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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   灯光洒开在叶楚的眸中,他将目光收回来,依旧是这样柔和的眼瞳,深情地看向解琳。他无奈一笑,捏了捏他手里解琳热乎乎的手,又抬起另一只手抹开了她脸侧滑落的泪珠。
      下一秒,他们的气息相碰,就在解琳将将倾身的一刻,叶楚打开手臂接过了她。
      解琳用尽全部的力气去抱住叶楚,可她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完全不够的,于是又热烈地亲吻着他。气息交融之间,二人紧紧贴着对方,借此寻求着安慰,又在给予救赎。
      “所以……你真正的名字,叫温自华?”解琳深深望进他眼里,拉扯着、揉捏着叶楚发痛的灵魂。
      “是。”他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说起这个名字了,太久了,没有人再记得这个名字了吧?只有我,忘不了的。”
      “我都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你……”她说不下去。好一会才道:“后来呢?你又怎么会,被草草埋在那种地方?”
      叶楚拉起解琳的手,带着她一块看向她指间的玉戒。
      “暴乱之后,我的死讯不久传了回去,叶家的人也知道了,原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的,只是叶芝在同林继华结婚之前发生了一场车祸,落下了残疾,因她从前与我有过婚约,便有人胡说是我的冤魂心中不平在作乱,于是叶家匆忙找人做了冥婚,不过一时难找到合适的对象,便施法在一只价值不菲的小金盒里,随人捡到了,冥婚便成了。”
      他顿一顿,道:“可我并不愿意,始终没让人捡到,他们不知金盒的去向,神棍只好硬说仪式已成,叶芝往后不会再出问题,他们也就当事情过去了,至于我的尸首……自然是没有人愿意领回去的。”
      解琳听得胸口突突直跳,每跳一下发酸发疼,“那为什么,我会捡到?”
      叶楚侧移过目光,远远望过去,意味深长地说道:“因为我们有缘。”
      他站起身,颀长的身影在幽幽的灯光间移动,没有一丝声响,光纷纷残忍地从他那有些薄透的身体里穿透过去,解琳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也跟着站起来,紧张地盯着他。
      叶楚走到柜前,伸手拿起上头解琳奶奶的照片——她脸侧的一颗痣被堆起的皱纹遮挡了大半,还是露出一点来。
      解琳看着他的表情,怀念中有着惋惜,不禁头皮发麻,“难道说……?”
      叶楚点了点头,“嗯,你的奶奶就是当年火车里头的那个小女孩,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他的语气掩作淡淡的,可解琳心间还是剧烈地震动,闻此,眼泪更是止不住了。
      如果当初叶楚没有回头拉那女孩一把,他兴许不会死的,可如果他没有那样做,解琳奶奶小小年纪丢了命,也就不会有解琳了。
      解琳今天能和叶楚一块站在奶奶的相片前,这究竟是怎样的缘分?
      解琳抿紧嘴唇,小声地流泪。她的泪水却似一颗一颗砸落在叶楚心头,他强忍了半晌,将照片放回去的时候,一刹那胸口的疼痛要撕裂了他,他咬紧牙齿——不允许自己落泪、怨艾,却在看到自己苍白手臂的一瞬,憋不住泪水了……
      他微微颤抖着说道:“我只记得太阳出来了,我的血也流干了……我总想,我若是活下去了该有多好?只咬住最后一口气,是不是就能见着弟弟了,是不是就能带他回家,为母亲报仇了……?”
      解琳心疼得厉害,她不敢呼吸了,却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厨房的门吱呀地开、又吱地关,风走过去,绝不是不着痕迹的。
      解琳看着奶奶的照片,挤出一句:“对不起。”
      耳畔,他嗓间里的颤抖还未止住,还是努力笑了,道:“为什么要道歉?相反的,我要向你道谢呢。”
      他侧身拉近了解琳,看见他这样的笑容,解琳深刻知晓了他万分的宽广和乐观,他不怨恨曾经的各种不幸,不埋怨命运的恶意捉弄,不放弃一丝丝的美好希望,他甚至没有去怨恨任何人,如今,即便他成了一只见不得天日的幽魂,他也比谁都更努力地生活。
      “向我道谢?”
