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响》断峋

1、第 1 章

　　明亮的灯光下，一排排闪着蓝光的电脑屏幕前，坐着通宵熬夜的人。
　　网吧吧台里，一个点着烟的男人站在禁止抽烟的图标旁边，烟雾缭绕。
　　他脚边的垃圾桶里躺着四五个烟蒂。
　　孙山澜狠吸了最后一口烟，再将烟头随手扔进垃圾桶里，拿出手机，看了眼日历。
　　上面清楚地标记着，明天看牙医。

　　躁动的人群，加快的鼓点。
　　音响里传出振聋发聩的鼓声。
　　逐渐上升的温度，晃动的身体，年轻男女在这里置放他们不安的灵魂。
　　孙山澜看着台下人头攒动，转过身背对人群。
　　头顶是变换着颜色的LED灯，他唱出最后一句，“世界看着我丢下一路上的挣扎”，纵身一跃。

　　山城。
　　经年不散的雾，浓郁的水汽让这里的人需要吃辣椒来祛湿，辣椒也让人们多了热情的同时，多了些急躁。
　　入秋以来，连绵的阴雨，多雾的天气，使这座城市越发模糊迷离。这时火锅店飘出的麻辣香味格外应景。
　　边今推开火锅店门，服务员迎了上来。
　　“美女，几位？”
　　火锅店此时人满为患，沸腾冒泡的火锅汤底，毛肚、肥牛、鸭肠在里面七上八下，得到升华之后进入食客的嘴里。
　　热气腾腾的火锅，一两斤的朝天椒在里面翻滚叫嚣，辣味飘进每一个人的鼻腔里，驱除走他们身上残存的寒意。
　　“有预约。”
　　前台告诉她已经有人到了包间后，边今跟着服务员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口。
　　火锅店墙壁上绘着这座城市的缩影图，大胆的色彩，光怪陆离，红黑色混杂勾勒轮廓，奇异的风格让人移不开眼。

　　陈肃站在窗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五颜六色的伞给灰蒙蒙的雨天增添了活力。
　　直到边今走了进来，陈肃才坐了下来。
　　陈肃接过服务员的菜单，一边拿笔勾选着，一边抱怨道，“姐，你也太磨蹭了。”
　　“今天比较忙，小兔崽子，我听你妈说你不想住宿舍了，想在外面租房子住。”边今脱下大衣，将衣服搭在椅子上，“这才刚开学不久，你怎么就想到要搬出来？”
　　“姐，要不要点茼蒿？”陈肃没有回答她问题，将菜单递给边今后，才慢慢开口说，“我想跟我朋友一起做音乐，住寝室里不方便。”
　　边今选好了菜，把菜单递给服务员。
　　边今没有注意到陈肃说完这句话声音小了许多，透露出心虚。
　　“做哪方面的音乐？”
　　边今转头看向陈肃，陈肃今年十九，比她小了整整七岁，他现在是这里的一所高校的大二学生。

　　“说唱，姐，我给你讲……”提到陈肃感兴趣的地方，他就像小孩子一样激动了起来，不停地向边今讲述他的想法、规划与未来。
　　他用少年的方式去理解说唱，向她解释。
　　边今努力地去听懂他的话，试图理解这个不曾涉及的领域。
　　少年独有的青春朝气，让四周的空气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他是个成年人了，边今想到，但是她脑海里想的画面却是表弟小时候的样子，表弟从小到大都跟她很亲近，从小就很有主意。
　　而说唱，这个字眼太陌生了，陌生到让她恍惚间想起今天来的一个病人。

　　边今扫了眼电脑传来的挂号单，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个子挺高的，新刮不久的胡茬冒青。
　　她仔细看了下挂号单，“孙山澜是吗？”
　　“嗯。”男人低沉的声音传入她耳朵里。
　　“来洗牙？”边今让他坐在牙椅上，她起身将旁边的凳子推过来。

　　边今将探针紧贴住他的牙面，另一只手持拿着口镜，检查起他的口腔情况。
　　隔着口罩，边今发现虽然他身上有一股烟味，但口腔卫生做的还不错。
　　没有较多较硬的牙结石，牙齿整体比较健康。
　　科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边今低头检查着孙山澜的牙齿。

　　“之前有洗过牙吗？”检查完他的牙齿后，边今询问道。
　　“有，半年前。”
　　边今将超声波洁牙机推近，握持器械手机，准备开始洗牙。
　　工作头不停地在牙面上移动，水雾持续地喷出，

　　安静的科室里，缓缓的水流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孙山澜难得的放松下来，消毒水味让他莫名安心。
　　边今用磨牙器进行最后的抛光，橡皮轮在牙面上慢慢打磨，牙齿变得光亮。
　　边今将机器放下，正准备让孙山澜起来时，她才注意到，由于他半仰着，T恤领口往下滑了滑，露出一排泼墨的荆棘刺青。
　　她顿了顿，摘下口罩，“可以起来了。”
　　孙山澜起身，边今给他说了下洗牙后的注意事项。
　　“谢谢边医生。”孙山澜看见了边今大褂上的胸牌。

