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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因为事前已经做了太多心理准备,四月底林海去世的消息传到各家,大家都只是叹息一声。

      朝廷的抚恤也到了。林如海是先皇早年的时候考出来的探花,政治上一直只忠于先皇一人,在夺嫡的时候,既没有站边废太子,也不曾支持二皇子;跟当今圣上,是既无恩义可论,也无仇怨可言。

      这样一个清清白白的封疆大吏,礼部乐得做人情,大大方方地定了“文贤”二字做谥号。贤者,廉而有才也。在古代官场上,“正”是对一个人德行的最高评价,仅次于正的便是“贤”。

      宫里赐了一块“克己奉公”匾额,一副“廉行昭日月,正德通阴阳”的对联,虽非御笔亲书,但也是如意馆太监拿明黄洒金笺临摹的皇帝笔迹。

      吏部又依循旧历,颁下一千二百两纹银的治丧款,又言明林家众人可留待林海百日大祭之后,再搬出扬州官邸,算是给足了林家面子。

      头七入殓当日,林家正门大开,白幡飞扬,哀乐轰鸣。整个扬州,自正四品知府往下,俱携家眷,亲临置祭。整个江南,自正二品总督往下,俱派得力管家、或是族中子侄前来致意。

      官客(男客)在巷口下马,步行至松风堂前上香置祭,然后被引到外院,按亲疏、籍贯、官职等,分桌入座。由庄闲、贾琏二人接待。

      堂客(女客)乘轿直入内院,在垂花门前下轿,进入小灵堂致哀,然后被引到内院更衣小坐,由林慧接待。

      如此香火烟烛昼夜不熄,迎来送往滴水不漏;虽然葬礼的奢华程度远不及书中秦可卿之丧,但是进门下马皆是高官,出门上轿俱为名流。

      众人不由唏嘘,林大人一世积德,也算是有了一回好报。只可惜林家没了香火,一个赫赫扬扬的百年世家,竟然就这么日落西山了。

      林慧夫妇二人,却是忙到了十二分上。

      林慧要接待来往的堂客,安排家中一百多口人与几百客人的茶水吃食,又要主持内院一干事宜,安慰丧父的妹妹,照看四岁的儿子。

      庄闲则是一面接待林海的同僚旧友,一面带着师爷管家们上表谢恩、交接职务、整修墓地、撰写祭文、立碑刻字等等。

      再者,庄家在湖州亦是百年大族,门下也有几千亩良田、七八桩买卖。如今正值春茶采摘、商船出海的时节,每隔三日便有一骑快马从湖州而来,带来那边庄主和掌柜的急信。

      又有林黛玉伤心过度,小病一场,请医拿脉、熬汤煮药亦是需要他们过目。

      又有夏末的一场大雨,冲垮了院内几处祭棚,急需修复;林海留下的一干老仆,等待安置;各地寻来的十几名大夫,需要安排车马、遣送回家。

      又有林氏宗族一票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听说林海无子,纷纷抱着孩子上门想要过继的;一群江湖毛贼,打量着林家无人,想要浑水摸鱼、伺机行窃的;一干小官小吏,仰慕荣国府与庄家之势,想要凑近乎拉关系的。

      如此林林总总,细细索索,庄家夫妇一月不曾安睡,连带林家上下婆子丫鬟、管事小厮个个忙得脚底生风。直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将林海之棺送回姑苏老家安葬方罢。

      随之而来的就是另一件事情——分遗产。

      林海久病,对自己的身后事也早有了安排:扬州的官邸自然是由朝廷回收,姑苏的祖宅送给林氏宗族,一半做祭祀用的宗祠,一半改成学堂,另有一笔银子放在庄闲名下,按月供给这两处的用度。还有扬州、姑苏等地的十余处房产,平日里都是跟了林海十几年的师爷、幕僚们住着,如今就送给他们,以谢多年宾主之情。

      账面上的现银,用来遣散奴仆、照料年老无依的家仆,并安置林海留下的几个老姨娘。

      又有林家的大小八个庄子,一共六千多亩良田。其中有三千亩是太/祖初年封爵之时,朝廷赏赐的官田。林海临终前便已上遗本启奏皇帝,将这三千亩地尽数返还朝廷。另外三千亩是林家五代家主陆续置办的,都在湖广一带。林海亦留下遗言说,难为那些佃户,连着两三辈子的人,都为林家种地。如今索性将他们耕种的田地,归到各人名下,也算不负佃户们数代的辛劳。

