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驯养》早睡晚秃

7、腥臭之林

　　在这座森林中行走，让人很难判断时间的流逝。

　　那密集厚重的死绿树冠把整个天空都捂得密不透风，偶尔漏下一点碎渣似的光斑，也都统统给了脚底盖着粗壮树根的腐烂枝叶与生满细小蚊蚋的黄绿水坑。

　　没有任何昆虫，鸟类或者本该生活在树林里的动物鸣叫的声音，整个寂静的林中只有01与093脚底压碎枯叶烂泥发出的闷响。积存在根部的枯叶与残水不知发酵了多少年，在地面上烂成了一堆厚厚的腐殖质，每踩一步就会黏上一点在鞋底，让二人走得十分艰难。

　　这些并不是这片林海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方。充满每个角落，在凝固的空气里挥发后浸入每一寸土壤里的黏液——那种阴冷的水腥臭味，是死掉的金鱼，潮湿的霉墙给人的第一感觉。棕红色的黏液一道一道的几乎刷在每棵树的表皮，渗进所有皲裂的树皮缝隙，似乎把整个森林都润滑成了脏污的实验室培养槽。

　　毫无准备的二人几乎没有把手从口鼻上拿下来过，每次有人想说话的时候只要一吸入空气中的腥臭，便会立刻放弃开口。幸好那恶心黏液除了腥外并不带毒，虽然它们光凭味道也能把人熏个半死了。

　　如果什么都没找到，他就把这黏液刮上一整瓶全灌到093嘴巴里去。01捂住鼻子恶狠狠的想着。那臭味粗闻下并不明显，可一旦堆叠起来就仿佛可以渗到人的骨子里去。所以在外围行走的时候二人并没有把那黏液放在心上，等深入森林内部了，才追悔莫及了起来。

　　二人约摸走了30来分钟，每路过一些看上去稍有特点的地方时，01总会停下来用石子在树干上划出一些痕迹以免迷路。在01第八次做标记的时候，093却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似的，快步走到前方开路的01身后轻轻拉扯他的衣服，示意他停下。

　　他屏住呼吸掏出了一个小铁盒，倒出几粒白色糖丸，分出一些塞到01手里，眼神示意他吃掉。01见093把它们含在嘴里，也有样学样的将糖丸抿在舌下。一股清爽刺辣的薄荷凉直冲头顶，呛得鼻子发酸，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待苦味儿从小舌反下去之后，那臭味带来的影响似乎也好上不少。

　　这家伙倒是什么都有。01眼瞧着身后的093又掏出一副手术用乳胶手套戴在手上，蹲下来在一棵树底下摸摸索索的，自己也索性找了个凸起的粗壮树根坐下来看他行动。

　　他拿出医用的细长镊子，乳胶手套包裹的指尖在蕨类植物覆盖的树根缝隙中按压摸索了一阵，很快夹出了一片小指大的薄薄肉皮。那片胎膜似的细肉软塌塌的垂在镊子的尖端，上面白色的经络，青红的血管肉眼可辨，甫一从树根的间隙中取出，立刻以更加刺鼻的腥味吸引了二人所有的注意力。

　　093把它放在身边的铺好塑料布的地面上，俯身去树根丛里找其他的肉膜。很快，更多的碎肉被从各个角落里找了出来，它们最大有将近半人宽，最小只有指甲大，但无一例外的是，边缘都被啮咬出了一圈破碎的痕迹。

　　肉膜们堆积在那方小小的塑料膜上，混合着泥土，草叶，虫尸，散发出死去已久却生机勃勃的臭味，累成毫无形状可言的一摊烂絮。

　　肉。

　　无论是人体的皮肤，暗黄的脂肪层，细腻而有弹性的筋膜，死臭已久或新腥逼人，01与093都毫不陌生。

　　单纯的肉类并不会让他们有一丝触动。

　　可原本轻松的坐在树根上看着093忙碌的01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了。他的视线从那堆碎肉上死死的瞪到093沾满黏液的手套上，放空的拳头慢慢，慢慢，谨慎而小心的缩紧。

　　并不是没有察觉到后背01警觉到悚然的视线，只是093也快没办法相信那摊烂肉所揭露的事实。他所学的所有知识在这反常识的现象面前已经失去作用。

　　他们一同盯着这棵树的底部，除净碎肉后显露出来的，那片被掩埋在复杂根系中怪异的中空。

　　有几条死去已久的黑蛇正浸在坑底浓稠发泡的黏液中，它们被肉膜保护得很好，尸体十分完整。只是完全闭合的颚吻与畸形的尾部显示它们是天生残疾，还没有来得及出生便胎死腹中。

