他：“骗你的。”
　　李许哈哈地笑：“那你是想起来了？”
　　我呆了呆，说：“没有。”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有时候能忘了，也是件好事。”
　　彼时的李许坐在沙地上，瞳孔里映着阳光。
　　暖暖的，让人舍不得。
　　我悄悄吸了吸鼻子，说：“叔，这大漠我走不出去的，但是叔你可以的……哈，我这人就是自私了点儿，明知道怎么离开这里，还愣是把你困在这儿这么久……想一想，好没意思啊。”
　　我说：“叔，我带你走吧，带你回家。”
　　他稍稍一愣，却很快回过神。我突然有点看不懂他，他的样子像是并没有多么意外，只是笑着摇摇头说：“算了吧丫头，叔不走，叔就在这儿陪着你吧。大漠里的日子太苦了，你一个人，得哭。”
　　我张张嘴，却发现喉头堵得厉害。
　　眼泪突然忍不住了，可分明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哭着说：“叔你走吧，走吧。你别担心我了，你走了，我也就走了。”
　　他缓缓开口，问：“你还能去哪儿？投胎吗？”
　　我登时愣在那里，吓得瞪大眼睛看着他。
　　李许自嘲地笑着，他背着光蹲下来，拿拇指一点一点给我擦着眼泪，分明是笑着的，我却看到他眼里闪着的泪花。
　　“你哭什么呢丫头？这大漠这么大，我一个人废人本来就走不出去，能活到现在，不也是靠着你么？”
　　“我一直在想，你这小姑娘究竟什么来头，可想了想，不管什么来头，你也就是个小姑娘。丫头，叔不走了，叔就在这儿陪着你，老了，死了，也好歹还有个丫头惦记不是？”
　　我终于没再忍住，扑上去抱着他的脖子，放声哭了出来。
　　我说：“叔，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啊……”
　　舍不得这些年的陪伴，舍不得还没过够的苦日子，舍不得他笑着拍拍我的头，说一句——
　　“丫头啊……”
　　他的话还在喉头滚着，话音却戛然而止。
　　李许翻了个白眼，眼皮终于沉重地耷拉下来。
　　我感到他的脑袋压在我的肩膀上，沉重的身体，却并没有太多的肉。
　　忽然便觉得好心疼……
　　我趴在他耳朵边，小声地说：“叔你睡吧，睡一觉，就到家了……”
　　“你别再恨我了，我也……没有家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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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他打晕了带出沙漠的时候，我突然想，李许最后说的那句丫头，后面还有些什么。但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想他可能到死都会以为我是个失忆的鬼，一个没有过去的小丫头，可以被他宠着、惯着的小姑娘，仅此而已。可是，能从地狱里爬回来的鬼，不是罪孽深重，便是执念太过，又怎么可能会失忆呢？
　　我从来没敢对他承认我是个骗子。
　　他总是觉得我有本事，能在这大漠中找到水源，找到吃的，他说这就是本事。对此，我从来不置可否，可只有心里清楚，其实这些本事对我来说，都不过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便教育我们，这大漠无情，不讲道理，为了活下去，任何一只狼都不能拖累整个狼队，更不能背叛自己的族群。一只受了伤可能拖累族群的狼，要么被族群舍弃，要么自甘成为同伴果腹的食物。
　　没有任何一只狼觉得这是错的，族群的存亡在狼群之中是至高无上的东西，而大漠的生存法则，本来就是这样残忍无情的。
　　我年幼的时候曾经在一次迁徙中受了很严重的伤，族群商量着想要献祭我。可我也算是幸运的，在父亲准备咬死我的时候，我们碰上了强劲的风沙，险些吹散了族群。族人们都逃了，而我被风沙所埋，只剩了一双前腿和一颗脑袋还露在外面。
　　——险些丢了命，却也算保住了命。
　　那场风沙过去后，李许的队伍出现在这片吃人海，他是第一个发现我的，也是唯一一个。那时候的李许还有足够的善良，也没有对狼生出那样的深仇大恨。他没有告诉别人我的存在，为了不引起骚乱，他甚至给我打了掩护，帮我骗过了他的同伴。
　　我不知道他之所以愿意救我，是不是因为我还是一头幼狼，并不足以对他造成太大的威胁。但不论如何，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李许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一边顺着我头顶的毛一边哄我说：“你乖一点啊，别咬人，我把你挖出来，你别咬人。”
　　我那时候不相信人类，总觉得他不怀好意，全程都在呲着牙对他吼。他半点也没露怯，觉得烦了的时候。索性捡了木棒架住我的牙，防着我真去咬他。
　　我再吼，他就瞪着我：“你再叫一句试试？信不信我把你的牙拔了？”
　　我就没再吼了。
　　真是仗势欺狼！
　　李许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样穷，他把我从沙地里刨出来，找了药，又找了绷带给我包扎了伤口。他包扎的手法简直糟糕透顶，好几次把我疼得龇牙咧嘴。
　　我痛得冲他吼，可奈何嘴里塞着木棍，哪怕是吼的喉咙都疼了，他也就是指着我的鼻子：“你给老子闭嘴！”
　　“……”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从人的手中活下来，印象中的人类，弱小而又胆怯，动不动就死了，却总能用他们的工具把我们的同伴剥皮抽筋。他给了我一个不一样的认知，所以我记住了他的脸，国字脸，眼睛不大，看着还傻乎乎的。
　　不好看，却很好认。
　　我那时想，他救了我，这条命我得还给他。
　　伤好过后，我一边寻找机会报恩，一边寻找族群的踪迹。可等啊等啊，等得我从一头幼狼长成一只成狼，也没能找到族人的踪迹。我偷偷地跟着李许，看着他们的树种了枯，枯了种，死活种不活，却悲惨地碰上了风沙。
　　而风沙过后，李许他们碰到的那次狼袭的确是我的族群做的，而我，回归族群的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那件事我从未觉得我们做错，这是吃人海，道理什么的，从没有命重要。李许他们不死，我们的族群就得饿死。
　　适者生存，这才是大漠的道理。
　　而我能做的，唯有尽我所能保住李许的命。
　　我对族长说，这个人，要送给我。
　　族长说：“你要是能打赢族里的勇士，成为族里的英雄，这个人就归你。”
　　我想了想，说：“好。”
　　我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赢的，只记得我们两个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的时候，族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对我说：“人给你了，但我们的族群不需要叛徒。”
　　叛徒？
　　呵！叛徒就叛徒吧。
　　我救下李许的时候，他的伤势比我严重得多，呼吸都快没有了。可我能找到水，找到吃的，能舔舐他的伤口给他止血，能学着他的样子给他包扎，却无法保证他能醒过来。
　　一连三天，我只能那样守着他，给他足够的水和食物，还有仅有的治疗……
　　直到他睁开眼……
　　后面的事，也不必说了。
　　我到死都没想过自己会死在他手上，头被砍下来的那种痛，甚至不是一个撕心裂肺能够描述的。
　　我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我不是石头做的，伤了痛了，也会哭的呀……
　　可在李许眼里，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站在他角度上想想，我也的确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执念究竟在哪里，分明我与他之间也已是一命偿一命，谁也不欠谁了。
　　直到烈日照耀下的身体渐渐透明，脑海中突然如菩提树下久坐后一番顿悟，恍然明白——
　　执念什么的，哪有公平可言。我想要的只是……
　　他能好好活下去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