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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   这件事之后,老爷子竟一病不起,不出一月,人也走了,他到死也没有相信温自华。
      葬礼是轰轰烈烈的,出席的人之间却是冷而生硬的。温自华成了整个家族的罪人,他又是无根的浮萍,谁会给他撑腰呢?他也果断,老爷子头七后便从这个家里搬出去了。
      他几乎什么都没带,随手的藤箱里是两身衣服和几本正读的书。他还记得他走出家门的时候,女人和她儿子正在二楼俯看他,芝儿追到了楼下厅里,也只是定在楼梯口,那一双通红的眼里是有一些不舍的吧?
      温自华看了一会她尚稚气的脸庞,狠下心来对她说:“照顾好自己。”
      她没有回话,也不再目送他走,转而抬脚走上去了。
      这两排的树,来的时候是满树枯枝,走的时候已遮荫蔽日。无论如何,十年的恩情,温自华是充满感激的。

      年仅十六岁的温自华在这世道里讨生活,吃尽了苦头。虽说他出身平平,可也过了十年大少爷般的日子,他不懂如何租房、如何找工作,买菜买米、生火做饭也不利索,好在,他聪明又勤快。
      开始他只能先去工厂里打零工养活自己,每日机械般的作业不仅没有磨灭反砺就了他的意志,他学着做饭,渐渐也练出一手好菜,冬冬夏夏,他还跟着近里的妇女们去河里洗衣服,人人便都认识了他,且喜欢他,妇女和老太太们抢着要帮他做媒,他说自己年纪还小,又过得清贫,还是一人的好。
      过去两年,他便帮人写写东西,后来经他从前的老师介绍,去到一所私人的小学堂里教书。微薄的薪水一面要度日,一面还要攒钱四处打听、南下寻家。然数次找下来,皆是无果。
      但是那段短暂的时光却是他顶快乐的日子。他身体不用挨饿受冻,心里头也是自由的,他并无太大的报复,心愿唯二,一是教导好班里一群孩子,二便是找到失散的亲人——找到他弟弟,和他一块回家去。
      道边的桂树香过一场又一场,一晃又过去几年,温自华已是街道里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他生的端正,性子温和,又是个教书先生,他反像个如花似玉、待字闺中的大姑娘,家里来说亲的门槛都被踏破了。
      这天他刚到家,后脚邻居家的李婶走进来了,她早早套上了深色的秋装,又嫌热,撸起袖口,斜倚在门边先同温自华唠嗑。
      “午后下过一场雨,我帮你把院里的衣裳收了,待会给你抱来。”
      温自华脸上柔和地笑道:“多谢您,进来喝杯茶吧?”
      李婶等的就是这句话,二话没说拉开书桌边的凳子坐下了,温自华给她端来茶水,她看一眼,不急喝,开口就是惋惜又焦急的语气:“哎,你说说你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不成家哪行啊?吃了饭没人给收桌子洗碗筷,像今天下了雨都没人在家里头帮收衣服。”
      温自华轻笑道:“我自己都会做,再说,下雨了不是有您帮我收衣裳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呀。”
      “这话说的,婶子也只能帮你收收衣裳啦!哪有娶一房娇滴滴的小娘子可心?”
      李婶俯身来拉他的手,温自华却起身避开她道:“茶凉了,得添点。”
      李婶一掌心盖住杯口,瞪他道:“你可别转了话头,你的事我们都上心呢!从前给你提过不少家姑娘了吧?你都瞧不上眼……”
      温自华插口道:“哪里是我瞧不上人家?是我不敢高攀,况且……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一人能做,两人就做不得了?我们都知道你想找到南边的亲人,可你也不能为此不娶亲呀?你也二十有四了吧?你一日不找到家,一日不成亲?那得熬到什么时候?你娶了老婆,万事有人帮衬了,你也好更撒得开手。”
      她站起来,像是要把温自华逼到墙边,矮小的身体气势颇大,“你得听我们劝,我总不会害你——你看看,看看这位姑娘……”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她不知又收了哪方的好处,总之她手里这张照片里的姑娘,她从前肯定是不认识的,她现在可能也不认识,但她能将她和她们家夸出百花齐放来。
      “多好的姑娘,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的,才十六岁,二八年华呀,可你别看她年轻,她娘跟我说了,家里头什么活她都会干,洗衣做饭一把好手……”、 “她家里头条件不错的,对女婿没什么太多要求,只求工作稳定、性情温和,将来待他家姑娘好就行,你正合适!”
