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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出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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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同先前找水时一样,走的依然缓慢,步履四平八稳,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怀中的贺浔。
飘忽浔跟在晋榕身后看了一路,猜着他可能要把自己带去湖东村。晋榕没了灵力,用不了千行符,周遭荒无人烟,只能深一步浅一步地用血肉之躯为贺浔铺出一条路。
日夜兼程地赶路,期间晋榕守着贺浔寸步不离,偶尔停下脚步休憩也不敢松懈,他常常要去找寻食物和水,又不能留贺浔一个人在原地,两头兼顾熬的他心力交瘁。
晋榕时而与贺浔说几句话,或许隔得太远,或许晋榕声音太小,飘忽浔听不清他对自己说了什么,只是看见眉目间或舒展或暴戾,让他看起来多了几缕生动。
他身形日渐消瘦,好几次走着走着双臂似要脱力般发起抖来,贺浔在他怀中滑下来几寸。
晋榕咬牙,鼻尖沁出汗珠,苍白的手背青筋暴起,收紧臂弯,将贺浔整个人搂地更紧些,实在不行就将人过到背上背起来,继续闷头走路。
飘忽浔看的喉头发堵,饶是他心大如斗,此时也被晋榕决绝的背影撑得满满当当。那单薄的身影看着摇摇晃晃,风中的柳条般,但无论如何飘摇,那根脊梁骨却总是顽强的撑着他前行。
仿佛世间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第五天傍晚,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浇在晋榕削薄的脊背上,他弓起身子,尽量不让贺浔沾到雨水,走的更加吃力。晋榕走到一个林子边缘,他寻了块树下的大石头将贺浔仔细地靠过去,自己长出一口气,拎着微微颤抖的双手坐到一旁,闭目养神。
飘忽浔这几天跟着晋榕的背影,每当晋榕力竭时,他便跟着徒劳无功的吊起心肝,此时晋榕终于得了喘口气的机会,他也跟着松了口气。
这时飘忽浔忽然听到有人喊他,他一个激灵——好像是颜以修,立刻四下环顾,心道:“难道颜以修也入魇了?”
然而四下并没有人,他眼前晋榕的身影忽然模糊起来,视线忽远忽近,晃得他头晕。飘忽浔用力眨眨眼,却在偶然的一眼里,望见了颜以修那张放大的脸,而下一刻,眼前又是恍惚的晋榕与无意识的自己。
他知道自己大概就要醒了,颜以修与凌华定是在那边想要叫醒他。
贺浔叹了口气,欠晋榕这人情可太大了,等他回来得好好谢谢他,随即又苦恼起来——可怎么还呢……
贺浔干脆放空自己,任由眼前景象来回闪变。
忽然他眼皮一跳,看见晋榕的浑身是血的匍匐在地,然而这个画面一闪而过,眼前又是凌华殿偏室璀璨的屋顶。
贺浔心下一惊,怎么回事?难道招来了什么妖邪?晋榕这没有灵力的修士之躯的心头血确是比寻常人好得多。
贺浔着了急,盼着颜以修晚些叫醒他。
晋榕的身形越发模糊,周围仿佛还闪着些斑斑驳驳的光点,他在那些光斑中艰难地寻找一丝容身的缝隙。
贺浔的视线焦急的想要穿透时光,再窥得那个令人心碎的身影,然而终究无能为力,眼前所见只能随波逐流地随着神识恍惚不定,颜以修与凌华的声音朦胧地回荡在耳边。
在断断续续的画面中只见自己歪在一旁,而晋榕口鼻渗血,已经站不起来了,但令他们如此狼狈的罪魁却没有现身。
晋榕挺拔的身形此时佝偻成了小小一团,肃整的玄衣滚满了泥水,红发带在混乱中落在一旁,墨发散在地上被雨水冲的一道道的,再不复当初抬手便杀千人的果决气势。
贺浔被来回来去的画面和晋榕身旁刺眼的光斑闪的头疼,有根顽皮的筋在太阳穴处疯狂乱蹦,使他的视线越发模糊。
晋榕四肢并用,拼力爬到贺浔身旁,伸手死死抓住贺浔的衣摆,拖着他继续前行,本就白皙的皮肤在脱力与光斑下显得更加苍白的骇人,好似一具精致的人偶,半点活气都不见。
他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将贺浔拖出树林,放在小路上,远远能望见前头不远处有座不大高的山,山下就是就是湖东村了。随后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雨伞,撑在贺浔上方。
接着晋榕又回身拼尽全力将贺浔周围混着泥水的血迹一一抹干净,而后匍匐着爬回林子里,耗尽全力的他伏在最边缘的角落里,最后一道光倏地炸亮,贺浔看见晋榕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再也不动了。
这时贺浔面前的晋榕骤然消失,他眼前闪回了凌华殿的屋顶。
原来那把雨伞是晋榕所赠……
贺浔睁眼直愣愣地盯着屋顶,那屋顶好似有了生命般在他眼前飞旋晃荡,脑袋晕的嗡嗡作响。片刻,他双眼猛然聚了光,觉得胸口有团火烧的他喉咙发干,闷得快要炸开。
颜以修急急地凑过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哎,怎么这眼神,不会傻了吧?”
凌华也上前:“小浔?看看我,听得到吗?”
贺浔转动眼珠,看了他俩一眼,霍帘青依旧一脸平静地立在凌华身后。贺浔摆摆手,他现在满心满脑都是晋榕最终拼死将他放在官道上情景,那身影虽狼狈,但又似乎顶天立地,戳在贺浔心中。
“晋……没事。”贺浔坐起身,大口喘了几口气:“多久了?”