      再有便是库房里的古董家具,折算成银子少说也值二十几万。拿五万两孝敬贾母,一谢当年许嫁爱女之情,二表他夫妻二人均不能奉养岳母终老之憾。五万两给贾赦贾政两位内兄,以谢荣府养育黛玉之恩。五千两给贾琏和凤姐,谢他千里南下、奔波操持之情。一些玩器、字画、古董、书籍给贾宝玉、贾环、贾琮、贾兰等几个未曾谋面的外侄儿和侄孙儿,下剩十万,留给黛玉作嫁妆,也已经冠绝一干官宦之女了。

      松风堂内的摆设器物和林海夫妻在世时积攒的海量书籍,由两个女儿平分。贾敏的嫁妆,当年林慧出嫁时已经给了她一部分,如今剩下的就单给黛玉。再一些玩器、几箱古书给外孙哲哥儿留做念想。一些绸缎首饰、几样林家祖母高祖母留下的金银项圈,给将来黛玉的孩子。

      如此面面俱到,事事妥帖。一时之间,从亲戚同僚到贫苦佃户,人人称善不已。

      林慧出阁已久,生活富足,只想完成父亲的遗愿,不必图谋娘家的产业。林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只是为父亲的死伤心,并不把金银财宝放在心上。

      贾琏虽然眼馋林家的富贵,但是此时荣国府还未经历元春省亲之后的亏空。贾琏以为自家几辈子的富贵,少说也还有几百万的家产可供挥霍,哪有必要争这个绝户财?况且林海以各种名目分给贾家的钱、物加起来也不下十万了,黛玉就是在贾府住一辈子也吃用不尽。

      再有林氏宗族虽然也想分一杯羹,但奈何血缘实在太远,又畏惧贾、庄二家之势,略得了些好处,就识趣地鸣金收兵了。

      因此贾、林、庄三方主宾尽欢,很顺利就达成一致。

      林慧这才从繁重的家务事中脱开身,得以稍微喘口气。贾敏去世时,丈夫尚且在世,所以葬礼的规模不算大。这番她才真正体会到了古人对红白喜事的看重,书中凤姐为了操持家务活生生累得小产的情节,绝非杜撰。

      但这些大人的事情到底都与小孩子无关,如今林府上下极清闲的人有二。一是林黛玉,她年小力微,先前不过是跟随姐姐在父亲灵前举哀而已。后来一病下来,更是连哭丧守夜等事都一概免了。

      第二个却是庄哲。他年纪尚小,不懂得生老病死之事,莫名其妙被喂了两个多月的青菜豆腐,忍不住嘟嘴抗议:“我要吃鱼。”乳母劝道:“哥儿,外祖父老掉了。咱们家要守半年的小功,不能吃鱼吃肉。”

      庄哲早已察觉了林家上下不同寻常的悲伤气氛,不由歪了歪头,问道:“什么叫老掉了?”

      乳母不由一阵为难。古人迷信,觉得小孩子魂儿还没长稳,生生死死的事情需要避忌着他们。乳母想了半天,才勉强笑道:“就是外祖父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跟外祖母在一起了。”

      庄哲听了更觉奇怪,反问:“外祖父跟外祖母在一起了,不是好事吗?为什么我就不能吃鱼了?”

      他虽然才四岁大,却被父亲日日带在身边,天天被三教九流各种长辈摸头捏脸哄着叫叔叔,早就磨练得伶牙俐齿,才思敏捷。寻常仆妇哪里能敌?乳母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找妈去!”庄哲小短腿一蹬,便要去找母亲问个清楚。乳母不由心内大急。

      你道为何?

      原来在古代富贵人家讲究“抱孙不抱子”,老爷太太们往往不亲自养育儿女,而是指派亲信仆妇去照料他们。所以奶过公子哥儿的乳母无不是地位尊崇。

      可庄闲自从决心远离仕途,便立志要带着妻儿走遍九州万方,担风袖月,饮酒纵歌。一家三口春觅蜂蝶于百花深处,冬赏寒梅于瑞雪之峰,哪里有他们这些仆妇插手的余地?

      因为林家丧事,乳母好容易带了几天孩子,哪里肯让他去向主母告状?四五个乳母丫头上来,不由分说地抱住庄哲,拖到屋子里去哄了。然而她们显然低估了小孩子调皮捣蛋的程度。

      庄小爷堂堂一尺男儿,戒奶两年、乳臭已干,竟然被乳母们关在屋子里禁足了!这还得了?生气的庄哲瞬间露出小魔王的獠牙。

      他先是躺在床上闭眼装睡,然后等乳母们以为他睡着了纷纷开小差去忙自己的事之时,搭起小板凳,悄悄从窗台上跳了出去,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乳母来找。