      她夸夸其谈,温自华自顾点头微笑,他对照片上这位姑娘说不上喜欢,但也觉得合眼缘,在李婶的一番狂轰滥炸之下,他逐渐也被说动了。
      “那我帮着搭搭线,你挑一个好日子上人家去拜访一趟?”
      李婶见温自华点头应了,别说有多欢喜,秋日稍干的脸皮上,笑地皱褶深深浅浅刻下许多道,她笑着奔出去,面上都带着喜庆了,好像要娶亲的是她家儿子。
      她临走说:“家里头腌了点咸鸭蛋,过两天好了给你送来!”温自华道:“呀,那我可有口福了。”
      把她送走后,温自华关上房门,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火车票,他今日出门买的,两天后出发去南边,这次是更南的地方,一来一回加上找人,怕是要花上一个月。
      他捏着手里的那张票,静静发笑,好像这张票的目的地那里,他的弟弟就在等他了。他怀抱着满满的希望,又想起李婶介绍的姑娘,更觉日子很有盼头:若这次找到亲人回来了,就去和那个姑娘见一面吧。

      两天后,李婶抱着只缺了道小口的白陶碗,里头有四五颗青色的咸鸭蛋,她咧笑来敲温自华家的门,并无人应,她于是透过窗帘看进去,房间里收拾得很齐整,不过温自华的房间永远都很清爽的,李婶没多想,便将那碗咸鸭蛋搁在他窗台上了。
      温自华坐上南下的火车,车里开始拥挤进来很多人,大小包裹挤着大小的人,挪脚的空隙都没有。
      温自华于窗边睡了一刻,正值日落日分,外头的夕阳煌煌照进眼皮子里,四周空气也不流通,他更觉得闷热发慌,便也不睡了。
      他睁开眼睛,勉强往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小镇的名字,还有一家具体的地址,那是他连转好几人打听来得消息:说这个镇子上有一户人家姓何,家里头的长子便是买来的,那孩子原来是姓温的。
      温自华莫名确认,这就是他的弟弟,而温自成被卖去的地方就应当离家不远了。
      身旁一个大伯伸开手臂打了个哈欠,刚好从温自华手里碰掉了纸条,“哟,对不住,我来帮你捡。”
      大伯懒懒躬身,先他一步,一张小手便将那纸条伸上来,温自华看去,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一头齐整的短发,水灵灵的大眼睛,樱瓣似的两撇唇,只是脸侧生着一颗米粒大的黑痣。“大哥哥,给你!”她说道。
      温自华心里头一暖,笑着道:“谢谢你,小姑娘。”
      她也回以一个甜甜的笑容,温自华抬眸看去,坐在她身边应该就是她的父母,他们穿戴讲究,气质也是与众不同的,正用带笑的目光欣慰地看着他们的女儿。
      温自华与他们攀谈了几句,越发觉得口音熟悉,一问,恰是此行目的地更南边一点的口音,心中希望的火焰燃烧得更烈了。

      “小玲,醒醒,你不是要看日出的吗?”
