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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黛玉回乡,时隔五年,林家父女三人终于再次团聚。

      同为父女,如果说林慧与林海,是离了巢的成鸟反哺父母。那么林黛玉年幼丧母,除去一个老父、一个年过七十的外祖母和一个少不经事的宝玉,便在这世上举目无亲。

      她回到阔别四年的家中,再次踏入父母居住的松风堂,但见眼前是一方四四方方的小院,青瓦白墙,墙上嵌着岁寒三友的镂花雕窗,地铺水磨青砖,一应花草全无,只在西北角主人的窗户底下立着一株苍劲的古松,枝干盘盘曲曲,针叶苍翠欲滴。树下放着两方蒲团,一张古朴的花梨立案,案上摆着一张古琴。

      一切都和贾敏在世时一模一样,青松依旧苍翠,石板光可鉴人,唯独那琴上蒙了厚厚的灰尘,显然已经久无人弹奏了。

      丫头婆子打起帘子,簇拥着她进到内室,黛玉便如幼鸟归巢一般,伏在父亲榻前哀哀抽泣。

      林海抚摸着女儿的头顶,细细询问她在贾府的吃穿住行。黛玉报喜不报忧,只拣高兴的事情答了,又问父亲的病情。

      如此一问一答一反问,情真意切,又是另一种哀戚不舍之状。

      再说林海之病,乃是因为多年案牍劳形,积劳积弱;又兼老妻逝世、儿女离散,顿生一股了无生趣之感,继而沉溺伤痛、失之保养,渐渐积重难返。

      如今女儿女婿、外侄外孙齐聚一堂,家中有了人气,他这病虽然未好,但也未曾恶化。到了三月里竟然还坐起身来,有模有样地和女儿们一同用了几次饭。

      众人都是大喜过望。

      席间,林慧是对外大总管,负责打点桌席、安排菜品;黛玉是贴心小棉袄,亲自给父亲端茶奉膳。庄哲是吉祥物,专司卖萌。贾琏自知跟姑父不熟,是个路人甲,安静地做个好花瓶。

      上述四人都不是多话的性格。唯有庄闲跟林海相处的时日最久、性格仿佛、脾气也针锋相对。师徒翁婿二人隔三差五就要半真半假地斗两回嘴,来来回回也就一个话题——劝庄闲参加科举考试。

      “你才多大的年纪,做出过什么功绩?就把自己跟那些世外高人等同起来啦?”林海吹胡子瞪眼,“老夫培养你一场,就是为了教你经商的?”

      “是是是,徒儿无能,辜负您的师恩。”庄闲不紧不慢地拨弄着莲子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少来这套!若说你真想学陶渊明隐居世外,我倒敬你三分。可你是那耐得住寂寞的人吗?如今你在湖州办的那一摊子,还不是在为皇上送银子?放着正经的两榜进士、朝廷命官不做,偏要去顶个商贾的名头在头上!这不是放着诰命夫人不当,反倒去做个见不得人的外室吗?”

      “诶,那是您不知道,外室有外室的好。”庄闲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京城里的那些‘正室夫人’们要按时上朝、熟悉人情世故、体察皇上心意。哪有我这天高皇帝远的如夫人来得轻松自......”

      话音未落,便被林慧一脚踹在小腿上,重重扯着嗓子咳嗽了几声。黛玉还在席间,已经羞得满脸通红。庄哲自己拿着小勺吃饭,虽然听不懂,但也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庄闲和林海这才反应过来,讪笑着住了口。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春天,林海的病情急剧恶化,开始陷入长时间的昏迷了。如今松风堂一日十二时辰不敢离人,林慧和黛玉白日侍奉在父亲榻前,晚上便由庄闲和贾琏带人坐更。

      如此又捱了大半个月,忽然有一日,林海的病情像是转好了一般,竟然食欲增长,还能下地走动并且声音洪亮地跟两个女儿说话了。

      林黛玉少不经事,只当父亲好起来了,高兴得直掉眼泪。

      林慧和庄闲心里却是咯噔一声,愈发昼夜不辞地守在松风堂里。

      如此又熬了两日,庄闲见妻子支持不住,强行撵她回去睡了。自己洗了把脸再回来时,看见正对着林海书房的一个小角门。庄闲不由恍惚了一瞬。

      千年以后,庄士诚那场轰动一时的“尸谏”,也许只会在史书上留下“时有太傅姓庄者触柱而亡,帝大怒”这样一行简短的记载。然而整个庄家上下八十七口人,却为这短短十四个字付出了不忍言的代价。

      他走了一会儿神,半晌才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喊:“三爷,三爷!”

      庄闲瞬间回神,原来是林峰站在松风堂门外唤他:“老爷醒了!”

      庄闲一惊,赶紧快步进屋,只见卧室的门大开着,林海半躺在床上,虚弱的眼神亮澄澄地映着月色。庄闲赶紧上前扶着他坐起来。

      “又在看那道门啦?”林海扯动嘴角,轻轻地笑了一下,“那个时候你又矮又瘦,十几岁的孩子,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气性。寒冬腊月的天气,竟然足足在我门外站了两个多时辰!”