      解琳抚上他脸侧,他并不回答,只落下轻轻一吻在她的额头。
      “是的,谢谢你,解琳。”
      那一刻,解琳顿时明白了许多。

      天气越冷了,叶楚的身体也越冷了,可解琳与他相拥而眠的时候,却是十分温暖的。
      他们每晚都喜欢和对方聊许多的话,两段都十分短暂的人生,二人却能从中翻出一个又一个想要与对方诉说的故事和话题。
      可今晚的故事说得太多了,他们都沉默着,只有叶楚轻捏着解琳的手指,转动着她指间温温的玉戒,一圈来、一圈去……
      他缓缓要将它脱下来,到指尖的时候,解琳忽然勾住了它。
      叶楚笑了:“开始你明明很不愿意戴的。”
      解琳微蹙眉头道:“现在我想戴着它,一直戴着它。”
      叶楚细语道:“你会厌倦它的。”
      解琳摇头,头发在枕间摩擦的窸窣声,叫人心动得想哭。
      “我会一直戴着它的。”解琳对叶楚甜甜一笑,叶楚又将戒指推了回去。
      她装作要睡了,可到半夜里还未有困意,解琳脑海里充斥着的各种强烈的情感,冲击着她,使她心中不宁。
      叶楚再睁眼看她时,她单手胳膊挡在眼睛上,另一只手紧攥着被子。她憋了一会,开口道:“叶楚,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叶楚刚要开口,她侧身搂过他,“拜托你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叶楚抚摸着她脑后的发,安慰她,一面微笑着开口:“那我说了,你一定答应?”
      解琳用力地点了头,他便道:“我有两个心愿,一个……解琳,你陪我回家吧?”
      解琳道:“你是说,回你的家乡吗?”
      叶楚点头:“嗯,在不远的地方。”
      “好!那,另一个心愿呢?”
      叶楚又只笑着说:“那个,等我们回来了再说吧?”

      买好了火车票,隔天解琳坐上了去往小镇的列车。
      日头正高,望着外头的树影一撇一撇向后飞移,她想象着当年叶楚挤在骡车后头,背离家乡,与骨肉至亲分离的一路。那曾是一段去了再无回头的路,解琳隐约感觉到,今日也是一样。人生也是一样。
      下了火车,又换乘了大巴,驶出一个多小时便到了那座小镇上。
      镇上一片不大的菜场前还是有些人气的,菜摊或者店家的孩子,年纪小,没上学的或是放学早的,几人一团肆意在街上乱窜,争吵、嘻闹,玩着他们游戏。
      再往前走,太阳偏西,炊烟未升,镇子凝在这一刻的宁静当中。远处有一个坡,坡上白墙黑瓦的宅子毫无章法地这里露出一头、那边露出一片。有条七拐八绕的小巷子,里头边角立着的路灯、门前光滑的脚踏、院里腌菜的旧坛、那些开了败败了又开的花花草草,都像老式唱片上的纹路,刻下许多吵吵嚷嚷或冷冷清清的故事。对这片土地有记忆的人都是根唱针,都能转出不同的旋律。
      叶楚心中的这首曲子又是怎样的呢?他只看着眼前的一切,一言不发。
      解琳敲开了一扇门,来应的是个圆脸盘的女人,手里抱一个孩子,解琳上去道:“您好,请问这里有户姓温的人家吧?”
      女人回道:“姓温?有好几家呢,你找哪个?”
      解琳呆了一呆,“您有听过温自华和温自成两兄弟吗?”
      女人丝毫不知,倒是坐在她身后,在堂里择菜的一个婆婆有了反应,抬起头大声问:“找什么?”
      解琳又说了一遍名字,老太太耳朵不太好,又叫她儿媳妇传达了两声,解释清楚了,她才确定下了温自成这个名字。
      令人意外的是,老太太忽然咧嘴笑了,眯着眼睛道:“那是我阿爹!”
      解琳身形一震,不敢相信地道:“奶奶您是温自成的女儿?”
      他回来了!他回到家乡了!
      老太太走出来,上下打量了解琳,问:“你是谁?”
      解琳收了收太过惊喜的心情,放大了声音向她解释:“您听说过您父亲,有一位哥哥吗?”
      说起这个,老太太怔住了。她一面向外走一面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只是解琳听不懂她口里的方言。她走到门前,遥遥指了一个方向,“我哥家住在那头,你去那找。”
      “找谁?温自成还在那吗?”