颜以修松了口气:“一炷香不到,被你吓死了,怎么好好的你忽然就倒下了,我差点就叫药师来了。”
贺浔在恶魇中又经历了一遭撕心裂肺的背叛,还有令他惊诧并且无法释怀的晋榕的所为,现实中却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晋榕……
贺浔现在急切地想要见到他,想要问清全部前因后果,为什么去救他?又为什么拼死都要远离他?那些突如其来的光斑是什么?
他……是不是恨了自己?
否则为什么连濒死之时都不愿让自己见到他?
可想到晋榕带贺浔赶路时的温和缠绵,贺浔立即又否了这个猜测。
没见过这么恨人的。
颜以修与凌华见贺浔呆住不动,眼珠乱转,以为他精神错乱,颜以修立刻拉开架势要给他一记仙法,贺浔眼疾瞥见他的动作,忙收了思绪站起身白了他一眼。
“老二快收了神通吧,我好着呢”贺浔不咸不淡的,“七鸣鹜呢?”
“那妖物被帘青一击毙命,已经让人抬下去处理了。”凌华道,“你没事就好,不过你方才叫它什么?”
贺浔将七鸣鹜在伏妖录中的记载讲了一遍。
颜以修皱眉:“我怎么不知道?”
“你能知道个什么,至姮的伏妖录你有仔细看过吗?”贺浔撇嘴。
“看那作甚,记载各方妖物又不是我的职责。”颜以修不屑。
“原来如此,幸好帘青动作及时,否则恐怕连我们也要堕入魇中了。”凌华转身坐下,长舒一口气。
这倒是……七鸣鹜叫那嗓子在场的每个人应该都听见了,怎的旁人都没事,独独他被恶魇缠身?好像专冲着他来的似的……
贺浔想见晋榕,急着回湖东村等他,便同凌华告了别。
颜以修在凌华殿门口直接回了天界,贺浔借口有事要办,徒步离开了凌华殿。
走出岩溪城贺浔就蒙了,来时是霍帘青用千行符把他带来的,并没有实实在在的走路,现下贺浔想要回湖东村却有个大难题——
他不认路。
贺浔懊恼地原地站住脚,颓然垂下头,有些疲惫地抬手揉了一把后脖颈。忽然指尖触到耳后一处温热,贺浔惊异地将手举到眼前,发现指尖微微流转灵光,幽幽地飘向东南方。
它……好像是在指路!
贺浔猛然想起梅花庄镇离别时,晋榕在他耳后点了一下,原来那竟是赠了他一副“仙人指路”!
贺浔大喜,忙举着手跟着法术指的方向大步前行。
贺浔在岩溪城买了辆牛车,一路赶着,在第四天到达了梅花庄镇,为什么不买马车呢?贺浔自有思量——
一来马车贵,马吃的又精细,平时也用不上,买回去相当于请了个爹。牛车就不一样了,牛好养活,回村里还能犁地。
贺浔拉着牛背着伞在梅花庄镇上东游西逛了半天,这个摊上买些布匹,那个铺子里捎些点心,直到把牛车塞的满满当当的。
镇上人都听说了这个算命的给陶绪礼家除了妖,都说这仙师原是有大神通!于是途中有不少人拉住贺浔重金求他给卜一卦,贺浔便“勉为其难”地施展“真本事”给他们算了一卦,又捞了一笔。
不过他的卦数中,说人家一生无灾的,第二天便断了腿,说姻缘美满的,成亲后天天掐架,说钱财无忧的,隔月便遭了贼,将家里洗劫一空。唯有一例,他断言那人三天后必有血光之灾,人家提心吊胆了两天半,另半天小心翼翼上街时,因躲着混混寻衅滋事,没留神脚下,掉沟里胳膊上擦破层皮。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贺浔从梅花庄回湖东村的路上,“仙人指路”也不知怎么,开始断断续续起来,时灵时不灵。
贺浔只好心惊胆战地凭感觉赶着牛车走,在远远望见熟悉的小村落后,他差点当场跪下——终于回来了!
还是那二三十户人家,远远便随风飘来农家人的高声笑语,孩童们在田间奔跑嬉闹,耄耋在地头怡然畅谈。
贺浔将一牛车的礼物分了个遍,二婶的布匹三嫂的胭脂,陈婆婆的点心刘哥的酒,每家还分了些钱。到老村长那,贺浔将手中的钱袋与酒并一包点心塞到老村长手里,准备好了“长篇大吼”。
老村长却摆摆手:“我知道,都知道,娃啊,这是你好不容易要饭要来的,老汉我不能要,你快拿回去,拿回去。”
贺浔站在原地,一脸被雷劈了的样。
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惊天动地的开了腔:“不是!!这不是要饭要来的!!是我挣的钱!!买来的!!”
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遍,老村长才一脸茫然地搞明白:这个娃有本事啊,挣了大钱了。
于是老村长激动的把钱袋里的钱颠来倒去地数了好几遍,最后老泪纵横:“八十九钱!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贺浔:“……”
那是一百钱。
算了,八十九就八十九吧。
贺浔耷拉着脑袋牵着牛回到他那小窝棚,远远便望见门前有人,他大喜,难道晋榕回来了?
可稍微走进一些,贺浔便发现那不是晋榕,门前有两个人背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