      庄闲轻声一笑。

      那个时候他刚从北疆回来,除了一腔怨愤、满心悲凉之外一无所有。虽然被饥饿和恐惧逼迫着,强忍羞耻登了林家的门,却又近乡情怯,在离松风堂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撒腿就跑,躲在林海卧房旁的小门外猫了半日,险些给冻傻了。

      庄闲现在想来仍然觉得自己傻得冒泡,却不以为耻,反笑道:“谁还没个年轻气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时候了?您年轻的时候登我岳母家门,难道就不是战战兢兢、生怕被老丈人嫌弃?”

      林海久居高位,许久不曾听过这样胡搅蛮缠的话,不由大笑出声:“你以为老夫当年就不嫌弃你了?呵,定亲前一晚,你岳母跟我大战三百回合,话里话外地骂我,平日里怪她不疼慧儿,关键时候又是谁在把慧儿往火坑里推?”

      “我跟她说了,皇上就是一时糊涂,庄家的冤情总有一天会澄清的,天下哪有文人维护正统反而被问罪的道理?可她那个人呀,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说起琴棋书画头头是道,说起当官理政就是一塌糊涂,真真是……唉。”

      林海原本十分得意自己选对了女婿,可是说到一半,忽然想到贾敏已经过世五年了。

      五年了,她坟头的青草,都应该枯荣好几遭了,再说这些谁眼光好、谁眼光差的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脸上的笑容一敛,顿时露出几分苍老的疲态:“瞧我,说这些做什么?不说啦,不说啦。”

      “怎么能不说呢?”庄闲大声笑道,“原来岳母这样小瞧我。赶明儿您好了,我就把这些年在湖州置下的田地、茶山、商铺列个单子,清明的时候去她老人家坟上烧了,告诉她这些年我可没饿着慧儿母子。”

      他有意卖萌活跃气氛,但是这回林海却没笑。他深深地看了庄闲一眼:“继之,我与你岳母相识于微末之时,共度过鼎盛之年,将来相守于黄泉之下,也并无什么遗憾之处。你和慧儿不必大作哀戚之态。我不放心的,只有一个黛玉。”

      “慧儿和你岳母,有难言之心结。我不求她放下。黛玉,我只托付给你一个人,托付给我的弟子,而非女婿。”林海强撑着坐起身来,严厉地问,“在京城住上两年,照看你妹妹。这个忙,你可愿意帮师傅?”

      “弟子愿效犬马之劳。”庄闲叩首起誓,伏在地上抽泣了两下,才又强笑道,“爹,事我可以答应,但这道理我却不明白。”

      “有道是‘一事不烦二主’,如果您不放心贾府,大可让妹妹日后跟我们一起生活。我抚养她直至出阁,都不成问题。可如今您先托了贾家,再让我们在一旁指手画脚,岂不是平白招人厌烦?到时候贾府心生不满,反而对妹妹不利了。”

      “呵,你当老夫是傻子,连这个都不知道吗?”林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好好的女儿,跟着姐夫过活,算怎么回事?”

      在这个姐妹二人可以共事一夫的时代里,正当妙龄的小姨子常年寄居在姐夫家里,总是会招来些不三不四的闲话(就像原著中尤二姐、尤三姐投靠姐夫贾珍,实际上就是被后者包养)。

      林海不是迂腐的人,但奈何世风如此。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他宁可让黛玉寄居荣国府,童年过得辛苦一点;但只要能够保存一个清白体面的名声,日后倚仗贾、庄二家之势,寻一个老实本分的丈夫,便可以苦尽甘来了。

      林海叹息一声,哼道:“我不管。你庄三爷狠了心要做的事,还有成不了的?反正老夫就在九泉之下等着,看你百年之后有没有脸来见我。”

      眼看老丈人自知无理,居然耍起了无赖,庄闲大笑:“进京照看妹妹,这可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下一届春闱就在明年,到那时我人在京城,我大哥就是抬着祖父的灵位也要逼我下场的。”

      “哈哈哈,猴精儿的!”林海指着他大笑,复又叹道,“你大哥这些年孤身一个人在京城,也很辛苦。”

      庄闲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嘀咕道:“他那是不长记性,自讨苦吃。”

      林海道:“慧儿只有一个妹妹,你也只有这么一个嫡亲的哥哥。我走之后,便是你们几个扶持度日了。你们一个志在宦海,一个志在江湖。我也不劝你辅佐他,但好歹上京去看看他吧。”

      林海说着声音渐渐地低下去,疲惫地合拢双眼,胸膛的起伏也微弱起来。

      庄闲一惊,连忙将手伸到他鼻间,却还能感受到微弱的气息。庄闲吓出一身冷汗,跌坐在床边,望着老师不知何时染上白霜的胡须,终于忍不住扶额痛哭。那声音低沉压抑,就像夜枭受伤的凄鸣,回荡在夜空中。

      贾琏从窗户里瞥见这一幕,不由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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