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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   却说宝玉在山寺里提起出版诗集,被庄闲喷了回来,并且施以“敲头之刑”。

      敲到一半,宝玉还不觉得怎么的,却听他轻声吸气,自行收回了手。宝玉转头看去,原来是他手上冻疮旧伤迸裂,隐隐渗出血来。

      宝玉忙唤了胡启进来替他清洗包扎,又奇怪地问:“听闻湖扬两地都是四季如春、不见风雪的好地方,姐夫一向在南边生活,怎么会患上这病?”

      话音未落便听胡启扯着嗓子咳嗽,又拼命给他使眼色,险些把眼珠子都给瞪歪了去。

      宝玉便知自己误闯雷区、问了不该问的话,原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想到庄闲轻轻地说:“太和四十八年的时候,我随人在辽东采珠,不慎冻伤了手,此后这病便会年年复发。”

      采珠,在当地土话中叫做“乌拉打牲”,从事采珠的人又叫乌拉牲丁,是奴隶的别称(注释1)。

      宝玉瞪圆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一句话也不敢说、一点多余的动作也不敢有,正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定在原地,却又听他问道:“你刚才所说出版诗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宝玉松了口气,连忙指天发誓:“我保证没有旁的心思,全是为了姊妹们打算。”

      “我们作诗原本都是起了号的。我也不是傻子,譬如像林妹妹的‘潇湘妃子’,世人一听就知道是女孩子,自然不能拿到外头去说。但是像宝姐姐诗作再配上‘蘅芜君’这样的称号,便很妥当。”

      “如果姊妹们都起这种xx翁、xx居士、xx山人的称号,再把我的诗也放进去,混成一个集子出版,那便如‘双兔傍地走’,谁又能知道花木兰竟然是女孩儿呢?等到三五十年之后,再在她们各自的自传或者墓志铭中公布身份,惊掉世人的眼球,岂不是又雅又有趣?”

      “你们作诗竟然还都弃了本名,取了别号?”庄闲震惊。

      就好像看见一群小孩扮家家酒,分配角色的时候居然不是“你当大作家”、“你当科学家”,而是“你当拉丁美洲土著文学研究写作者”、“你当高分子聚合材料逆空间迁移研究领头人”一样滑稽的感觉。

      宝玉不由讪讪挠头:“我是配不上什么诗翁的称号啦。但是姊妹们做得当真好,尤其是林妹妹和宝姐姐两个人的作品,刻板付梓,流传个三五十年不成问题,指不定还能载入史册呢!”

      “咳咳咳。”庄闲一口清茶呛在嗓子里,抬头怒视宝玉,“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我大哥都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定能载入史册呢。”

      “那是因为庄大人是男人,要跟文天祥范仲淹这些人比,光靠个人才能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点点的时局气运。”

      宝玉食拇指合拢,比出一点点的手势:“但林妹妹是闺阁女子,自从宋代李易安作古之后,六百年来女子当中再也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文人。这不正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吗?”

      “女子?要当文人?还要扬名立万??”

      从古到今,从来没有人把女人跟“文人”、“扬名”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过。即便是庄闲这样赞同妻女做诗的人,也不过认为林慧能学到与他一唱一和的水平就已经很好了。而宝玉居然一张口就是扬名立万。

      庄闲不由用一种“是这孩子傻了,还是我跟不上时代了”的古怪表情看着宝玉,但是细细想来,一时半会儿竟然又找不出什么话语可以反驳他。

      虽然自从李清照之后,再也没有女人通过写诗做词扬名,但也没有规定女人写诗就一定不如男人。

      庄闲出身诗书翰墨大族,自然知道一个人的文化素养是由后天教养决定的,而非天生性别。

      他不由想起幼时在扬州瘦西湖畔围观“小金兰会”,每年都会有佳作出世,远胜一般男子之作,只是随着林慧闺中的姐妹们嫁人生子,“小金兰会”也日渐没落,逐渐沦为技女招揽客人的噱头。

      庄闲想着不由来了兴致,问宝玉:“我幼时三岁学诗,五岁便有人上门来求诗作。当时我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天才、吟出了多少绝妙的句子,后来才知道世人追捧的只是大家公子这个名头罢了。你可曾想过,当真隐去身份性别,还有多少人愿意看你们这些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做的诗?”