      隔天清晨,温自华也被叫醒了,他撑开眼皮,坐在对面的小女孩把头从母亲怀里抬起来,她母亲指着窗外道:“再不看就没机会了哟,天亮了就到站啦。”
      小女孩点点头,于是睁大了眼睛往深青色的天空里看,急切地盼出那第一缕的晨光。
      而温自华其实比这个好奇的小女孩更焦急地盯着尚还不肯拉开的天幕。他又摸摸口袋,里头那张纸条发出沙沙的响声——突然传来几声“哐哐”响,又“吱——”地,火车停下了。
      人们逐渐骚动,纷纷从瞌睡中醒来了,“到站了?”的疑惑声四起,有人环顾乱望,有人已经准备收拾东西要下车了。
      突然,轰天震地的一声巨响,云后透出来的一点白光被霎时吓回去,整个世界又落入一片无尽的漆黑,车里更像是被一块黑色的不透风的布彻头彻尾蒙住了。
      女人和男人喊起来,无知孩童们也尖叫起来,哭喊和奔逃的响动把狭小黑暗的火车间里的空气割裂成数千数万块碎片,漂浮在每一个角落,动一下都往心里刺。
      大家彼此推搡着,碰到眼睛撞到头,分不清脚下踩着是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也搞不清楚事态方向,忙着慌乱。
      温自华也站起来,忽然从眼角飘进来几点火光,竟是有一群人拿着大件小件的家伙奔过来,对着火车的玻璃就是一阵乱砸,重物撞击和玻璃的碎裂声将人群的恐慌推至又一个巅峰。
      “妈妈——!妈——”
      温自华听到了小女孩的哭喊声,紧接着,叫人浑身一震的声响猛地炸裂开来:“嘭!啪!”两下——是枪响!
      众人听到枪炮声,只道是要没命了,管什么衣服鞋子、金银财物、老人孩子,统统丢下了,抢着往隔壁车厢涌过去,去到隔壁车厢,汇着另一波人流,又艰难地向更深的地方去。
      然而漆黑当中,人都是瞎的,枪子更不长眼,它们打过来,弹过去,碰到硬物上蹦出火星子还好了,就怕听到有人痛苦的呼叫,一声枪响连着一声凄厉的叫唤,直冷到人灵魂深处里去,把意识都要撞散了。
      “ 小玲——!小玲——人呢!”
      某处传来女孩母亲的嘶吼般的呼喊。
      “妈妈——!”
      温自华脚下一滞,他听到女孩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却是在自己身后的,他回过身,逆着惊慌的人流顺着哭声去捞那个小女孩,竟真的一把将小女孩从沼泥般的人群中拉了出来。
      她同父母挤散了,此刻又惊又怕,张嘴大哭着,温自华赶紧将她紧紧护进怀里,安抚道:“别害怕,是我,你跟着我走,别丢了!”又抬起头冲远处喊:
      “吴夫人!你女儿在这儿呢!”
      “小玲啊!天呐——!”
      女孩母亲看见了二人,把手遥遥伸过来,温自华将女孩送进她怀里,刚收回手——
      “嘭!”地又是一声,似乎打在近处,温自华半空中的手臂一下子像是失去了一切支撑的力量,他想动动不了,呼吸猛然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接着一道电流撕开在他脑海,他惊醒过来,胸口传来的痛飞速窜及了他整个身体、全部的神经、刺痛到每一颗细胞里。他哑声摸了一把冰凉的胸前,冰凉的触感便沾染到了指尖——在暗中它都亮着发寒的红光,带着渗人的血腥气味。
      他双腿一软,栽倒在一旁的座位上。胸口开了一个洞,嘶嘶窜着冷气,他用力地喘息,可怎么吸气都充不满将要窒息的身体,渐渐的,头脑发白了,眼前的景物却清晰起来——太清晰了,像刀子刻的、油漆抹的,不像真实的世界。
      哭喊、骚乱、枪炮声……都远远飞走了,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从急促慢慢平缓,变成一丝一缕, 他看到远处的山、近处的树、眼角漂浮的尘埃……一颗一粒,化开来。
      最后,他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那张纸,他却听不见它响,也再没能将它掏出来——
      “成成,哥这次,找不着你了……”
      太阳在云后露出一点,像一颗金豆子,它被拷打锻造——逐渐落下去、暗下去、变小、变尖,变成玻璃罩子间发红的一点——屋里的灯泡忽闪几下——似乎又要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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