　　边今看着他离开，黑色的工装外套上印着白色飞扬的英文单词，看不清楚是什么单词，黑色抽绳运动裤，白色运动鞋。
　　挺帅的，是她对孙山澜作出的评价。

　　当陈肃提到说唱时，她脑海里突然就浮现了这个男人的身影。
　　火锅汤底被端上来，菜品也一一上齐。
　　陈肃突然沉默了。
　　“怎么了？”边今看着火锅里一个个小气泡逐渐升起来，转头看向有些局促不安的表弟。
　　“姐，你说我妈会同意吗？”陈肃担忧地问她。
　　边今想了想，小姨他们其实一直对陈肃都没有过多的约束，因为好像他们家里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自己拿定主意，选择什么样的大学，学什么专业，家里人也没有进行干涉。加上她和陈肃学习上也没有让大人们操太多的心，所以这样放养式的家庭教育，致使她也从来没有去想过家里人会有反对她的时候。
　　但是做音乐，这毕竟是有些离经叛道的事情，如果陈肃只是将这个当作个爱好也无妨，但看陈肃刚才的那些话，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沉迷进去了。
　　她从大学到工作一直待在这座城市，虽然从家到这里，高铁只需要一个半小时，但她也算是孤身一人在这生活了很多年。
　　当表弟选择了这里的大学时，小姨让她多多照顾下陈肃，她其实是很开心的。

　　边今也不确定小姨会是什么态度，“我也不知道。”
　　火锅表面的泡沫煮散后，她招来服务员，加一个九宫格子在锅里。
　　陈肃用一旁备用的筷子将五花肉放进外围的格子里，“姐，我之前一年的时间都一直在跟我朋友他们弄这个，我们下周周六晚上在乱格酒吧有表演，你来看嘛，我把地址发给你。”
　　“嗯。”边今这时才发现陈肃今晚的穿着跟下午那个男人很像。

　　在自家网吧门口抽烟的孙山澜，看着下了一整天的细雨，斜斜的雨丝刮在他的脸上。
　　网吧里太闷了，他出来透透气。
　　微凉的夜风夹杂着雨，让他清醒了不少。
　　街道上店铺的灯光倒映在水洼里，摇摇晃晃的倒影。

　　他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牙齿，想起下午那个牙医，乖巧的一张脸，长的很干净，跟他们这种人完全不同。
　　他们这种人，哪种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去定义，唱了这么多年的rap，跟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创立了厂牌。
　　但这条路依旧小众，不为大众所知。有些朋友中途离开了，回归家庭，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稳定收入的工作。
　　坚持下来的，也就他们几个人，一直做音乐，偶尔开几场小演出。
　　他算还好，不愁钱，开着几家网吧，自己经营能力还不错。一个人，够活，也不求活出个名堂，就暂且这样了吧。
　　家里看他网吧经营还过得去，也不怎么管他。父母本来没跟他住在一块，要钱的话，给钱给的利落。家产摆在那里，他们老两口隔三差五就出国旅游，生活自在，懒得催他结婚之类的。

　　没有压力，往往也意味着茫然不知所措。
　　自己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去做什么？
　　像那个牙医，有一份靠谱的工作，那才是大部分的人选择的道路。
　　在长辈眼里，他无疑是个一事无成，只会混日子的人，这反而让他逃离了相亲活动。

　　做音乐的时候他自负，觉得自己很牛，但是这个没有市场，赢过几场地下比赛，也没什么反响，他也不差比赛赢来的那些奖金。
　　偶尔发几首新歌。
　　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生活方式能持续多久。
　　活得挺乏味。
　　以前觉得rap是个帮自己发声的工具，借这个去骂人，痛斥那些他憎恶的。
　　后来发现，想要diss的东西越来越少，也许是他不再年轻的缘故，也许是他逐渐麻木起来。
　　这条路太漫长了，他在这里面看不到方向。
　　国内这个hippop本来就小众，唯一算热起来的也只有街舞这一种模式。
　　像说唱，就只是圈内自嗨。

　　同龄人应该做什么。
　　他有时会跟以前的朋友联络。
　　他们正常上班工作，结婚生子，有着稳定工作和家庭。有个老友孩子都三岁，他还去过孩子的满月宴，说了声祝福，送上红包，也没看孩子一眼就走了。
　　他觉得那环境与他格格不入，坐在一群已婚人士中，听着他们吹牛侃谈，没什么意思。
　　有时候也觉得特别累，只有在自己工作室埋头做音乐，一做就是十几个小时的时候，身心才得到愉悦，早上从工作室走出来时，是一天最舒服的时候了。
　　这么久以来一直没谈恋爱。
　　以前谈过几个，都很短暂。
　　那些女孩子总是指责地说他不爱她，爱是什么，爱漂亮脸蛋，爱身材，这不是爱吗，这不够吗。
　　后来慢慢就不想谈恋爱。

　　从火锅店出来，边今想散散步，陈肃还要赶学校的宵禁就直接打车走了。
　　这个点挺早的，但由于雨天的缘故，商业化的街道上没有往常那么多人，边今撑着伞往公交车站那边走过去。
　　这条街上火锅店串串店扎堆，当之不愧的美食一条街。
　　往前走，公交站后边有一家网吧，门前站着一个男人。
　　边今走过去，路过那男人时，她感觉有些眼熟，是下午那个男人。
　　他也看见了她，出声打招呼，“边医生好。”
　　“你好。”边今正准备喊出他名字，才发现自己忘记了，停顿了下就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两人也没有任何要交谈的迹象，就寻常打了个招呼。
　　边今走到公交站台下，汽车疾驰而过，水花溅到她鞋上。
　　等了一会，公交车到了，她走上去，刷了下公交卡，正准备随便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车上人也不多。
　　她透过窗又看见了那个男人，他还站在网吧门前，一动不动，然后突然间，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