      宝玉固然以为姊妹们的诗作颇为不错,但又念及自己眼界有限、见识一般,难道在庄闲这样见过真文豪的“高人”眼里,哪怕是薛林之作也不值一提?

      宝玉不由被哄得一愣一愣的,正站在那里思索。管事张升忽然躬身进来,神色不安:“三爷,大爷亲自出城往山上来了,如今人已经到山脚下了。”

      “到便到了,难道我还要出门去迎他吗?”庄闲没好气地说。

      宝玉嗅到一丝火/药味,机智地告退出来,跑到西院里。

      众姊妹正在西院梅林旁边的花厅里,围着两个极大的暖炉作诗,见他一路小跑过来都打趣道:“可算是飞了来了。”又笑:“来晚了,得先罚三杯酒才能让你看题。”宝玉拗不过众人,只得饮了,进到厅中。

      炉香已经燃了大半,林慧正立在案前题诗,宝玉跑过去冲她耳语几句,林慧便搁下笔来,冲黛玉道:“外头有事我先出去一趟,你好生招待姊妹们。”

      黛玉似乎也嗅到一丝不安的气氛,送了她出来,又招手叫宝玉:“二哥哥,你去前头替我看着姐姐些可好?”

      宝玉自然无有不应,再提脚来到外院,却见胡启、张升等人都已被赶了出来,正惶惶不安地垂手站在院外。

      原来庄承此行也不是无理取闹,而是不得已而为之。皇帝既然知道他为避嫌辞去主考官一事,又眼见春闱将近,不免问起庄闲是否参考、准备得怎样等情形来。庄承只道弟弟心意未定,答“没准备好、不参加”,怕坏了弟弟的前程,直接答是未免又有欺君之嫌。

      所以他竟然一时诺诺不能答言,搞得今上也一阵莫名其妙,参考这么简单的事,报了就是报了,没报就是没报,有什么可犹豫的?七爷反倒来了兴趣,打趣他:“难道你们家的人竟然也会在科考一道上信心不足,踌躇不定吗?”

      庄承只得顺势答道:“抡才是国家大事,他一个小孩子家当然应该诚惶诚恐。”

      “他是小孩子,那朕又成了什么?”年轻的帝王负手大笑,“这些年在东南海税从九十万暴涨到三百万,与益扬的盐税也相差无几,继之也算居功甚伟。只要他能过‘荐卷’这一关,至少一个的二甲功名是当得起的。”

      此时科举阅卷分为两道关卡,先是同考官初步评阅筛选试卷,将取中的匿名试卷向主考官推荐,称之为“荐卷”;因为是匿名,所以这一道关卡是全凭本事的。

      然后才是主考官调取原卷,决定最终录取名次,这个时候便可以看到考生姓名,有一些因为场外因素通融的可能性。皇帝这样说,显然是在暗示他有意让庄闲做官,可以稍微放放水了。

      庄承终于忍不住过来质问弟弟:“你究竟是怎样打算的?想考进士做官,还是想经商;继续待在燕京,还是回湖州?你给我个准话吧!”

      “难道我不做官就不配留在京城了吗?”

      “不许用反问句!”庄承喝道,“是什么就答什么!”

      外面人等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庄闲却久久地不说话了。林慧在外间站了半日,总听不到他答话,终于忍不住劈手打起帘子进去:“大哥,继之他不是不能做官,而是......”

      “住嘴!”庄闲站起来,色厉内荏地呵斥妻子,“谁让你进来的,快回去!”

      “我不走!你们兄弟间有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非得掖着藏着?亏你还常说‘英雄起于微末’,刘备还卖过草鞋,朱元璋还当过和尚。怎么到了自己身上,一点子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也值得你藏在心里这么多年,连自己的亲人也不肯告诉?”

      宝玉一听这话似乎大有隐情,生怕林姐姐受人欺负,正要抬脚进去,却被胡启和张升拦腰抱住,一溜烟儿抗到墙根儿底下去了。

      屋里,庄闲又气又愧,举手作势要打。林慧却把身子往他跟前一送,冷笑道:“你今儿要不把话说清楚,今后就再也不要想让我伺候你沐浴穿衣!看你是想让大哥知道,还是想让阖家下人知道?”