      面对解琳的疑问,老太太呵呵笑了,语气忽然十分柔和,“他在的,他在那里呢。”
      解琳于是拔腿就往坡上奔去,她问身侧的叶楚:“你刚刚听见她说些什么了吗?”
      夕阳洒在他身上,他笑着道:“她说……回来了,都回来了。”

      老太太后脚也跟了上来,她领着解琳去到她兄长的家里,解琳只道自己是温家亲戚,他们也不多问。
      解琳的确是看到了温自成,他的遗像被供奉在偏厅堂前最中间的位置:他看起来和叶楚一点儿也不像,即便隔着玻璃片和数十年的光阴,解琳仍能从他浓厚的剑眉和炯炯的眼神当中感受到他的飒爽。他像个英雄人物,像许多有血有泪故事的主人公,他也的确拥有一段故事。
      他被拐卖到那对夫妻家里时,年纪尚小,反抗过三五日,次次被打得凶狠,他也就学乖了,在那家里头呆了有一两年。可造化弄人,那对原以为不能生育的夫妻却在之后有了自己的孩子,还生下了一个男孩。
      这下,温自成便失去了他存在的全部意义,而那夫妻二人又十分心疼买他花去的钱,故而逼他卖力干活,吃不饱穿不暖,更变着法子折磨他。
      男人受了气要打他,喝了酒要打他,空着两只手闲来无事还要打他。男人次次往死里头打,还威胁他:“要是老子把你打死了,就拿刀剁碎了你去喂猪!”
      年幼的温自成眼里,猪圈里的那头老母猪是吃人的怪物,他此后连喂猪的活都不敢做了,男人更加生气,打了他还把他同母猪关在一块。这样的阴影此后伴随了他一生。
      在非人的折磨当中,温自成到了九、十岁,腿脚长了,有了些力气,一日他气起来拿起墙角耕地的锄头,闭着眼睛一顿乱挥,竟真将那头母猪给打死了。
      看着它满身是血地倒在猪圈里,他深知等男人和他老婆从地里回来了,少不了一顿毒打,他这次是真的怕了,怕到极致又生出莫大的愤怒来。
      他把几岁大的“弟弟”带到墙边,让他站在那里不要动,自己跑去灶台里引出一把火,将屋子里里外外点了个通透,走回来还狠掐了一把那孩子的胳膊,把他弄得放声大哭。村里的人发觉房子烧了,又听到孩子的哭声,以为孩子在火堆里,惊恐地一传十、十传百,奔过来灭火。
      温自成就趁着这场混乱,在冲天的火光和滚滚的浓烟当中跑了。他此前也跑过好多次的,不是被男人抓回来,就是被村子里的其他人给逮了。这一次,他成功了。
      此后,他开始了他漫长的流浪生涯。他不知往哪里走,总归活过一天是一天,他在街头要过饭,在庙里喝过粥,他不知道什么什么教派的教堂前分发馒头大饼,他也定要冲上去抢一份。就这样,有上顿没下顿地长到十二三岁,他觉得自己力气也够了,就去打铁店里当学徒,去江边码头搬货物,他大字不识一个,却凭着开朗的个性和仗义,混得风生水起,有了一帮兄弟。
      十六七岁,他同这帮人一块投军去了。
      说到这里,温自成的二儿子温承伯面上满满的自豪,“我父亲不是一般人。”
      他说,并和那个老太太,也就是他亲妹妹温禾萍对视了一眼,解琳顺着目光也看过去,老太太也笑着,他们并不当这是段心酸的过往,而是当在讲述某段传奇史。
      解琳对温自成的敬意油然而生。看见她的目光投到温自成照片边上那个女人脸上时,温承伯说:“那是我们的娘。”
      她的照片看起来更旧,解琳猜她走的要比自己的丈夫更早。看起来也有五六十岁模样,瘦脸盘、小眼睛,眼神却十分的清明,朗如秋月,又透出几分柔和,又似春水。温禾萍长得像她。
      她是个地道的城里姑娘,她同温自成的故事是那个年代里为人津津乐道的,热烈的一见钟情,两厢有意。他们也不管什么家世背景,三礼六聘,也不曾有花前月下,喜幛红烛,战火纷飞中还是只当活过一天是一天,告知了亲朋好友,就是结成了夫妻。
      不久后长子温念昆出生——到这里,温承伯兄妹的脸上才浮现出掩不住的伤感。堂中静下来,方才的氛围结了冰,丁零落下去,碎在地面上。
      解琳觉得奇怪,皱着眉头缓缓将目光移到另一张相片上——和叶楚奇像的眼睛,和叶楚差不多大的年纪。那便是温自成早逝的大儿子。
      解琳盯着他发了呆,“念昆、承伯”,解琳心中酸涩,看来温自成也从未忘记过他失散的哥哥呀。
      “解放后,父亲在相关机构的帮助下,找回了家,父亲说过,还好他天生倔脾气,当年买了他回去的那家人要帮他改名字,他死活不肯,天天反反复复在心里念自己叫什么,生怕忘了名字,这才能找回来。”
      温承伯说,继而道:“父亲回来家乡后,也找到了祖父,可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瞎了眼睛,没有享到两年福就走了。”他顿一下:“我听起父亲说起过他兄弟的事,你是大伯那头的亲戚吗?是什么关系?”