　　二人便一起蹲下来，从那片产道似的中空往树内看过去。树心整个是中空的，仅留下了柔软的肉质内壁和残余的胎液。这棵树里面显然曾经注满了什么别的东西，但后来又全部不见了。而最后一张最大，也是完整的肉膜正是被093从树底空隙里掏出来的。

　　但即使早早就被掏空了中部，这些树也依旧活得很健康。它茂密的枝叶甚至抽条发出绿芽，和其他的树种没有任何区别，现在看来，应当是它们遍布整个森林粗壮根系的功劳。

　　之前在森林中行走的时候，01也曾疑心过这些长相诡异的树过分发达的根系们。那些根须最粗可比得上半个树身大小，每棵树的树根都像一圈围墙似的守卫着树干，鞭辟醒目的把地面的土层都拱出半人高的距离，与其说行走，不如说是仰视着树根的夹缝攀行。

　　而树根中丛生的植物也阻挠了他们的视线，是以在093看到肉膜残片前，二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树木的反常之处。

　　眼见的事实有三。

　　第一，树是中空的。

　　第二，肉膜生长在树的内部。

　　第三，那张最大的肉膜上完整啮咬痕迹的大小，与他们之前遇到的黑蛇体型完全一致。

　　即使脸正对着这摊臭气熏天的死蛇尸液，01也忍不住要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了：“那些黑蛇......怎么可能是被树生出来的？这座森林里可全都是这样的怪树，我们岂不......”

　　他本来想说‘我们已经死定了’这种话，但吸入的臭气太多，01 被呛得咕了一声，手又捂回了脸上。093干脆直接把整个薄荷糖盒子扔给了他，自己拆了一袋棉签捋了一些棉棒上的棉花塞到鼻孔里。

　　如果不是实在太难闻了，以093的臭美程度万不可能在别人面前做这种动作。01倒顾不上嘲笑他，自己也忙抢过剩下的棉棒拆下棉花塞到鼻孔里。这个方法比薄荷糖管用多了，至少说话不成问题，093便以一种略带鼻音的奇怪腔调道：“树胎蛇，我有听保育官私下讨论过这种生物，想不到今天倒见到实物了。”

　　这种类似的传闻01也听过一些。林黎的实验室不止开发出了像他们这类供人玩乐的速生人，还有各种各样的基因改造生物也一一诞生于他之手，只是分属在其他基地里，平常他们也接触不到。眼前的树胎生蛇大概也是林黎的作品之一，刚好093还听说过关于它的情报，01便以眼神向他问询。

　　“树胎蛇是以多种卵胎生蛇的基因作为蓝本制作的实验生物，具体我也没听说过有哪几种，不过看黑蛇的外观，那身和基伍树蝰几乎一模一样的刺鳞，大概毒性也差不多......但是和蝰蛇不太一样的是，我们看见的蛇明明已经是普通成年蛇的大小，从肉膜上空洞直径来看，它刚从树里出生就有那么大了，以后只会长得更大。”093说：“可能还混了蚺蛇类的基因。”

　　“别乱吓人了，”01也用闷闷的鼻音声质疑道：“那蛇就不可能在树里发育成熟再出来么？我们这一路走来也没看见你说的那种超级大蛇么。”

　　093揪着头发想了一会儿，又重重摇头：“不可能，光靠这母树提供的营养很难让这么多幼蛇一起直接成年，就算在树里可以同类相食，那也得蜕皮吧，不然长不长得大都难说。在树边上我只找到了肉膜和死蛇，别的什么也没有。”

　　成年蛇都在哪？二人沉默着环顾了一圈周围茫茫不见边际的幽暗林海，若按眼前树的粗壮体型来看，粗略估计一棵树能产出百来条树胎蛇，那么这座森林中怕是有数量上万的幼蛇正在默默蛰伏着。

　　而他们正站在这腥臭的活蛇恶狱的内部。虽然以蛇类的习性并不会在白天生产，但一到了夜晚普通蛇类的活跃时间段，无数幼蛇一同破树而出，想逃出森林无异于痴人说梦。

　　得快点逃出去，现在的最好方法就是顺着之前做下的记号返回悬崖，比起验证093那不切实际的猜想，还是保命最重要。01咬牙，不说什么还没见过的成年大蛇，就是现在随便来几条已经孵化的黑蛇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了，别提还要保护093这个拖油瓶——