      庄闲目瞪口呆地跟妻子对视,半晌咬牙切齿地把手放下去了,像是引颈受戮一般把脖子扭出一个倔强别扭的弧度,任由林慧抬手扯了他腰间束着的玉带,解下外袍只余一件中衣,对庄承说:“大伯请过来。”

      庄承亦是瞠目结舌,总觉得大家闺秀好像不应该是这个当众扒丈夫衣裳的模样,但是他没娶过老婆,也没有发言权,只得如林慧所言上前去,只一眼便瞳孔骤然放大。

      庄闲颈后两块肩胛骨中间的位置,不知何时被人烙上了一块巴掌大小的印记,受伤的皮肉干瘪乌黑,像风干的橘皮那样蜷缩起来。他那时应当挣扎得很厉害,以至于印记中间“辽东沧海郡梅勒珠府”几个小字烙得又深又模糊,像扭曲的蝇虫寄生在他脊背正中,将那条漂亮的脊梁骨一斩为二,除非剔骨剜肉,否则决不能去除。

      庄承顿时明白了林慧未竟之言——庄闲不是不能做官,他只是不能带着这个标记在龙门前脱衣验身、步入考场罢了。庄承感觉血气上涌,脑海中一阵阵晕眩,不由紫胀了脸庞,一掌击在案上:“竖子欺我!”

      当年他被发配在内蒙,庄闲则在辽东。为保一家人平安,他散尽家财,林海为照料庄闲出银亦不下数千。这些银子都进了蒙、辽两地府吏的口袋,以至于庄承在内蒙很快就站稳了脚跟,也迅速跟弟弟恢复了通信。一年之后再见,他见庄闲虽然消瘦得厉害,精神却很好,也很能挖苦讽刺人,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弟弟也过得不错。万不曾想到他在辽东竟然这样受人欺辱。

      庄承不由问道:“当年珠场的刑吏是谁?我饶不了他。”

      “是谁又有什么要紧?有人光天化日行凶杀人,又岂能怪得了刀子?”庄闲整好衣衫,异常冷漠地说,“大哥,难道我们不应该恨那个把爷爷从湖州骗出来当官,最后又翻脸无情、祸及子孙的人吗?难道仅仅因为他最后立了太子的亲弟弟做新皇,你就把这些事都忘了吗?”

      庄承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我不是不想做官,亦知道七爷是为明主。但除非改朝换代,或者爷爷和太子殿下死而复生,否则我绝不奉那个人的儿子为主!等嫁了玉儿,我就回南边儿去,以后再也不来京城!”庄闲扔下句话,抬脚便走。

      宝玉跟随胡启躲在墙根儿底下,光是听着就已经瑟瑟发抖,全靠双手捂嘴才能制止住尖叫的冲动。

      却说庄闲跟大哥坦白下来,不免勾起了许多不痛快的回忆,偏又因为打人不成而得罪了媳妇。回到卧房,故意唉声叹气了半日,林慧都不理他,只装作看书的样子。

      庄闲便也捧了本书凑过去,林慧转到左边,他便坐到左边太师椅上。林慧转到右边,他便又挪到右边贵妃榻上躺着。可惜转来转去都不奏效,只得倒头睡去。

      翌日,贾家的姑娘们都早早起床,因为知道有庄闲在,仅有宝黛二人过来给姐姐请安,顺道捧着昨天做的桃花诗过来请姐夫品鉴。

      庄闲看到林黛玉所做桃花诗“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等句不由暗自点头,再看黛玉便觉得温柔乖巧又才华横溢,十分治愈。

      又见林慧在侧,他便心生一计,对黛玉说道:“你于诗赋一道上有些天赋,如果只是流于闺阁未免太屈才了。不如你给自己起个君子、山人之类的雅号,姐夫替你做成个集子。”

      他当着宝玉的面,把昨天宝玉的主意一字不改地说了,又试探着去握林慧的手,笑道:“你以前在扬州小金兰会上做的那些诗词,也颇多佳作,不如也起个什么号,和玉儿的放在一起出书。一门两才女,后世传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总算成功握上了老婆的手,没被嫌弃地甩开。

      林家姐妹都不知前事,倒还罢了。唯有宝玉全程参与了昨天的两件事情,见他昨儿还对着自己的主意百般挑刺加敲脑袋,结果转头就“借鉴”过去哄老婆,不由目瞪口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本文模仿原著采用“隐去朝代、通用明清两朝的典故”的方式,所以会同时出现明代、清代的官职架构、人物典故,不建议代入真实历史时期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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