      然而林家在扬州的官邸,也是百年老宅了。后院随便一颗草,就比他的头还高。随便一座太湖石砌的中空假山,就让他绕上一整天。

      庄哲聪明的小脑瓜并不能弥补两条小短腿带来的劣势,他很快迷失在了林府的花园里,就在他又累又饿、两腿战战,正准备通过大哭来醒示自己位置的时候,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喃喃地念着些什么。

      庄哲好奇地扒开藤萝的间隙,伸头望去。

      却见前面一汪浅水从假山上淙淙流下,临水修着一座四角如飞的亭子。如今正值阳春之时,满园鲜花争奇斗艳,可那亭子四周却并无半点红艳之色,只有一簇郁郁葱葱的藤萝倾覆过来,密密地压在亭子上,更显清幽雅静。

      在藤萝树下斑驳的光影中,却是黛玉穿着素白洋纱裙、藏蓝小袄,站在水边喃喃地念着什么。

      庄哲觉得很新鲜,他早就对家里多出一个漂亮姨姨这件事情很是好奇,不由从藤萝的间隙中爬过去,走近了偷听。

      只听黛玉怔怔地念道:“……观造物之生人兮,其亲缘既有定。虽得幸而承欢于膝下,十载亦如黄粱。恨身弱而力微兮,忝能操持于榻前。草木之凋零兮,年年复发;念我严慈之余容兮,此生不复望!”

      庄哲忽然就明白了。人人都告诉他说,外祖父“老掉了”。但是什么叫老掉了,老掉了以后又会怎样,却没人告诉他。但是今天听到林黛玉最后那句“念我严慈之余容兮,此生不复望”,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前不久读《弟子规》的时候,林慧才刚教过他,“严慈”就是爹爹和妈妈的意思。

      黛玉那话是说,小树小草枯掉了,明年还会再长出来的,但是爹爹和妈妈“老掉了”,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那可怎么办呢?

      人怎么可以没有爹爹妈妈?

      某一天,他的爹爹也会像外祖父一样“老掉”吗?

      庄哲忽然觉得一股强烈的酸楚从喉咙里喷涌出来。哇的一声,他放声大哭。

      黛玉亦是一惊。她原本是伤于父母去世,晨起无事,独自到父亲生前常坐的水阁前面念诗祝祷,不曾想后面爆发出一阵孩子的哭声。

      黛玉惊得哎呀一声,回身看时却是姐姐的儿子在那边抱着一颗藤萝,一边哭一边喊爹爹。

      姐夫不是好好的吗?

      黛玉有点奇怪,又有点紧张。她从来没跟这么小的孩子相处过,可庄哲浑身是泥,状态十分糟糕。黛玉不得不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哲哥儿,这是怎么了?”

      “爹,爹爹......”庄哲花着一张小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黛玉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姐夫怎么了?”

      庄哲摇头,小脸憋得通红,半天才说:“外祖父,看不到了.......”、

      黛玉不由一愣。在她幼时,母亲一直亲近贾府而疏远姐姐家,可现在外祖家的舅舅表哥们远在京城,时近中秋,偌大的国公府里定是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家团圆、赏月作诗之时,哪里还会有人记得七八年前去世的一个姑妈?

      纵有一个宝玉还能哀她之不幸,但终究是势单力薄、格格不入。反观姐姐家,连两岁的哲哥也知道为外祖悲伤了。

      这也许就是血脉相连吧。黛玉隐约从庄哲胖乎乎的小脸上看出几分父亲的轮廓,更是悲从心来,忍不住抱着外甥大哭一场。

      林慧一觉醒来,得知儿子不见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在二姑娘的房里找着了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她起身赶到黛玉院中的时候,庄哲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穿着一件雪雁临时给裁的肚兜,嘴里鼓鼓地塞着紫鹃喂的核桃仁,光着屁股在黛玉床上扭来扭去,听小姨讲故事。

      我的老天,林妹妹是有洁癖的!

      林慧脸色一黑,孩子熊成这样,她感觉脸上热辣辣的,轻咳两声才对黛玉说:“打扰妹妹了,这孩子太皮了。我一定好好给他立规矩。”

      “姐姐客气了,小孩子就是要活泼好动才好呢。”黛玉还记得以前母亲生过一个弟弟,也是庄哲一般的年纪,可说话的声音弱弱的,看人的眼光怯怯的,整个人就跟小耗子一样,千辛万苦地养了几年,还是没有了。

      所以看到庄哲活泼健康,黛玉没由来地一阵高兴,命紫鹃把那些剩下的干鲜果仁儿都收起来,拿给哲哥儿晚上吃。

      庄哲往小姨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连吃带拿,满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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