　　“继续往里走。”他听见093说。

　　“不。”

　　01从地上站起来，轻轻拍去了裤子上的尘土，把上衣的褶皱拉平。他随意的走到093身旁，毫无表情的脸掩在深黑的阴影中。

　　“你......”093察觉不妙，刚蹲着往后退了一点，便不小心把手撑进了身旁的胎液里。他口中发苦，领口却已经被01扯着将整个人提了起来。01的神态轻松得好似拎着一只什么猫狗，一双吊眼微微眯起，勾起的嘴角带着了然的讥讽。

　　之前那懒洋洋又偶尔开上个玩笑的合作者瞬间撕下了假面，把他们之间互相猜忌的本质毫无遮掩的显现了出来。

　　......没时间拿口袋里的强酸溶剂，体力也不够。093瞬间判断了形式，便没怎么反抗的被拉了起来。01绝对是误会了什么，但这种情况也不好立刻解释——

　　这暴力狂！

　　“听着，回白屋，我晚上去把042绑出来，把林黎的事情问清楚。”01把093推到树干上，揪住衣领居高临下的看他：“蒙住眼睛，憋气五分钟内我也有自信做到绑架林黎，把他塞到随便一个房间里关上一个月。我们可以不接触身体的刑讯他，或者就按你说的斯哥德尔莫症做法，这样取得林黎的信任之后通关也不会触犯实验室的测验规定，而不是像现在这么白白陪你去死。”

　　“这计划漏洞太多，”093被扼得忍不住咳嗽起来，眼里涌上生理性的泪水，但语气还是十分笃定。他挣扎着试图拉开01的手，尝试无果后只得放弃：“但是，咳，听我说，那蛇......”

　　“废话说够了？不接受我的提议就算啦。”01咧出犬齿：“基因吸引，树胎蛇，林黎的秘密......这些东西真假参半的合在一起确实很有你的风格。”

　　手掌卡在093的喉骨上，缓缓的加重力气收缩，01用玩笑般的语气叹道：“狗改不了吃屎。”

　　“军师大人给我的死法是什么呢？毫无防备的被蛇群活埋，变成这把人臭吐的树下一摊肥料，和之前被你骗死的手下们没有任何区别——”

　　尖锐的针头穿刺进肌肉紧绷的手背。血珠从破口涌出，01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扎得放松了力气。是093藏在袖口的别针，他找到机会取了下来，用尽全身力气把它拍进了01扼住脖子的那只手里。

　　093大口大口的抽气，松开的脖子上只有喉咙和侧颈有一点浅红的淤痕。这种捏住喉骨的手法可以让人十分痛苦但又不会轻易致死，是他以前很喜欢的一种刑讯手段，没想到现在倒有机会自己试了一试。

　　“我没打算这么做。”

　　他没有逃跑，反而往前走了一步，抬头直视01的眼睛。“如果你死了，我没办法对抗蛇群，就算侥幸逃出森林，也不能自己爬下悬崖......”093用一种柔软而恳求的语气道。

　　垂下浅亚麻色的长睫毛，093低头敛住漂亮的绿眼睛，摆出一种驯服的姿态。

　　01咬住别针，把针头从手背上强拽出来，细细的红色顺着指缝边缘滴到地面。创口很小，扎进去的位置使手掌发力收缩的动作变得有点困难，但休息几天就可以恢复。

　　鬼知道他这副做派是真是假？看都懒得看。

　　他果然隐藏了实力。01转头把别针唾到一边，握住受伤的左手揉捏。这算不了什么伤，对他之后的战斗也没任何影响，但假如针头上涂了毒药或麻醉，那01现在已经毫无反抗余地。

　　能在被扼住要害的时候反抗，093的反应速度绝对不止他现在展现的水平。之前他唯一一场靠自己通过的武斗测试究竟是什么情况？01忍不住分神猜测，与这种惯于隐藏自己的家伙合作如同怀里揣着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不清楚他的意图，只能跟着对方的步调走，如果这次突然发难能让093多露出一些破绽，就能得知更多的情报了。

　　血线一股一股的从手背涌出，他抬起左手，用舌尖舐去。熟悉的铁锈咸味激起01心中一点兴奋，他声音干哑：

　　“093，真的不是我故意怀疑你啊......一路过来，你的漏洞实在太多了。”

　　相互对视的眼底，二人的表情毫无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