      解琳红了眼睛,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我是……”
      温禾萍摆手道:“看你年纪那么小,辈分差远了吧?也难怪你有心找回来,阿爹知道他兄弟那头有人找回家来了,也能安心了。”
      温承伯重重叹一口气,“可恨当年那些十恶不赦的人贩子,拆散了好好一家人,让父亲吃尽苦头,不过,听说大伯被卖去了北方一户好人家,应当是过得不错。”
      解琳道:“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弟弟,一起回家,可惜他……”
      “他是怎么了?”温承伯问。
      解琳刚想回答,却见叶楚冲自己摇了摇头,她便收了话,沉默一刻,蹙眉道:“他很好,只是没撑到这一天,不过现在好了,他回家了。”
      温承伯起身,拿大拇指抹一把眼角的泪,道:“是啊,回来就好。小姑娘,我带你去祖父母的幕前拜一拜吧?”
      “祖父母?叶楚的……我是说,温自成的母亲也找到了吗?”
      温承伯说起来还很愤怒:“那群人贩子就是该死的畜生!祖母找是找回来了,时隔几十年,在林子里挖到了尸骨。”他摇摇头。
      当年温自成回乡后,便四处调查,很快抓住了当年那伙人,逼问之下在后头的树林里挖出了母亲的尸骨,骨头七零八落的,温自成从土层里抽出一块破布,是母亲生前最爱穿的那件蓝布旗袍的碎布,这才确认了尸骨的身份,当场跪在地上痛哭。
      解琳捂住鼻口,强忍了哭意。温承伯此时道:“还好,苍天有眼,那些人后来被抓进去了。”
      他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了么?解琳觉得,比起叶楚和他弟弟吃过的苦、受过的分离之痛,那些人贩子未受到足够的报应。叶楚看出来解琳的想法,对她说:“他们的报应,还在后头呢。”
      说着,他踏上满地的秋叶,寂寥的枯木拿夕阳做画布,它们越奋力涂抹,天边的金光越淡了。
      温承伯将解琳送到温父温母的墓碑前,温禾萍在底下喊他,他便先行离开了。解琳觉得温禾萍并不简单,她想确认什么似的将目光转回到叶楚身上,见他一下跪在了墓前,先磕了三个头。
      秋风吹皱了他单薄的身影,解琳害怕风再大些,他就要被吹散了。她于是赶紧走过去,跟着在他身侧跪下。
      他哑声道:“妈妈,阿爹,还有成成,我回来了,我才回来了。”
      此刻,他攥紧的拳头按在膝盖上,他没有哭出来,他的笑容掩在他被风吹起的发丝之后,挂在他太过苍白削瘦的脸上,和以往都不一样,在他最爱的母亲面前,他的笑容不必那样完美,他终于得以笑得像个孩子。解琳移不开目光,丝毫没有察觉到,叶楚没流出来的泪水她代替他淌了。
      一片泛绿的叶子丢开枝头,在初现的月色下舞过来去一道优美的弧线,它被风阻着绕过些许路程,它却丝毫没有怨气,它落上叶楚的肩头,叶尖搔着他的颈,给了他深情的一吻,最后落在地上、落进泥土中——温自华也归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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